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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夜 作者:唐颖-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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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电话铃响,拿起电话,竟是柯瑞,已经两个月没有他的声音。经过克里斯托的安全套事件,她再也不想和任何西方男子有瓜葛。
  她冷淡的回应令电话那端有两秒钟的沉寂,然后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下星期要搬去西部,旧金山附近一个城市……”
  那一带有不少卫星城市,心蝶懒得问他是哪一城,说了,也记不住。
  “可是,你说过搬到这里是有故事的,你还没有讲你的故事。”
  她放下戒备,既然对方要离开。
  “离开”成了人们同情、宽容甚至认同的最好理由。但是柯瑞语锋不失尖锐,“你自己的故事够复杂了,还有心情听我的吗?”
  她一愣,不待回答,他那边已经道别挂了电话。然后妹妹电话进来,她告诉她,她会在下午四点以前赶回家,也就是中西部的凌晨二点后,如果那时她还不想睡可以给她电话。
  蝶妹,蝶来永远的盟友,可是蝶来又做了什么把她伤害了?蝶妹从来不出示伤口,蝶来必须自己去检点。
  回上海第一个星期的周末仍在劳动节的长假期间,心蝶带着儿子逛淮海路,经过一家大型食品店,不顾儿子反对,心蝶走进拥挤的店堂,浏览着柜台里的食品,光是蜜饯就有几十种,但就是没有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咸橄榄”、“香草桃板”这些被妈妈视为“脏东西”的零食。偌大的食品店密集排列的食品柜,儿子看都不要看,直奔薯片架,如果没有他喜爱的番茄味薯片他便宁可什么都不吃。
  她跟着儿子从店里退出,店旁是一条弄堂,蝶来站下来告诉儿子说,在他这样的年龄,她经常在这条弄堂进进出出。
  “你小时候是住在这个地方?”儿子夸张地用着升调,他朝弄堂深处看去,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她笑笑,现在的淮海路越来越华美,使这条弄堂更加黯淡狭仄,就像一个正在老去的人,皮肤皱起来了,个子也在矮下去,经过岁月的压缩风干,从水果变成蜜饯。她告诉儿子,她那时住的弄堂在淮海路后面一条马路,这条弄堂通后马路,淮海路上有不少可通后马路的弄堂。
  儿子居然要求进弄堂看看。他十二岁了,长得和她一般高,终于有点耐心陪伴妈妈去哪里走走.而不是哭闹着要去“好玩的地方”。
  不过,一路进到弄堂他啧啧有声,有不少的抗议和议论,“啧啧啧,很邋遢的地方呢,很挤的,很脏的。”
  他已经看到了狭窄的横弄堂的后门口淌着污水的阴沟,不仅蹙起眉头连肩膀都皱拢来,儿子好像要缩小身体与外部世界接触的面积。
  “啧啧啧,衣服怎么都晾在弄堂?还有内裤?”
  那些晾满衣服的竹竿仍然横跨弄堂搭在两栋楼之间,淡色内衣裤尤其刺眼,市井的彩旗,蝶来和儿子必须从这些“彩旗”底下行走,假如要穿越弄堂。
  “嗨嗨,这么老这么胖还敢赤膊,一点不怕难为情,扇子还摇得自在,哼!”
  坐在竹椅子上的老头子,发胖的胸脯,挂着女人般的乳房,儿子大惊小怪地惊叹着,满脸厌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心蝶笑观儿子的夸张反应,五月天的风袭来感觉是凉爽,已经不能用“温暖”这个词,在阳光里行走,热烘烘的连薄外套都穿不住了,走到树阴下,贪婪地吮吸凉风,春天好像才来,便有了初夏的气息。
  是呀,五月刚到,女孩已穿起了夏天的短裙,短袖针织棉套衫勾勒出窈窕的体形,蝶来看着迎面走来穿夏装的女孩子,看着凉爽的五月风拂去女孩脸上的发丝,甚至风的气味都是多少年前的,夹带着垃圾箱和阴沟里菜叶子腐烂的酸臭味的弄堂风,她几乎能触摸这沾染了市井卑微日常的五月风吹拂在当年年轻的脸上时不可言传的欣悦和更多的若有所失,叶心蝶不由地去抓住儿子的手,她更愿意确认现实。
  但是儿子挣脱了她的手,他已经到了追求酷的年龄,崇拜周杰伦,手里拿了一本在报摊上买的“鞋”杂志,他有足够丰富的资讯来辨别盗版名牌鞋诸多拙劣细节,妈妈从美国带来的打折的Nike运动鞋也已落后了两个季而被他丢弃在鞋盒里。此刻他真是怜悯母亲居然是从这么黑漆漆的洞里出来,在少年被阳光照花的视线中,这旧弄堂天井的黑铁大门就像一个个黑洞。
  这么多年来,很多次走在淮海路,走过这条弄堂,心蝶从来没有停留过,她从不想回到过去,泛滥的怀旧潮流更凸现了集体记忆的虚假和自我欺骗,也加深了她对自己的过去的厌倦。然而这次,惟独这一次,她的心情很不同,这弄堂、这街区是她和海参夜夜电话的背景,是安置青春的场景。
  现在她刚回上海两天,和海参分享的夜晚已在二十小时航程的另一端了,空间给时间造成了幻觉,当飞机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时,那一个个被电话填满的中西部的深夜立刻就成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往。
  秋天,海参要回上海,她就像他的先遣部队,先来这些场景走一遭,晚上,她将在Email里向他描绘她现如今看到的一切,她将在描绘这一切时再一次缅怀他们有过的一次次长谈,她在那些夜晚就已经明白,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为他们在寂寞长夜的交谈,为这些交谈的结束而怅然。
  此刻,她已经在怀念刚过去的那些夜晚。
  “这次回上海是专程去看你的。”他半开玩笑道,他的父母和妹妹一家都已移居美国,他已经没有回上海探亲一说了。“你会给我什么让我带走呢?”
  她走进自己弄堂时那些夜晚的对话就像画外音。
  当时她没有接他的话,虽然之间有过这么深切的交流,她也有过报答他的冲动,但她仍然拒绝更多的想象。
  “开玩笑,不要认真。”他的安慰的口吻使她的犹豫变成了歉疚,“至少,我们应该一起去看看中学的班主任。”
  “除了班主任,还想去看卫生老师。”
  “为什么?”
  那是个冗长的故事,与他不无关系。
  “见了面告诉你!”她说,扯开话题,“对了,我要你陪我把我们过去的弄堂街区都走一遍。”阿三会同行吗?她更希望他们三人一起逛这趟街,在与海参讨论上海的时间表时,对阿三的思念又强烈起来,但她把这个愿望掩盖住了。
  “不过,你看见我不要吓一跳,跟以前是不能比了。”他说。
  “怎么会呢?才三年多,二十年没见都不觉得有多大变化。”
  “就是这三年变了许多,真的,反正你要有准备。”
  “这就多虑了,难道做女人的我不比你更担心?”
  “你怎么会老?你到七十岁还是鲜龙活跳,还有人追求,这,我是能够预见的。”
  她笑,就为这句话,他就是知己了,“如果还有人追求那就是你了。”她一点不想掩饰被奉承的窝心。
  “我嘛,到九十岁还痴心不改,只怕活不到那一天。”
  心蝶不笑了。
  她拉着儿子从这条弄堂退出来,她没有走进那条曾属于她和阿三的弄堂,等海参回来吧,只有他能给她一条回到过往的新途径,他成了她的心灵守护者,她还从未像今天这般盼望他回来。
  他到上海时,秋天正结束,那是比真正的深冬显得更加凛冽更加令人畏惧的第一个寒流,上海的住宅没有美国中西部或中国北方那样的暖气设备,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能穿透四墙,房间内壁挂空调的热力远不能抵御如此强悍的寒流。这样的夜晚他来了电话。
  “没想到上海这么冷,这种天一点不适合情人见面,手脚冰凉,脸颊像冻肉……”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她笑不出来,她一向不喜欢他的玩笑,当他开玩笑时就成了另一个海参,油嘴滑舌玩世不恭。
  她一直无法理解,这种时候恰恰是他最怯弱的时候。
  尽管海参预先警告过,但她猛然面对他,仍然因他样貌的巨大变化而惊骇不已,不仅仅一头黑发变成灰色,脸上的肌肉组织也发生一些变异,那五官和表情似乎跟着产生了轻微的扭曲。她不相信岁月在三年半的时间就有这么大的腐蚀力,即便人们都已经明白时间是以加速度的方式夺取我们的生命力,心蝶完全委顿了,被这种变异,就像突然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熟人,因为叫不出名字而处在失语状态。
  他向她歉意地笑笑,伸手接过她的黑色羊绒大衣仔细挂好,然后给她泡茶,一边寒暄着,这时他的声音清晰着形象却模糊了,因为忙来忙去时常常是背影对着她,他便又回到了那个电话里的海参,一个更接近她的男生。是的,荒唐的是,为了找回和他通电话时的感觉,她的视线必须躲开他的身影,只有他的声音能帮她找回在中西部夜晚接听他电话时的心情。
  “两年半前,从上海回去不久,我便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我,一下子老了十年……”隔着茶几他坐在她对面,把茶端给她。
  生了一场大病?她怎么毫无所知,几乎天天和他交谈,她竟愚笨到对他人生的巨变毫无感应?她自责,只觉得茶重得端不住,手指颤抖,便把茶杯放回茶几。她硬着头皮看住他,既然无法躲避面对面。
  “我……一点都……没有……感觉,为什么……不告诉……?”她躲闪着眸子,心脏一路下滑着。
  “爱面子啊,不想把弱点缺陷告诉你。”
  “生病很正常……”
  “不是一般的病。”他打断她,他几乎没有打断过她,“到了中年就被疾病打垮觉得丢脸。”
  “生病是天意,不丢脸。”想起那些夜晚他的谈笑风生,“你是不会垮的……”她说到一半便咽下了,是咽下涌上来的哽咽。
  “是硬撑的!”他开着玩笑,“反正输定了,但要输得有点风度!”现在她宁愿他油嘴滑舌,宁愿他讨她厌,也不要令她为他消沉。
  他不是早就说过,人最终是输的,说到底,生命的终点不就是坟墓吗?
  那种带着异样的镇静的感悟,好像是从灾难里生发出来的,当时就让她心头发冷。
  他似乎已经触碰到她发凉的腑脏,眼睛里的一抹笑意转瞬即逝,他凝望她,她躲开视线,朝窗外看去,但视野被窗外更高的高楼挡住。这是在二十层,窗外一簇一群的高楼错落耸立,高处并非不胜寒,现在的城市高处更热闹了。然而,对于海参和心蝶,高楼叠嶂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他们念念不忘的时代,是高楼下的废墟,只活在他们彼此谈论的一刻,而这些片刻却发生在异国他乡,连谈论过去的片刻都成了回忆。
  她想知道他生什么病,但也不想为难他,如果他不想说,事实上,她更怕知道真相。中西部深夜的那些对话一大段一大段地涌出来,在脑中回响,那是一个和现实无关,和疾病无关,只和内心和情感有关的声音,伤感如潮水一般涌来。
  “本来决心不和你见,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是,你一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决心就……”他的嘴角就挂上了自嘲的讥笑,“人就是禁不住地要去做梦。”他向她伸出手,“你还没有和我握过手,我们从来没有握过手。”
  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住时,她突然起身到他面前将他的头拥在怀里,那么突然和不可预料,是在一股巨大的热烈的情感推动下,不像爱,更像怜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怜悯比爱更温柔更有爱意。
  他仍然坐在位子上,她站在他面前,他的头被她拥在怀里,那是个更具有母爱的形态。他试图起身吻她,但她制止着,然后她跪下来。现在是她的头靠在他的怀里,他双手用力捧起她的脸吻住她,然而,这是一个半途中改变了意义的吻,是一个象征的吻,他的唇在她的唇上轻轻滑过,仅停留了半秒钟,然后重新把她的头拥进他的怀里,就像最初她把他拥在怀里。这个姿态维持了很长时间,这个姿态就像一对经过情感激流的颠沛而进人温情依赖时期的爱人。
  他说:“我本来可以给你幸福,我相信那时候我有这个能力,如果五年前在曼哈顿我们有这个机会,因为我比阿三有耐力,比他懂得你多一些,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现在你……不能有性生活了?”
  “可以有,但是,不如过去了。”
  “你想和我有一次吗?”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他的形象又变得不重要了,她好像要通过这个有些扭曲的形象去追寻比之更加抽象的那个人,那个想象中的精神恋人。
  他点点头,“想,在梦里有过许多次!”
  她慢慢站起身欲将他拉到床边,可是他没有动,温和地扯住她,又将她拉回到他的怀里,“让我这样抱着你就已经满足了,蝶来,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一直要跟你道歉……”
  她也没有料到她的憋了很多年的道歉此时此刻倾泻而出,真他妈的stupid。
  “道歉?”
  “那年在操场上听拉线广播,好像是文化广场在开审判大会,我和你斗嘴,姓王的工宣队长过来.我向他告状,他,他打了你!这件事让我不好受了很多年……”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哪个姓王的工宣队长?”
  “单眼皮,脸很清秀,特喜欢打人,听说是从一个叫采矿机械厂的工厂来的……”
  “是,好像是有这么一个队长,打人很凶,不过他打的是别人,你记错了吧?”
  “怎么可能?”心蝶的脑海瞬时一片空白。
  电话铃响了,酒店的电话,他们一起朝电话看去,“是阿三的电话。”他告诉她。她不响,好像在等他解释。“他已经到上海,昨天晚上我告诉他今天你会过来。”
  “你不要接,让他去!”她心里很乱,已经没有任何思考,只能听凭本能的反应。
  “蝶来!”他的手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你为什么要他过来?”“没有我,你和他就僵持下去了。”他起身朝电话去,“我们三人早该聚一聚了,蝶来,我比你还懂你。”
  他拿起电话。
  他们三人坐在饭店的小包间,这是间新开张的饭店,室内装潢用的是玻璃、镜子等透明材质。玻璃台面的小圆桌,玻璃面的椅子,四墙是镜子,通向包间的走廊走道也是透明的,到处亮闪闪,幻觉得很,却是廉价的幻觉,令心蝶想起她在纽约时住的饭店,那个用灯箱镜子霓虹灯营造了相似效果的饭店。
  坐上透明椅面的心蝶连大衣都不想脱。她疏远地打量着簇新的令她稍稍眩晕的透明空间,冬季置身其中,只感觉冷冽生硬脆弱,但在纽约时并没有特别的冷冽感,也许那里的暖气很足?还是凶为刚刚经历与面目全非的海参重逢的刺激?阿三在一旁说,只有这家店有三四位的小包间。这里的菜式也很上海。
  很上海!心蝶一笑,不无压抑,想到李成说“很上海”时讥诮的语调,这两个男生本是情敌,因为“很上海”,令他们不失风度平静相对,甚而,他们似乎在分享这种风度。今天的阿三看见她也是平和的,客气地打招呼,嘘寒问暖了一番,只要一回到这个城市,所有的情感旋风都成了现实之外的传奇。
  他们俩对着菜单商量着点出了一桌几乎是七十年代春节家庭饭桌上请客的菜肴,开胃凉菜是糖醋银丝芥菜,配菜有冬笋丝香菇丝胡萝卜丝。红烧烤夫配菜是金针木耳。海蜇丝配萝卜丝麻油葱花凉拌。凉菜里唯一的荤菜是油爆虾,个子小小却虾身饱满的河虾,但在七十年代用海虾将就了,那时候的虾们头大壳松须髯乱糟糟的,但经过克俭的主妇仔细修身,端上盆来照样虾红葱青十分有型。热炒便有红烧肉百叶结、松鼠黄鱼、塌棵菜炒冬笋片、炒蹄筋,一锅黄黄的草鸡汤……你难道不记得七十年代过一个春节要省下数月的鱼票肉票加上节假票,才能买上两到三条黄鱼,一两斤虾若干蹄筋,至少需用两斤以上猪肉,一斤笋干泡出一脸盆的水笋,便可以煮出满满大号砂锅红烧肉笋干,如果其他菜是花架子,几筷子下去就见底,这红烧肉水笋是许多人家垫底的春节主菜,可以一顿又一顿,连着吃上整个春节。过年还要另发家禽票,五口以上人家算大户,可买i四斤重的活母鸡,就有一锅整鸡汤,春节一定要煮整鸡整鸭以图吉利。那些蔬菜则要起早一个星期,一点点累积,冬笋百叶结都要凭票的,你有没有四点钟天未亮便去菜场排队,一人排几条队,便要带上小凳子、菜篮子,放在队列里,不够东西放,便去拾砖头代替。再萧条的春节,也不能阻止亲眷们互相轮流请一次客,一个家族相同的籍贯连菜式都是相同的,你觉得每天做客是去不同的人家吃同一桌菜,满满一桌正迅速吃腻的菜肴,主人在桌上布菜热闹请吃声喧嚣,杯盅交错互相安慰时年的冷峻,一年里所有生的乐趣都透支浓缩在这一刻。
  心蝶早就想望拍一部陈英雄(留法的越南导演)风格的片子,把七十年代市井小民迎接新年的过程拍下来,在一个匮乏的、禁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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