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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杯1984年出厂的‘轩尼诗’。”他说。
他转动那杯酒,让酒在手心里晃动着,杜蓝斜着眼睛望着他,一种不想说话的愿望涌上心头。那个男歌手开始唱起一支由一位女歌星唱红的歌,他有着非常职业化的嗓音和动作,但可能一辈子也成不了歌星,成不了让很多人认识的人。杜蓝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刚叼到嘴上,在一旁看了她很长时间的“螨虫”一甩手,带着一声清音的打火机喷出了很亮的火苗,慢慢地移到了杜蓝的面前。打火机盖被弹开的那种钢质的愉快的声音向远处蹿去,在一首歌结束的那一阵静默中,所有的声音都突然有了意义,火苗在杜蓝的面前安心地等待,甚至可以听见它吸入空气时微微的呼吸声。
杜蓝举着那支烟,侧着头,盯着火苗。“螨虫”的手很稳,那只手也好像并不是举着一个什么打火机,而是攥着一个生命的东西——这东西正打算跟随声音之类什么的离开被固定的那个地方,为此它耐心而坚决地努力着。杜蓝的眉头皱了起来,烟头距离那个可以使它丧失掉全部价值的火苗不足一厘米,但她却让它在那儿待了几乎十分钟。这两个相互存亡的东西形成了中心,大家的眼睛都转到这边来了,杜蓝好像对峙般地不去吸燃那支烟,“螨虫”的手颤抖了起来,火焰变得不安,音乐响起,他好像收到命令似的,“啪”的一声合上了火机盖,那个发亮的中心消失了,杜蓝一下子回到了最最平常的空气中。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掏出火柴,自我解嘲般地点燃了那支烟。讨厌啊,人为什么总要这样呢。当她把吸进肺里的烟以上扬的悠长节奏缓缓喷出的时候,才发觉那个小子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在亮光离开她的转移了关注——他一直在看着她,顺便转着捂着自己的那杯酒。眼睛眨也不眨,好像两颗在对着阳光观察时会泛出墨绿的黑色围棋子,嘴抿成了一条线,深陷于粉团般的面容之中。
“这是一杯1984年出厂的‘轩尼诗’吗?”杜蓝说。她开始看他了,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嘴上的那支烟所缭绕出的烟气打了个旋,冲着他直飘过去,好像要捅他的鼻孔。
“是的。”这小子很吃惊,真得他娘的吃惊了。
“你怎么知道?”他说。
所以说这简直是白费工夫。杜蓝慢慢地从嘴里拔出香烟,慢到像是要从一块被浇了糖的山药上拉出一根1米长的丝似的,然后她的两根手指夹着那支烟,向他伸过去,十分纯熟。在她以前吸过的差不多五万到六万支香烟里,她的这种动作最少重复过二十万次,只不过这一次她是直接伸到了那杯酒的杯口,食指微动,弹了一下。
一小团灰色的物质落了下去,“哧”的一声,非常急迫地四散在了酒里,变成了黑色的渣子。他的手在烟灰被弹进去的那一瞬仿佛受惊般地分开了,但也不是分得很开,仍拢在酒杯的旁边,像是用双手护着一小丛火苗。眼睛也盯着酒杯,勾着头从头到脖子,再到后背,弓出了一个极富张力的曲线,这样过了好大的一会儿,周围的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这个喧闹的酒吧里的一个极为常见的无聊动作——弹烟灰。
然后杜蓝觉得自己的眼前忽然一黑;听见了“啪”的一声,头猛地向左剧烈倾斜。她一把抓住了吧台的沿子,才使自己没有倒下,右脸颊像被火烧了一样,疼痛一下子漫延开来,感觉右脸大了三倍都不止。
这可是头一回。杜蓝坐正了身子,把扶着吧台的手收了回来。烟被打掉了,头发被打乱了,妆肯定也被打坏了,凡是她能看见的人都看着她,“螨虫”正要从架上取东西的双手向右一上一下地举在半空,扭过头来看着她,甚至连他额前那绺谁见谁都想帮他薅下来的染成白色的似乎是专门用来遮眼的长发,都惊散了,打开了,贴住了。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的所有空气分子,都一下子长出了不止一只手,相互间紧紧地握在—起,准备围观。
杜蓝还是坐在那里,充分地感觉着自己。她像是入定般地垂下眼睑,小心地呼吸着,脑子里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手,正在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拧着一千集中了她全部注意力的调谐开关。终于,小腹的深处有个地方跳了一下,像是冒了一个气泡。接着又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热气开始在那里聚集了,热气足够多了,热气开始匀速地上升,热气到了胸腔,通过了脖子,热气到了脑腔,并且停留在了那里,重新开始聚集。
这多妙啊!她的眼睛睁开了,像一只午夜的山猫。
等所有的事情平息下来的时候,所有的尖叫,哄笑,手忙脚乱,被迫离开原地的桌椅,被重新找到的鞋和帽子,不再具有使用价值的玻璃制品,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扣子,从衣服上现撕下来的各种兜盖、拉链头和从来没有打算离开的而现在只能是四边缠着线已被改变命运正在适应新身份的布料样品,都傻头傻脑地获得了安定的时候,杜蓝发现屋里只有三个人了——她、“螨虫”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没有办法,人活着就必须奋斗,她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因为脖子是硬的,所以无法看到他的脸。
据说有很多人参加了这场最耗费体力也极富观赏性和刺激性的娱乐活动,酒吧的人对此司空见惯,他们要做得只是事后多一份额外的工作,这份工作虽然没有任何报酬,却是他们整个工作的一部分。杜蓝仍然躺在那里,她并没有受伤,只不过因为用力过重过猛,以至于全身的肌肉都以一个向前冲的状态被固定了下来,她躺着的姿势看上去也不舒服,好像那个人抱着的不过是个被扳倒的人体时装模特,而他居然一本正经地替这个硬塑的家伙浑身上下敲敲打打揉揉捏捏,想把她搞成软塑的一样。
那个人的手很有力,杜蓝有一种往下塌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可以把手举起来了,很想吸一支烟,结果发现自己的食指和拇指一直捏着一支眼镜腿,是那种极细致细软得像弹簧一样的贵重金属。
“这是谁的?”她说。
这时她看到一直在旁边忙活的“螨虫”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在又回过头去继续忙活的时候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一下,整个脸都可以活动了,她已经能站起来了,但她一点也不想动,只不过把那支像是从谁的肩膀上生扯下来的一条胳膊似的眼镜腿举在眼前细细地端详。
“这是谁的?”她说。
“你可真行呀。”那个男人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像个布鲁斯歌手,他一定蓄着长发,披下来的那部分打着细细的小卷,有一只汤姆·克鲁斯的鼻子。
“你可真行呀。”他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像十个人一样发疯般地围攻另一个人,而你居然把这件事整整地进行了五分钟!”
杜蓝笑了,脸还是有一点疼,只不过那种肿胀的感觉没有了。她闭上眼睛想象他的样子,这个时候“螨虫”一定在旁边悄悄地冲她竖起了大拇指。他可千万不要长得太帅了,那样的话得怎么对他才好呢?
“我以后想打架的时候就叫上你。”他又说,“你准能在三秒钟之内把一个端着机枪冲我们扫射的人吓跑。”
“而且会把他的机枪抢下来,团成一个铁球扔到他的后脑勺上去。”杜蓝说。她很有兴致。
“或者干脆砸他的脚后跟。”他也接了一句。
两个人哈哈大笑。杜蓝把眼镜腿扔了,她想把它像飞刀一样扔出去,扎到对面贴画的木板上去,可扔出去之后,那条眼镜腿就再也没了声息,他们甚至
没有听见它落地的声音。这是最后一次。杜蓝站了起来,走到了“螨虫”跟前。
“你们经理呢?”
“走了。”“螨虫”已经困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么我该付你们多少钱?”她说。
“二十五。”“螨虫”终于把最后一铲玻璃碴倒进了垃圾桶里,“咣当咣当”地磕了几下,额前的头发跟着甩来甩去,像极了一绺残留在拖把头上的烂布条。
“二十五?”杜蓝说。
“是啊,你的酒钱,你一直没付。”
杜蓝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男人,那家伙一直坐着没动,见杜蓝看他,龇着牙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还喝了一瓶酒。”他说。
看来今天不用叫玛丽来接她了。她给玛丽拨了个电话,想叫她不用过来了,结果发现玛丽那边已经关机了。玛丽一直比她强啊,杜蓝招了招手,示意让那家伙过来,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一直帮着她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四方脸,浓眉毛,大眼睛,总之是最傻的那种。而他也就依着她的心思,傻乎乎地走了过来,手几乎垂在两边不动,步子还迈得挺大,脸上的表情很轻松。
“你不是在别处惹了事想让我帮你摆平吧?”杜蓝说,“我可是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
“我像是那种坏孩子吗子”他仍然是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那样的话我妈会打我的。”
这就完了。这个人就这么冒出来了。杜蓝发现自己根本拿他没办法。
“他们向你要了多少钱?”她问。
“两千三。”他那副故作老实的样子实在很可笑,“我身上只有这么多,幸亏下午时房东没把它收走。”
杜蓝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她的一双眼睛距他的那一双不超过20公分,就这么瞧着他胡说/\道。
“咱们到底谁该跟谁走?”他说,抬起右手用那只过长的袖子擦了一下嘴或者干脆说是鼻子,“我有点冷。”
杜蓝并没有马上动,她只不过垂下眼睑又站了那么一分钟,然后放下胳膊转过身走了出去。她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会跟在后面。外面还是那么冷,甚至还要冷一些,各式各样的车子开着灯在路上窜来窜去,路灯的四周像是被罩了一个直径一米的白玻璃泡子似的,发出的光不仅是分层的,而且惨白惨白,能照见的也仅止是那个玻璃泡子。她往前走了一会儿,漫无目的,把大衣裹了裹,站住,又往前走。他一定是跟着的对不对。她的膝盖有点冷,那个地方只有网眼丝袜,往上是裙子往下是靴子,靴子下面是路,于是她接着往前走,没什么好玩的。身后的脚步声若有若无,有时会听到许多脚步声而有时候只有一个。她蹲了下来,肩上的皮包落了地,两只胳膊顺势搂住了膝盖,就这么前后摇摆着,把头埋下去,哭了起来。
等她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他正双手撑在膝盖上,瞪大了眼在瞧她,仿佛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似的,以至连他的脸都快要被这种惊奇胀破了。
“真没想到你的身体里还有这么大的水分。”他说。
有那么一阵子杜蓝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仿佛可以决定使她成为一个独立个体的那些因素,在这个时刻都同时理所当然地以为没有必要再和她一起待下去了,她就像烈日下的一根冰棍一样,看着自己无情地消失掉。
今天晚上他们必须得找到一个地方。
“你刚才说到了房东。”她说。
“是啊。”他说,“这个人叫马向东。”
他们打了一辆车,上车后杜蓝又哭了一次,只不过这一次眼泪是往回流的。包括司机在内,三个人都在注意地听着午夜广播,还是没什么好玩的。被用完的力气又慢慢地回到了杜蓝的身体里,她的手抓在车顶棚的把手上,身体晃荡着跟着车一起走,马向东的房客上车时跟司机说了一个地名,现在他们正在往那里去,这可能会有一点意思。有人又在点歌了,他们总是固执地认为电台顺便放出的每一首歌都是他们本来就想点的,而且他们大半晚上守在收音机和电话旁边,为的就是听一首他们早就听过的歌和说上几句话,这多好啊。杜蓝的手滑了下来,她的电话响了。
是玛丽。今天她已经做了两单生意,正在回家去,杜蓝什么都不想吃,只想赶紧把眼前的这一切进行完。她们曾经相信过一种说法,认定自己可以花以后的那些还没到手的钱,并且以为这是一种快乐,但实际上杜蓝发现自己并没有快乐多少,她只是顺带着又养活了一些她根本不认识的人,而这些人反正也没打算有一天会来认识并感谢她。为买车她们贷了很多款。
“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她说。
“噢。”
一路上他扑闪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杜蓝问他时眼睛扑闪得更快了,像是要把一个奄奄一息的炉子以最快的速度扇旺。
“他们一般会叫我帅哥。”他说。
“但我管自己叫我。”他说。
“父母管我叫东东。”他说。
“但他们一生气就换个叫法。”他说。
“我爸会说混蛋。”他说。
“我妈则称我臭小于。”他说。
“要是他们严肃起来就更可怕了。”他说。
“他们会把秘密全说出来。”他说。
“他们冲着我大喊。”他说。
“马向东!”他说。
“完了。”他说。
“我四处看一看。最好没人听见。这个名字太俗气了。像极了一个房东的名字。这就更糟糕。因为我根本就是一个房东。按月收钱。收不到就耍流氓。”他说。
“你还在听吗?”他说。
“见鬼。”
他们到了。
车开到了某一个地方,在开到之前,杜蓝睡了一觉,她的心情现在好多了,下车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叠纸巾,用其中的一张清理了自己的鼻腔,把其他的顺手塞给了马向东同志,反正他正待在她身边,而且手上什么也没拿。
接着他们开始上楼,像一对多年的情侣那样老实,马向东从兜里掏出一张白卡片,对着一扇好像从没打算被打开的铁门晃了一晃,门自己就开了,接着是丁当的电梯门,又是丁当的电梯门,又是走廊里的皮鞋声,钥匙开门声,反正没别的,就是一些声音引导着他们,而他们也是循着这些声音按部就班地执行。门“哐”的一声关上了,马向东“啪嗒”一下按亮了灯。
“噢,”杜蓝说,“就这里呀。”
“就这里。”
马向东搓着双手,四处打量,好像他是头一回进来;对这里的一切还颇感满意,认为这里完全可以接待一位女士。杜蓝再没有说话,用眼角扫了一圈儿,没找到拖鞋,就径直往里走去,一间典型的该死的单身汉宿舍,必须经过一个勤快女主人整整的两个下午的辛苦劳动才能去除其中饱含着的、只在午夜显现的浓浓的汗馊味和失败感。
“我坐哪儿?”她说。
“哪儿都行。”
于是她在屋子中间的圆桌上刨出个地方把包放下了,又从沙发上搂起一堆自打夏天就放在那里的衣服,骗腿儿坐下了。这时候身体还没暖和过来,但屋里总算还有一点可期待的温度。
“怎么开始?”杜蓝说,她挪动了一下,想让那个人坐过来。
马向东看了她一眼,好像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似的,扭头进了厨房。有那么一阵子,杜蓝以为他会拿着一个火钩去把早已封好的炉子捅开,以便烧开一壶水,因为厨房里的各种动静实在太大了,持续的时间也实在太长了,好在后来终于听见了煤气灶打火的声音,好像有人在用摇把发动一台已经辛辛苦苦工作了十五年以上的手扶拖拉机。
他出来了,杜蓝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把鞋脱了,袜子倒是洗得很干净,但不怎么合脚,脚头处余出了一寸多长的半截。那么好吧,总算地是干净的,这间屋子突然变得可以接受了。
“你要喝什么茶?”他问。
“有啤酒吗?”
“没有。”他说,“我不喝酒。”
看那样子,他没有要去买的意思。
“那就随便吧,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是红茶。颜色非常漂亮,杯子也不错。杜蓝拿起自己的那杯举在眼前看,她差不多已经断定,这个人如果脱掉那件糟糕的外套和那条肮脏的裤子,里面的衣服绝对会非常得体。
“坐过来吧。”她说,她的全身都暖和了。
但是她还没打算那样干。她在说完了“坐过来吧”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种平等的感觉,用不着刻意地去做什么或者干脆是专门地为了反对这种刻意而去做什么,她想当然地就感到了舒服,所以这阵子她就想直着手把他抓过来,就像拿着笊篱在鱼缸里捞鱼一样,只要笊篱的直径和鱼缸的口径不是太离谱,就能百发百中。可是事情并没有这样,他来到距她一米远的地方,突然盘腿坐在地板上了。
他就是这样,听见她说“坐过来吧”,就向她移动和靠近,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一米远的时候,突然,就像一脚踩空似的,坐在了地板上,双手扶膝,神情肃穆。杜蓝不由得微微欠起了身。
“事情是这样的。”他说。
他先从他小时候戴的第一副眼镜说起,在叙述当中,用左手抹了一下左眼,又用右手抹了一下右眼,然后左右手的食指上就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