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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 作者:阎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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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O落后的情况下,竟以三比二反败为胜。比赛一结束,大家都激动得要发疯。宿舍外有人在呐喊,大家一窝蜂就涌下去了。有人在黑暗中站在凳子上演讲,又有人把扫帚点燃了举起来当作火把。这时,楼上吹起了小号,无数的人跟着小号唱了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火光照着人们的脸,人人的脸上都闪着泪花,接着同学们手挽着手,八个人一排,自发地组成了游行队伍。走在队伍中我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感情,哪怕要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忽然想起了文天祥,还有谭嗣同,那一瞬间我入骨入髓地理解了他们。挽着我左手的一个女同学痛哭失声,我借着火把的微光望过去,原来就是班上的许小曼。前面有人喊起了“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口号,这口号马上就变成了那一夜的主题,响彻校园上空。那一天是三月二十日,北京几乎所有的大学都举行了校园游行。“三?二0之夜”使我好几天都处于亢奋的状态,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圣洁的洗礼,也极大地激发了我的责任意识。我坚定了信念,它像日出东方一样无可怀疑,无可移易。
  那次游行后我在操场边碰到许小曼,我点点头与她擦身而过。走过去她在后面叫:“池大为。”我乖乖地站住了,转过身去。她站着不动,也不做声,笑着。我怔了一会说:“有什么事吗,许小曼?”她说:“谁规定了有事情才能叫你?”我站在那里很不自在说:“那,那……”话没说完,她头那么轻轻一点,似乎是叫我过去。我怕自己领会错了,仍站着。她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勾了一下,我像接到了命令,挪步走了过去。她说:“前天药理分析我缺课了,要抄你的笔记,拿来。”我从书包里把笔记本拿出来。她接过去,也不说什么,仍望着我,笑着。我心中发慌说:“还要什么,许小曼?”她仍然望了我,说:“不要什么。”我躲着她的眼光,盯着她的脚。她轻轻一笑说:“池大为。”我猛地抬头说:“什么事,许小曼?”她抿嘴一笑说:“没什么事。”我站着不动,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她哧地一笑,手很优雅地一扬说:“没什么事,你去吧。”过几天上课时,她当着同学的面把笔记本还给我,旁边的男同学都感到惊奇,直对我挤眼睛。我看看笔记本的封皮已经包好,里面破损的地方也都用透明胶带粘上了。我心中大为感动,却不敢往深处想。许小曼是我这样的人消受得了的吗?她的漂亮在我们系里甚至全校都是出了名的,寝室里的男同学经常站在楼上窗口,看她打了饭从下面回宿舍去。有次我就亲眼看见她在食堂里喝粥,外系一个男同学坐到她身边想搭话,她把勺往碗里一扔,“当”地一响,端着就走。何况她是北京人,父亲又是军级干部。传说班上有八个同学想追求她,被称为“八老”。这样的女孩我从来视若天人敬而远之,想都没想过自己能与她有什么特殊的交往。上大学三年多来,我很少跟女同学说话,更不用说跟许小曼了。我并没有小看自己,内心甚至还很骄傲,我尽量把这点骄傲从学习上特别是考试中表现出来。同时我又很现实地看自己,我凭每月二十一块钱的助学金生活,衣服也没有一件潇洒的,书包还是帆布的军用书包。校园里还有几个人用这种老式书包?以前寝室里几个同学在争论许小曼的挎包是仿皮还是真皮的,面红耳赤几乎要吵架,最后的考察的结论是真皮的,还是澳大利亚进口的小牛皮。就凭这点差别,我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跟许小曼有什么特殊的来往。不是自己的东西,想它干嘛?我心如止水,也就不必像“八老”等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因此我感动过后,只觉得许小曼是个好女孩,别的也没去想了。
  有天晚上我去三教自习,刚坐下许小曼就进来了,凑到我跟前说:“池大为你也在这里啊。”她坐在我后面几排。看着书我总觉得脑勺麻酥酥的,几次想扭头看看,都忍住了。书看得越来越含糊,心神都转到了后面那个人身上。一会许小曼过来问我一个问题,不幸我说得语无伦次含糊不清。她去了我十分遗憾,几年才等到这么一个表现的机会,反而丢脸了。她会不会在心中小看了我?我真希望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正想着她又过来了,这一次我讲得有条有理。她头发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芬香,我忍不住装着要讲得更详细些,把头靠近了用力地吸了几下。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情不定,那种淡淡的芬香总是在我身边缭绕。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那间教室去,模糊地希望再见到许小曼。到了九点多钟她还没来,我心神不定,又说服自己说:“几年才碰到一次,还有第二次吗?”渐渐的我反而安心了,想入非非,那可能吗?正想着她进来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眨一眨眼,可不是她。她笑一笑,我点点头,又低下去装作用心看书。她在我的左前方坐下,掏出笔来写什么。我的头不听使唤似的,老忍不住微微偏了斜着眼去瞟她的侧影,鼻子,耳朵,头发,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看见她头一动,我马上就把头转向书本。这样好几次,我看着看着忘了情,她突然一转头,我似乎不记得应该掩饰,仍是那么微张着嘴呆呆望着。她眼晴询问似地一眨,我才记起自己失态了,把眼睛转到书上,书上写了什么,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再往后我就不敢去那间教室了,许小曼是谁,池大为又是谁,那可能吗?能那么近距离地看一看就已经很奢侈了,还真能一厢情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方面作超水平的发挥,那不可能,也不符合我的性格。
  这天在图书馆与许小曼迎面相逢,她把我叫住说:“池大为,你最近怎么老躲着我?”这话没头没脑大有意味,可我还是不敢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给予准确的解释。我跟她说话,眼睛不住地往两边瞟,怕同学看见了把我列为“老九”。她说:“池大为你的眼睛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我只好把“八老”之说讲了。她说:“有这样的事?那现在放你走,明天晚上,老地方。”不等回答就去了。
  到时候我到三教去,在那间教室等了很久,许小曼也没来。我心痒难熬,跑到楼下去,又跑上来,上窜下跳十几个来回,一直到打熄灯铃了,才最后泄了气。我太自作多情,人家顺口说几句话,我就当了真。心中又怨着她,你没意思我也不敢有什么妄想,偏要惹我,害我成了方寸,这一乱不知何时才能平息。第二天上课不见许小曼的身影,我想问女同学,又不敢问。晚饭前在寝室听见汪贵发和伍巍在议论,许小曼因急伤风引起胃痉孪,在校医院住院,他们已经去看过了。我心中直跳,装着若无其事,出了门马上往医院跑,在一楼病房门口看见有几个男同学围在病床前,就退了出来。我在窗外来来回回地走,总想找到一个机会,单独地看一看她。可不断有人来往,一呆就是半个多小时一个小时。天黑之后又来了一个男的,高高大大,在她的床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恨得我心中痒痒的。本来还想就这么进去看看,看同学嘛,到后来越发失去了勇气,人家有人看有人守,我是谁?回到寝室想找另一个同学一起去,可没有勇气开口,好像一开口别人就会知道我想什么。又回到医院,那人还没走。一直到医院关门,看那男的出来,在他后面跟了一段,彻底泄了气。
  第二天上午我没去上课,一打铃就直奔校医院,老天保佑,她床前没人。许小曼很兴奋说:“大为你怎么早不来看我?”我说:“反正你有人看。”她说:“我一直在等你。”我说:“昨晚上我来了,这里一直有人,有人守到关门,就没进来。”她笑了说:“傻哥哥呢,那是别人,不管他。人家要来,我总不能叫他走,那是别人。”我们说着话,她眼晴里的那点东西似乎是很明确,又不明确,我不敢确定。说着话她一只手从毯子下缓缓伸过来,似乎不经意地,触到了我搁在床边的那只手,停下。我没有动,她冰冷的手指摸索上来,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又慢慢摸上去,在我的手腕上来回摸抚,最后把我的右手握住,攥紧,渐渐攥热了,说:“你好。”眼睛也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像是一种能量在瞬间被点燃了。我感动得直想哭,说:“是真的吗?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啊!”她说:“谁说不是真的,不可能?”把我的手握得更紧,手心传过来的一种湿热,一种渴念。我全部的感觉都集中到那只手上,感到手心一下又一下有着节奏均匀的微颤,像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那里跳动。
  正是这幸福的时刻,她妈妈来了,要接她回去。我叫了一声“姨”,她点点头,不说什么。看着她妈在收拾东西,我呆在那里,手脚都成为了多余的东西。她妈扶起她时候,我想上去帮一把,手往前一伸又缩了回来。许小曼说:“池大为你拿东西。”我心里一热,把网兜提在手中。这时进来了一个军人,她妈说:“小李把东西提到车里去。”我就乖乖地把网兜递了过去。小李把车发动起来,我呆站在那里。许小曼说:“大为我很快就会好的。”我刚把手扬上去,车就开了。回到寝室,我把右手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又闻了闻,犹豫着,在脸颊上摸了,脸上一阵发烧,羞怯地偷笑了一声,又犹豫着,把衣服揭开,把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
 4、平民的高贵 
  这样我跟许小曼就明确了那点意思。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就这样发生了,我幸福地觉得世界是一个虚构。我不放心总是问她怎么会喜欢了我,还有那么多优秀青年呢。她说:“他们太聪明了,看去那么浮着轻飘飘的。”我还不放心再问几次,她说:“喜欢就是喜欢吧,爱就是爱吧,为什么一定要问那么多为什么?”又说:“我就那么不会看人?杜聿明的女儿,那么多公子哥儿围着转,她都看不上,偏看上了布衣子弟杨振宁,怎么样?那才是眼光呢。”她这么一说我感到惭愧,我哪能有那么大的出息?我沉醉了好些日子,捧在手里都怕手心那点热气把她融化了。跟许小曼的交往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奋斗精神,我不做点事出来怎么对得起她?我真觉得她样样都好,连生气都让人爱。在一个台湾作家写的书上看到,他声称自己的妻子是“亚洲最漂亮的女人”,我觉得简直是胡说八道,真恨不得一拳把他打到墙上变幅画。想来想去还是原谅了他,他没到北京中医学院来过,也没见到过许小曼啊。
  因为许小曼我得罪了那几个同学,他们把我的看作情敌。伍巍说:“大为你爆冷门了,你有时考试爆冷门,没想到别的方面也爆冷门了。”我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又恨自己不争气,他这么说,我怎么不反击?马上又说:“难道谁规定了谁一定是属于谁的?”汪贵发在一边说:“没想到他倒吃着天鹅肉了。”这个汪贵发,前几年经常耍我,有一次我从外面回寝室,几个人围着一副哑铃在说什么。汪贵发说:“池大为,刚才我们几个人举哑铃,看谁能双手举两只坚持十分钟,没有一个人坚持下来了,你敢试试?”我说:“这算什么!”举了有五分钟,汪贵发一本正经看着表说:“快了,快了。”另外几个人开始发笑,渐渐笑得前仆后仰。我这才知道上当了,硬是咬着牙坚持了十分钟。伍巍说:“我肚脐眼都笑痛了。”现在他竟对我这么说,我憋了一会,冲口而出说:“你才是癞蛤蟆呢。”他马上跳起来说:“池大为你骂人干什么,我说了你吗?”我说:“那难道我说了你?”俩人吵了起来,被伍巍拉开了。
  跟许小曼交往久了,我感到她被家里惯坏了,也被男孩子们惯坏了,她的愿望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以讨论的绝对命令。开始我还是忍着,为了她别说忍这么一时,忍一辈子也是应该的。可日子久了也难免发生一些小冲突,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直流。这时候我就要把男性的倔犟强压下去,陪着笑作出深刻检讨。我能够忍受她的任性,可是任性后面的那点意味,那点居高临下和恩赐的意味,却是我绝对接受不了的。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她那种等级观念,她认为人天生就分为了上等人和下等人,连血液和脑垂体都不同,这是遗传基因决定的,因此不可能改变。而我的观念完全是平民化的,我看到那些山民的孩子并不比谁傻些,只是没有一种适合的环境。我说:“我就是山坳里出来的,那我也是下等人。”她说:“你不是,不然怎么你没读高中也考出来了,别人就出不来?你爸爸也是读了大学的。那种不同在血液里骨头里脑髓里。”我们辩论了好多次,总无法说服她。后来她带我去了她家,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这是我在北京看到过的最好的房子,五室三厅,要转几个圈才能够把房子的结构弄明白,比起来学校那些教授的房子就太可怜了。而许小曼自己,拥有一套一室一厅的房中之房。我刚坐下,就有保姆倒了茶,摆上了点心,不一会又是勤务兵送来了开水,把垃圾提下去了。我坐在那里目瞪口呆,感到了强烈的震撼,人跟人这距离真远过天地之遥啊。快到中午她妈妈回来了,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一种高贵的气质,把包放在下来的动作特别优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坐在那里感到了很大的压力,许小曼说:“这就是池大为,我跟你讲过的,妈。”我被她妈镇住了,她问我很多话,我回答得语无伦次。硬着头皮吃完了饭,回到许小曼的房间,我才松了口气。许小曼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爱情小巢了。”我心想:“那我还不如住到贫民窟去呢。”
  交往了几个月,我发现许小曼把我想错了。她觉得自己的愿望对我来说都是圣旨,因为她是许小曼,我只是池大为。我压抑了自己去迎合她,反抗冲动却越来越强烈。有些事情,我心中明白要怎么做才会让她高兴,可事到临头心里就别扭着,怎么也做不出来。她的目标是要把我培养成一个上等人,有上流社会的风度和情感方式。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也没有力量把平民意识灌输到她大脑中去。我不能永无止尽地扭曲自己,哪怕是为了许小曼也不行。父亲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之中,形成了既定的体验方式。遗传密码作为一种神秘的信号,其选择方向是那样固执,它无可更改地决定了我。
  应该让许小曼知道真实的我,我池大为虽然穷,虽然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但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意志的。许小曼要带我去交结一些“有层次的”朋友,我陪她去了几次,觉得格格不入。那些人的优越感,我感到非常可笑,他们却十分认真。特别有一次许小曼向别人介绍说,我父亲是省城著名的中医,医学院的教授。我别扭得不行,也只好点点头。事后我生气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这么说过!”她说:“那些人都是很讲究的,如果连教授都不是,他们会有想法。”我说:“管他怎么想呢,他算老几?”她说:“你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去调查。你也理解理解我。”也许,我是得理解理解她,她按照自己的观念与人交往,她爱面子。可她说顺了口,对谁也这么说,我生气也没有用,她不在意,说:“大为你别太认真,也让我对朋友有个交待。”我说:“你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我站在那里都想钻地缝了。”两人争了一会,我还是退下来了。她是许小曼,我不能跟她生气,我只能憋着自己。
  渐渐地我对许小曼的感觉有些变了,我相信她也是如此。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我必须悬崖勒马。可我扭着自己扭得了一时还扭得了一世吗?我在她面前太被动了,我原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扭转局面,可这奋斗一时半会也无法见效。我想,女人是给人爱怜的,没有那点怜惜,那爱就没有根底,就像女人涂胭脂不打底粉,托不住。
  我决心对许小曼的任性进行抵抗。如果连我都认为自己是欠了她的而放弃了自我立场,那以后还有个完?这天她要我陪她去人艺看话剧《明月初照人》,我说要做实验,已经安排好了。她再三要求我都没松口,这使她大感意外,争执之间她说:“你今天不去就是对我没有心,那有什么意思?”我还陪了笑脸解释,她打断说:“到底去不去?一二三。”我咬了牙说:“不去。”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仔细想一想。”我不加思索说:“想好了。”她说:“你爱我还是没有爱到骨头里面去。”又说:“我总找得到一个人陪我去吧。”扭头就走。事后我希望她来找我,她没有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去找她,向她认错。可这么一认错,我一辈子就错到底了。在极度的痛苦中,在那么多辗转反侧之夜,我意识到许小曼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也许她现在也从浪漫而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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