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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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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怀疑:从一开始一切便被谋划得滴水不漏。

返回别墅,拿敏的白兰地喝了,打算就势睡去。但睡不成,一觉也睡不成。月亮和引力
的喧嚣将我牢牢囚住,直到东方破晓。
我想象在公寓一室饥肠辘辘气息奄奄的猫们——那软乎乎的小食肉兽们。于是我——真
实的我——死去,它们活着。想象它们吃我的肉嚼我的心吸我的血的情景。竖起耳朵,可以
听到猫们在遥远的场所吮吸脑浆的声音。三只身体绵软的猫围着开裂的头颅,吮吸其中黏乎
乎的灰色浆液。它们红红的粗糙舌尖津津有味地舔着我的意识的柔软的皱襞。每舔一下,我
的意识便如春天的地气一般摇颤不已,渐稀渐薄。 
   
… … … …THE END… … …
第十四章
… … … … …村上春树… … …
堇的下落如石沉大海。借用敏的话说,就是像烟一样消失了。
敏第三天近正午时乘渡轮返岛,同来的有日本领事馆人员和希腊旅游警察方面的负责官
员。他们同当地警察如此这般交换意见,进行了包括岛民在内的更大规模的搜查。为了汇拢
情况,他们将从护照上翻拍的堇的相片大幅刊登在希腊的全国性报纸上。其结果,报社接到
不少联系电话,遗憾的是都不成其为直接线索,几乎全是别人的情况。
堇的父母也来岛了。当然,就在他们快到时,我离岛而去。新学期即将开学固然是个原
因,但更主要的是作为我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同堇的父母见面。而且日本的传媒也已从当地报
纸得知事件,开始同日本领事馆和当地警察接触。我对敏说该回东京了,再留在岛上也无法
帮忙找到堇。
敏点头道:“你光是在这里待着都帮了我的大忙,真的。若你不来,我一个人恐怕早都
瘫痪了。但不要紧了,可以设法对堇的父母解释明白,舆论方面也会适当应对,所以往下请
别担心,何况这件事本来你就没有任何责任。只要想法转变过来,我还是相当坚强的,再说
已经习惯于处理实际问题了。”

她把我送到港口。我乘下午的渡轮动身。离堇失踪正好过去了十天。敏最后拥抱了我,
水到渠成的拥抱。她一声不响地久久把手臂搂在我背部。她的肌体在午后炎热的太阳下凉得
不可思议。敏力图通过手心向我传达什么,这我感觉得出。我闭目倾听那话语,但那是不采
取话语形式的什么。大概那个什么是不能采取话语形式的。我和敏在沉默中进行了若干交
流。
“保重吧。”敏说。
“你更得保重。”我说。之后,我和敏在轮渡码头前又沉默有顷。
“嗳,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快上船时敏以严肃的语调问我,“你认为堇已不在人世
了?”
我摇头道:“具体根据倒没有,但我觉得堇好像仍在哪里活着。因为虽然过去了这么多
时间,却怎么都上不来她已死掉的实感。”
敏抱起晒黑的双臂,看我的脸。
“老实说,我也一样,”她说,“我的感觉也和你同样——堇还没有死。可同时又有恐
怕再不会见到她的预感,这倒也没有根据……”
我默然。两相汇合的沉默弥漫于诸多事物的间隙中。海鸟尖锐地叫着,划开万里无云的
长空。咖啡馆那个男侍以睡不醒的样子端送着饮料。
敏紧咬嘴唇沉思片刻,尔后说:“你不恨我?”
“因为堇的消失?”
“嗯。”
“为什么我要恨你呢?”
“不清楚。”敏的话音里隐隐沁出仿佛压抑了很久的疲惫。“不光堇,我还感觉连你也
没有相见的那天了,所以才问的。”
“我不怨恨你。”我说。
“可以后的事说不清楚的吧?”
“我不是那样怨恨别人的。”
敏摘下帽子,理一把额前头发,又把帽子戴回,以似乎晃眼睛的眼神注视我。
“肯定是因为你不对别人抱有什么期待。”敏说。她的双眼深邃而清澈,如最初见她时
的暮色。“我不然。可我喜欢你,非常。”

我们道别。船卷起螺旋状水花向后开到港外,之后慢慢扭动身体似的掉头一百八十度。
这时间里,敏站在码头前端以目相送。她身穿紧贴身上的白色连衣裙,不时按一把帽子以防
被风吹走。伫立在这希腊小岛上的她的身姿甚是端正,近乎虚拟物的端正。我凭依甲板栏
杆,一直望着她。时间在那里一度静止,其光景鲜明地烙在了我的记忆之壁。

但时间重新启动时,敏的身影渐次变小,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很快被吸入地气之中。
继而,镇越来越远,山形越来越朦胧。最后,岛本身同光、同雾霭纠缠在一起,消失于迷濛
中。别的岛出现了,又同样消失了。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抛在身后的一切竟好像一开始就
纯属子虚乌有。
或许我该直接留在敏身边才是,我想。新学期也罢什么也罢都无所谓,我该留在岛上鼓
励她,同她一起找堇直到水落石出,遇到为难事时紧紧地抱住她。我认为敏需要我,而我在
某种意义上也需要她。
敏以不可思议的力度吸走了我的心。

在我从渡轮甲板上远望她离去的身影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虽说不能称之为爱恋之
情,但也相当接近了。感觉上似乎有无数细绳在勒紧我的整个身体。我无法顺利梳理心绪,
一下子坐倒在甲板椅子上,把塑胶体育包搂在膝头,许久许久盯视船后留下的笔直的白色航
迹。数只海鸥扑也似的跟踪追击。敏那双小手掌的感触,犹如魂影仍在我背部徘徊不去。

原打算直飞东京,但不知为什么,前一天预订好的飞机座位被取消了,只好在雅典住一
晚上。乘航空公司准备的小型公共汽车,到其安排好的市内旅馆住下。旅馆靠近普拉卡,小
而整洁,给人的感觉不错,但挤满了德国团体游客,吵得一塌糊涂。由于想不起有事要做,
便去街上散步,买了一点并无赠送对象的小礼物。傍晚独自登上卫城山岗,躺在平坦的岩石
上,在轻柔的晚风中眼望被探照灯淡淡地展现在黛蓝暮色中的白色神殿。神殿很美,富于幻
想意味。
然而我在此感到的是无可名状的深深的寂寥。蓦然回神,几种颜色已从围拢我的世界中
永远失去了。我得以从这空空荡荡的情感废墟——从这凄清破败的山顶一览自己人生遥远的
未来。它类似小时在科幻小说插图上见到的无人行星的荒凉景致。那里没有任何生命的律
动,一天长得惊人。大气温度非热得要命即冷得要死。将我拉来的汽车不知何时已杳无踪
影。我已哪里都去不成,只能在那里靠自身力量挣扎求生。

我再次认识到堇对于我是何等的宝贵和无可替代。堇以唯独她能做到的方式将我同这个
世界维系在一起。同堇见面交谈时,或阅读她写的文章时,我的意识静静地扩展,得以目睹
此前未曾见过的风景。我和她可以将两颗心重合起来。两人恰如一对年轻恋人脱光衣服互相
暴露身体那样打开各自的心给对方看,而这在别的场所、别的对象身上是无从体验的,我们
——尽管没有道出口——小心翼翼、如获至宝地呵护这种心境,以免其受损受伤。
无须说,未能同她分享肉体快乐对我是件憾事。倘能如愿,无疑双方都会更加幸福。而
那恐怕是人力——即使竭尽全力——所奈何不得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们遭遇的是没
有归宿的命运。我同堇保持的这种类似微妙友情的关系,无论我们怎样子以明智而周详的爱
护,恐怕也是不可能长此以往的。当时所到手的,至多不过是被拉长了的死胡同那样的东西
而已。这我心里十分清楚。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爱堇,都需要堇。就算哪里也抵达不了,我也不能将自己的心曲简单
地束之高阁,因为哪里都找不到替代。
此外,我还梦想迟早会出现“意外大转折”。纵然其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做
梦的权利在我还是有的。当然这最终并没有实现。

我心里明白,堇这一存在一旦失去,我身上有很多东西便将迷失,恰如若干事物从退潮
后的海岸消失不见。剩下来的,仅是扭曲的空幻的世界、幽暗的阴冷的世界、对于我早已无
正当意义可言的世界。我与堇之间所发生的那样的事,在那个新世界不至于再发生了吧:这
我心中有数。
每个人都有只能在某个特殊年代得到的特殊东西。它好比微弱的火苗,幸运的人小心翼
翼地呵护它助长它,使之作为松明燃烧下去。然而一旦失去,火苗便永远无法找回。我失去
的不仅仅是堇,连那珍贵的火焰也随她一同失去了。

我想到“那一侧”的世界。那里大概有堇,有失去的那个敏,那个满头黑发、具有旺盛
性欲的另一半敏。她们说不定在那里相遇、相助以至相交。“我们要做无论如何也不能诉诸
语言的事”——堇想必会这样对我说(但这样一来,她最终还是向我“诉诸语言”了)。

那里果真有我的居所吗?我能够在那里同她们朝夕相处吗?在她们热火朝天地云雨的时
间里,我大约要在某个房间的角落阅读巴尔扎克全集或别的什么全集来打发时间,之后同淋
浴出来的堇散很长很长的步,说很多很多的话(话的大部分照例由堇承担)。这样的模式能
永远维持下去吗?这是正常的吗?“那还用说!”堇想必说道,“用不着一一问吧?你是我
唯一的完全朋友嘛!”

但我不知道如何去那个世界。我用手抚摸卫城滑溜溜硬邦邦的岩面,回想印染于此处、
被封闭于此处的悠久历史。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这个人都已被封闭在这时间性的持续过
程中,无法从中脱身。不不,不是的,说到底,是我并不真想从中脱身。

到了明天,我将飞回东京。暑假马上结束,我将重新涉足永无休止的日常。那里有为我
准备的场所,有我的房间,有我的桌子,有我的教室,有我的学生,有平静的每一天,有应
看的小说,有不时为之的性活动。
尽管如此,我也恐怕再不可能返回过去的自己了,而周围任何人都觉察不出回到日本的
我已不同以前,因为外表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然而我身上已有什么化为灰烬,化为零。
哪里在流血。有人、有什么从我身上撤离了。低眉垂首,无语无言。门打开,又关闭,灯光
熄尽。今天对我是最后一天,今日黄昏是最后的黄昏。天一亮,现在的我便已不在这里,这
个躯体将由他人进入。

为什么人们都必须孤独到如此地步呢?我思忖着,为什么非如此孤独不可呢?这个世界
上生息的芸芸众生无不在他人身上寻求什么,结果我们却又如此孤立无助,这是为什么?这
颗行星莫非是以人们的寂寥为养料来维持其运转的不成?
我仰卧在平坦的岩石上遥望天空,想象现在也理应绕着地球运转不休的众多的人造卫
星。地平线仍镶有淡淡的光边,但染成葡萄酒一般深色的天宇上已有几颗星闪出。我从中寻
找人造卫星的光闪。但天空毕竟还太亮了,肉眼很难捕捉它们的姿影。肉眼看到的星星无不
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在同一位置上一动不动。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推想将地球引力作为唯
一纽带持续划过天空的斯普特尼克后裔们。它们作为孤独的金属块在畅通无阻的宇宙黑暗中
偶然相遇、失之交臂、永离永别,无交流的话语,无相期的承诺。 
   
… … … …THE END… … …
第十五章
… … … … …村上春树… … …
星期日下午,电话铃响了。九月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二个星期日。我正在做推迟了的午
饭,但还是一一关上煤气,赶紧拿起听筒。因我猜想可能是敏打来的关于堇消息的电话。铃
声的响法总好像有一种紧迫感,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不料是“女朋友”打来的。
“事情非常重要,”她省去寒喧——这是很少有的——说道,“能马上来一趟?”
听语气,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说不定是我们的关系被她丈夫发觉了。我静静地深
吸一口气。万一同班上学生的母亲睡觉的事给学校知道,不用说,我将处于相当狼狈的境
地。最坏时情况有可能被解职,不过这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点从一开始就已清楚。
“去哪儿?”我问。
“超级市场。”她说。

我乘电车赶去立川,到火车站附近那家超级市场已经两点半了。下午热得就好像盛夏卷
土重来一般,我却按她的吩咐,穿白衬衫打领带,外加灰色薄质西服。她说这样看上去像老
师,能给对方以良好印象,“因为你有时看上去像学生”。
在门口向一位正在整理售货卡的店员问保安室在哪里,对方说保安室不在这里,在隔一
条路的另一栋的三楼。原来是一座不很起眼的三层小楼,里边连电梯都没有。混凝土墙壁裂
纹纵横,仿佛在木讷地诉说别介意、反正就要整个拆除了。我爬上磨损了的窄楼梯,小声敲
了敲挂有保安室标牌的门,一个男子粗重的语声让我进去。推开门,见她和儿子在里面。两
人同身穿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隔桌相对。别无他人。
房间即使不算宽宽大大,可也决不窄窄巴巴。三张桌子靠窗排开,铁皮文件柜立在对面
一侧。旁边那堵墙上贴着执勤表,铁架上摆着三顶保安员帽。最顶头那扇镶有磨砂玻璃的门
的对面看样子有间休息室。房间无任何装饰,无花,无画,无挂历,唯独墙上那个圆形挂钟
格外醒目。房间空旷得出奇,俨然因某种缘由被时间长河遗弃的古老世界的一隅。香烟和书
刊和人的汗漾出仿佛经年累月才融为一体的不可思议的气味。

执勤的保安员身体敦敦实实,年龄五十五、六光景,粗胳膊,大脑袋,花白头发密麻麻
硬挺挺,用散发出廉价气息的整发水迫使其就范。其眼前的烟灰缸里满是“七星”残骸。我
一进门,他立即摘下黑边眼镜,用布擦了擦,又戴回。看来那是他见生人时的习惯性动作。
摘下眼镜,那对眼睛犹如从月球拾来的石子一般冰冷冰冷,眼镜戴回后,冰冷没那么冰冷
了,而代之以死水潭般的黏稠。总的说来,不是以安慰别人为目的的视线。
房间闷热,窗固然开着,但风丝毫进不来,进来的唯有路上的嘈杂。被红灯拦住的大卡
车发出嘶哑的气闸声,令人想起晚年的本·韦伯斯特的高音唱腔。大家都出了不少汗。我走
到桌前简单寒暄,递出名片。保安员默默接过,咬着嘴唇盯视良久,盯罢把名片放在桌子
上,抬起脸看我的脸。
“蛮年轻的老师嘛,”他说,“工作几年了?”
我做出略加思索的样子:“第三年。”
他“唔”了一声,再没说什么。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内容复杂的雄辩。他再次把名片
拿在手上,重新确认什么似的注视我的名字。
“我姓中村,是保安主任。”他报出姓氏,但没给名片。“那边椅子有多余的,请挑一
把搬来。这么热很抱歉。空调嘛,出了故障。星期天人家不上门维修,电风扇也没有乖乖听
话的,简直坐以待毙。您怕也够热的,西装请只管脱下好了。事情我想没那么快结束,光看
着我都热得够呛。”
我按他说的搬来一把椅子,脱去上衣。衬衫已出汗出得贴在身上。
“不过,我总觉得,老师这工作的确令人羡慕。”说着,保安员嘴角沁出于巴巴的笑
意,然而眼镜内侧的眼珠却如物色特定对象的深海食肉动物一般在探我的底。口气诚然客
气,但仅限于表面。尤其说到“老师”两个字时,显然透出轻蔑意味。
“暑假一个多月,星期天不用上班,晚上不用值班,又有人送礼,好到天上去了!如今
看来,我也在学校玩命用功弄个老师当当该有多妙。可到头来,大概也是命中注定,当了个
超市保安员。脑袋不好使嘛。跟我家孩子也说了:长大当老师!毕竟老师顶轻松嘛。”

我的“女朋友”身穿式样简洁的蓝色半袖连衣裙,头发在脑顶齐整整地拢起,两耳戴着
小耳环,脚上是高跟白凉鞋,膝部放着白色手袋和奶油色小手帕。从希腊回来还是第一次见
她。她一声不吭,用哭得有些发肿的眼睛轮流看我和保安员,从神情上不难看出已挨了好一
顿训。
我和她对视了一下,随即看了看她儿子。本名叫仁村晋一,在班上大家都叫他“胡萝
卜”。细长脸,瘦瘦的,头发乱蓬蓬地打着漩,看上去真的像胡萝卜。我一般也这么叫他。
人很老实,不说多余的话。成绩算是好的,不忘做作业,值班打扫教室不要滑,不惹是生
非。不过上课时极少举手回答问题,也不出风头,不讨人嫌,也没什么人缘。母亲对此颇有
些不满,但从教师的角度看,算是蛮不错的孩子了。

“情况从学生母亲那儿听说了吧,电话里。”保安员问我。
“听说了。”我说,“扒窃。”
“正是,”说着,保安员拿起脚下的纸盒,放在桌上,推到我这边来。盒里有八个仍包
着塑料纸的订书器。我拿一个在手上看了看:标价八百五十元。
“订书器八个,”我说,“全部吗?”
“是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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