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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击掌 作者:叶广岑-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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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将天地混为一体。一道道闪电在瞬间闪烁爆裂,划出狰狞的蓝光,继而是振聋
发聩的巨响。

    我们家的南房漏了,老张和老王上到屋顶盖苫布,一声闷响,震得房上的人差
点儿没掉下来,玻璃哗啦啦碎了好几块,狗阿莉吓得从窝里蹿出来,在雨地里没头
苍蝇一样乱跑。房上的老张说一定是发生了地震,老王说不是地震是爆炸! 轰隆隆
的声响接连不断,东边红了半边天。

    父亲披着衣裳站在廊子下往东看,东边爆炸声和雷鸣电闪响成一片。老张说这
响动让他想起了当年神机营军火库的爆炸。母亲说,还没到过年,怎的就放起了焰
火? 父亲说,这响动可不是什么好响动。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醒目头条:“丹枫火柴厂爆炸,厂房夷为平地,炸死工人12
名。”

    父亲扔下报纸就往箍筲胡同跑,到了王家,谁也没见着,看门的说王太太昨天
半夜犯了紧痰厥,送到医院去了,现在醒过来了,半边身子全没了知觉。父亲又赶
到医院,在医院的仆人说,听说火柴厂炸了,王老爷天没亮就从医院奔了丹枫,现
在大概还在火场。父亲问少爷哪儿去了,仆人说有大半个月没见着影了……

    父亲从医院赶到丹枫,远远就看见王阿玛呆立在还冒着烟的废墟上,一脸茫然。
整个工厂已经找不到一间整装房屋,车间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工厂的围墙塌了,
附近数十间民房也遭了殃,厂子的里里外外一片狼藉。父亲来到王阿玛旁边,王阿
玛没有说话,周围扬起的灰烬带着残存的余热将他们包围,王阿玛满身满脸烟土,
看着自家工厂的遗骸,语不成声地说,四爷,我早知道,它爆炸是早晚的事! 不怕
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父亲劝慰他说,国甫,咱们从头来,咱们从头来还不行吗? 王阿玛说,我有多
少家当,经得起这么炸啊……

    王利民领着一群工人赶了来。王阿玛的态度十分冷淡,他看也不看儿子。父亲
说,利民,你看看这……

    王利民说,爸,怪我,我和工人们没把厂子保护好,让敌人钻了空子。

    王阿玛说,你斗争去吧,你罢工去吧! 这是你最想要的结果,是吧!?

                                 ( 六)

    日本人来了,一切秩序全乱了,包括我们家的生活。

    三姐自作主张,把正在念的大学也退了,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鬼鬼祟祟地
出去,鬼鬼祟祟地回来,常有些说不清来历的人找她,人来了就插上门在房里叽叽
咕咕地谈话。母亲说三丫头越来越不听话,举动越来越不正常,早晚会给她自己和
这个家招来麻烦,要论根底,源头还在王利民,没有王家那小子,三丫头不会走得
这么远。

    王利民成了我们家不受欢迎的人,他到我们家来,母亲没了笑脸,老张也显得
冷淡,因了火柴厂的爆炸,老张总认为是王利民搞斗争不保护工厂的结果,任王利
民怎么解释也不听。有一天,王利民领来一个姓黄的生意人,跟我三姐在屋里谈了
大半天。姓黄的一走,日本人就来了,三姐溜了,日本兵不容分说将父亲架上了汽
车,呜呜地开走了。我们家的天立刻塌了,首先是我的母亲,充分显示了她“母老
虎”的本性,领着我的几个哥哥来到了王阿玛家,母亲将一包砒霜拍在桌上,口口
声声指责罪魁祸首王利民的不是,王利民不把那个姓黄的往我们家带,我的父亲不
会让日本人弄走,中国人进到日本宪兵队,不死也得掉层皮! 母亲让王阿玛到日本
宪兵队去要人,要不回人她就死在王家。

    王太太刚刚出院不久,哪里经得住这阵势,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王阿玛
也很气,说要把王利民杀了,说要断绝父子关系! 还没等王阿玛去宪兵队,老张就
跑来了,说我父亲已经回家了,原来宪兵队主事的小田一郎,也是东京帝大毕业,
念的也是“古典讲习学科”,小田看在帝大校友的份上,自然给了情面,其实他们
也是没抓到什么真凭实据。后来为这事三姐说我父亲是汉奸,父亲说,我怎么奸啦
?我也没认贼作父,我也没出卖你们!母亲愤愤的说,你这丫头说话不着边际,难道
日本人非把你阿玛杀了他才不算汉奸? 王利民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是1939年的三月,
天气乍暖还寒,遮天蔽日的黄沙把北京弄得混沌一片,弥漫的土腥气呛得人喘不出
气,北京历来的春天都是这个样子。

    那天先到我们家的是王阿玛,王阿玛明显瘦了,身上也没了逼人的锐气,用母
亲的话说是,“整个变了个人”。王阿玛让我父亲协助他办点儿事,当个证人。父
亲问证明什么,王阿玛掏出两张纸递过来。父亲才看了一行脸色就变了,对王阿玛
说,国甫,这万万不行啊! 王阿玛说,我的脾气你知道,只有我说了算的事,没有
别人说了算的事,要不,丹枫也不至于落那么一个下场。

    父亲说丹枫是丹枫,这事是这事。王阿玛说,甭说了,他一会儿就来,到时候
你在证人那儿签个名字就行啦。

    父亲说他不签! 厢房传来三姐的歌声,父亲说,国甫你听听,你别以为就你的
儿子是孬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阿玛要跟他的儿子脱离父子关系,让父亲当证
人,爷儿俩闹到这一步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我母亲听到王阿玛这个决定,将一碗茶
全洒在桌子上,惶惶地说,三爷,儿子不听话归不听话,您不能因为上回那件事再
跟孩子计较了,我们家老爷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从宪兵队回来了,那些过头话就
再甭提了……

    王阿玛说不是为宪兵队的事,是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了的心是再活不了了。父
亲问王阿玛,王利民知不知道这个决定,王阿玛说,他当然知道,我让人把话带过
去了。

    正说着,王利民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三月的天气竟然跑得满头大汗。王利民亲
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听到这称呼,我的母亲眼圈一下红了。王阿玛问他让老李捎
的话带到了没有,王利民说带到了,他要跟父亲好好谈谈。王阿玛淡淡地说,没什
么好谈的了,用你的话说是,两个阶级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既然不可调和咱们干
脆索性了断,免得双方都别扭。

    王利民说,阶级是阶级,血缘是血缘,咱们再怎么对立您走到哪儿也是我爸爸
!     ,母亲赶紧说,孩子说得对,三爷您得好好斟酌。

    王阿玛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的爸爸,你也再不是我的儿子。咱
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王利民说他爸爸不能这么干,王阿玛说,如果你是一般人,
领着人跟我对着干,我或许还能接受,或许还会敬重你,佩服你,可一想到你是我
的儿子,我就从心里凉到外头……我这辈子干的一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有你这
么个儿子! 王利民说,爸,您应该为有我这样的儿子骄傲! 王阿玛说,骄傲也罢,
后悔也罢,都过去了。

    你在这上头签字吧,断绝父子关系,往后咱们准不认识谁。对了,再不许你姓
王,你爱姓什么姓什么! 王利民说,爸……我还有妈呢……

    王阿玛说,父子不存在了,母子自然就没了。

    王利民死活要见他妈,他把他的妈当成了救命稻草。王阿玛提出,要见你妈也
不难,要让我收回断绝书也不难,条件是跟我回家,在家老老实实呆上半年,和你
的无产阶级断绝一切来往,做到这点跟我走,做不到,签字! 王利民问他爸爸能不
能换个条件,王阿玛说不能! 王利民显得很为难。母亲说,孩子,你还犹豫什么,
跟你爸爸回家呀! 桌上的座钟滴答滴答,谁也不说话。王利民脸憋得通红,看得出
王阿玛内心有些小得意。父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怎么办才好。母亲想把
那两张纸偷偷抽出来,被王阿玛一把按在桌上。

    谁也没想到王利民作出了一个出人预料的决定,他低声说,我……签字。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声惊雷,王阿玛浑身一哆嗦,看着王利民,脑子转不过弯
来。父亲喝了一声.王利民! 王利民表示他不能回家,在事业和家庭不能平衡的时
候,他会选择前者。王阿玛气急败坏地说,你签,你签,你给我签! 在王阿玛的威
逼下,王利民很冷静地在断绝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约是再不让他姓王的缘故,
签字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省去了“王”,只写了“利民”两个字。

    这一来,王阿玛立刻陷入了被动地位,王阿玛顾及面子和尊严,沉着劲儿,毫
不在乎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字据推到我父亲面前,让我父亲在证人上签字。
我父亲当然不签,说王家爷儿俩不能逼着他干这事! 王阿玛说,已经成了既成事实,
你签与不签,我跟他都没关系了。

    父亲突然脾气大发说,那也不签! 你们爷儿俩的事,我不管! 王阿玛不理会我
父亲,对他的儿子说,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 走之前把你身上的衣裳扒下来,这是
我花钱给你做的,你得把它还给我。

    王利民还有些犹豫,王阿玛一声断喝:脱! 看得出,王阿玛是气得很了,手不
停地颤抖,嘴角抽搐。王利民见他父亲这模样,一声不敢吭,赶紧将西服、裤子脱
下。王阿玛说,还有衬衣! 背心! 袜子! 鞋! 王利民脱得只剩下了一条裤衩。

    王阿玛让王利民走,王利民只好向门口走去。母亲说,三爷,您这是何苦? 您
还没瞧出来么,孩子他不愿意走。

    王阿玛闭着眼不说话。走到房门口的王利民突然折身回来,快步走到王阿玛跟
前,扑通一下跪下了,刚才一直绷着的脸此刻变得无比生动,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王利民说,爸,您就是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走法。不管
您认不认我,我永远是您儿子。我走了,您就当我……死了……您跟妈多多保重,
您年纪大了,到了该用儿子的时候,儿子不在跟前了……爸,我现在只有往前走,
不能后退,前头是火,是血,我也会走到底,绝不回头。

    母亲说,快别说了,这是什么话呀! 听着让人疹得慌! 王阿玛说,咱们井水不
犯河水,我永远也不会想起你! 王利民给他父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低着头光着
身子走出去。母亲说,……你说你们这爷儿俩啊……

    父亲站在房门口喊道,老张,老张! 老张其实早就在二门里窥测正屋的动静呢,
见父亲叫他,赶紧跑过来,问父亲有什么吩咐。父亲让老张上老大的屋里给王利民
找身衣裳。老张看着王利民的模样直乐,揶揄地说,王少爷,您真跟我们家三格格
唱的一样了,“莫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天下的主人”……

                                 ( 七)

    王利民走了,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有一段,王阿玛到我们家来得很勤,也没什么事,就是笼着手和父亲围着火炉
呆呆地坐着,半天跟父亲说,这茶是雪毫龙芽。

    父亲说是雪毫龙芽。

    彼此再没有言语。炉子上的铁壶哗啦哗啦冒着白气,萦绕的水气中曾经在雨地
里共同挨过浇的两个男人变得沉闷低落,王阿玛吭吭地咳,那咳来自肺腑的深处,
一声声敲击着人们的心扉。父亲用手帕擦汗,严寒的北京冬季,不知怂老人家何故
会有汗液渗出。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王阿玛的造访是受了太太的催促,来打听儿子的下落,
毕竟我们家有着他儿子的同志——我的三姐。

    可惜什么消息也没有。到最后,连我们的三姐也消遁得无影无踪了。

    《三击掌》里的王宝钏同样是扒了衣裳走出家门,与父亲誓不相见的,可人家
后来还是见了,父女又重归于好了。那是当了西梁王的王后,荣华富贵了,把爹与
娘接了去,在金銮殿上一通显摆。“金牌调来银牌宣,苦寒窑来了我王氏宝钏……”、
可惜,王阿玛却没有等来这份荣耀,他的儿子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个叫百户坑
的地方,据说王利民是新四军的教导员,带领部队在转移过程中遭遇伏击,一场恶
战,几千人命丧黄泉……所谓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

    就是说的这件事。

    王阿玛接到于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经是五年以后了,那天是我的周岁生日,母亲
请王阿玛夫妇过来吃打卤面,母亲为这个生日很认真地做了准备。我是我们家女孩
中的老七,小而贱,属于垫窝、拉秧的那种。“垫窝”是指母猪下的最后一个崽儿,
瘦小衰弱,不成气候,多数生下便被弃之,即不必为此耽误工夫。所谓“拉秧”,
是说瓜种完了,将瓜秧清除,留在蔓上的残瓜,这样的瓜会是什么成色可想而知。
一个贱丫头过生日之所以能惊动王阿玛,是因为父亲的别有用心,依父亲的意思,
王家没有孩子,想将我送给他们,以解老两口膝前的寂寞。父亲的心思只有母亲知
道,母亲不愿意也得愿意,她知道,跟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生日那天,母亲将我
仔细地打扮了,特意脱了北京小孩子通常穿的连脚裤,穿上了一双扎着鼹貘虎( 蝙
蝠,老北京话) 的红鞋。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屁股后头系着的棉屁帘也被解了下来,
总之,父亲要把我装扮成一个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让王家的人看着喜欢。

    那天,王太太因为腿脚不方便,没有过来。

    王阿玛也来得晚,竟然是走着来的,一鞋的土,一脸的灰。大家都觉着一向讲
究的王阿玛今天特别邋遢,胡子没刮,衣裳没换,手帕皱巴巴的脏成了一团,捏攥
在手里像是擦桌子布。

    母亲将我抱了出来。父亲自然说了我不少好话,比如皮实、乖巧、听话、好养
活,听那口气不是介绍女儿,完全是在介绍一只小狗。王阿玛却有些失神,一双眼
睛直瞅着窗户棱,仿佛窗户上有什么必看的物件。父亲将茶杯搁在王阿玛面前,招
呼他,国甫,国甫……

    王阿玛突然回过神来问,啊,你说什么来着? 母亲接上说,他在夸家里这个七
丫头聪明喜性,您瞧,她在朝您乐,向您讨好呢……

    王阿玛根本没看一眼正向他讨好的我,就是说根本没把我这个贱货放在眼里,
他的眼睛依旧看着窗户,毫无来由地说,……这些年,我救国,发展实业,想让国
富民强,到了,究竟是怎么个结果呢? 国也没富,民也没强,我自个儿倒闹个……

    父亲说,国甫,我看你有心事。

    王阿玛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说,四爷,瞒谁也不能瞒你,看看这个吧,我还不
知道怎么跟他妈交代……

    那是一张辗转了五年的死亡通知,王利民死在了百户坑。

    父亲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王阿玛说,还记得吧,那天他是打你这儿走的,走的时候让我扒得精光……我
现在一闭眼就看见他光着身子叫我,爸爸,爸爸……你说,他要是跟日本人打仗,
让日本人打死,也算是为国捐躯,可他是让中国人给打死的……自个儿打自个儿…
…我想哭,我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什么事儿啊这是,让我说什么好? 这孩子签字
据的时候,他签了“利民”俩字,我不让他姓王,他故意把王字省了,其实他心里
明白,这样不完整的签名压根就不能算数! 孩子是给我留着面子呢……

    母亲劝王阿玛别太难受了。王阿玛说,你们日子再拮据,再不好,可你们还有
儿子、闺女! 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了! 织布厂的牌子被摘了,门口戳了两
个岗楼,站着两个戴钢盔的美国兵,变成了美国兵营……丹枫,那个丹枫,改成了
跑马场……

    王阿玛没吃打卤面,走了。

    父亲也没有提出将我送给他的话,时机不合适。不知怎的,这个话题后来竟然
再也没被提起过。

    王阿玛走的时候,我们家的人很郑重地将王阿玛送出大门,目送着他向胡同口
走去,黄风掀起他的棉袍,吹乱了他的白发……

    老张无声地哭了。

    百户坑在安徽的什么地方颇让人挂念,我父亲后来和王阿玛翻遍了安徽地图也
没找到百户坑,一直到两人去世,成了他们一个心结。

    2000年我到安徽出差,在泾县城郊一个叫水西山的地方,见到了当地政府为
“皖南事变”

    牺牲的烈士修建的纪念碑。我在碑前久久伫立,想念着那个从没有谋过面的王
利民,他的魂灵应该在这里得到了安息。我虽然没有过继给王家,后来却是认认真
真给那两个孤苦的老人摔了盆、戴了孝,充当了孝子的角色的。这些本应该是王利
民所为。

    我告诉了王利民三姐的结局,在碑前停留的那一刻,我的心灵似乎和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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