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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古文之争、中西学之辨和儒释道的调适过程中,章太炎逐渐形成自己独特而庞杂的思想体系。不过在这有形的三层次的努力中,有一种无形的特殊动力,或者说思维习惯,驱使他为寻求真理而上下求索并取得丰硕成果。这就是其独行侠的气质以及否定性的思维特征。从上世纪末作《明独》,断言“知不独行,不足以树大旅”、“大独,大群之母也”起,章氏一生始终“特立独行”、“狂生”、“名士”、“异端”、“在野党”、“神经病”、“章疯子”、“矜奇立异”、“忤时违众”等等,这就是世人对章氏此一性格特征的褒贬。其中“神经病”的说法,是章太炎1906年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中供认不讳的:“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章太炎晚年批评世人趋新骛奇,可“立说好异前人”(包括今人),正是章氏平生活学一大特点,其得失皆系于此。
侯外庐称章太炎研究中“表现出自我横冲的独行孤见,在中国思想史上这样有人格性的创造,实在数不上几人”(《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贺麟在《当代中国哲学》中则断言:“他不但反对传统的中国思想,他同样的反对西方的新思想,其勇于怀疑,与康有为之破除九界、谭嗣同之冲决网罗,有同等甚或更大的思想解放、超出束缚的效力。”萧公权以“抗议”二字作为章氏政治思想的核心(《中国政治思想史》);河田悌一则干脆称章太炎为“否定的思想家”(《否定的思想家——章炳麟》)。所有这些说法,都是注意到章氏立论的这一特色。
这种标新立异锐意创新的学术风格,好处是总走在时代前头,善于救弊扶偏;“事未至而先见败征,众人方醉而己独醒”(庞俊《章先生学术述略》);可一味颠倒时论,为否定而否定,虽能出奇制胜,但易失之偏激。
以“独行孤见”、“勇于怀疑”、“抗议”、“否定”为思维特征的章太炎,在清末民初这一场思想文化震荡中,其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一点也不奇怪——这本来就是一个拆散(破坏旧世界)的时代。时过境迁,章太炎许多当年传诵一时的“妙语”与“怪论”,都可能被人遗忘,但其“特立独行”的气势,至今仍令人神往。
1992年1月于京西畅春园
(原刊《文学自由谈》1992年2期)
《当年游侠人》 第三部分激烈的好处与坏处(1)
——也谈刘师培的失节
激烈的好处与坏处 当年游侠人晚清多奇才,刘师培(1884—1919)便是其中不可不提的一位。翻阅《刘申叔先生遗书》,你会惊讶,一个三十六岁便英年早逝的学者兼政治家,竟能有如此丰富的著述!单是《遗书》所收,便有论群经及小学者二十二种,论学术及文辞者十三种,群书校释二十四种,诗文集四种,读书记五种,教科书六种,合计七十四种。今人很难不认同黎锦熙的感慨:“以三十六龄而遽谢世,而著述之勤,贡献之富,殆未有如刘君者也。”[1]
仪征刘氏治经,传至刘师培,已是第四代;《遗书》所收著述,包含若干先辈的思路乃至成果。但申叔治学兴趣广泛,对新出现的课题反应极为敏捷,再加上讲求旁推与会通,不汲汲于笺释字句,与祖辈治学风格迥异,分辨起来不是很难。故学界对于申叔先生的“著作权”及学术成就,一般没有异议;争论的重点在于,如此天纵之才,为何一再失节?
短短十六年间,由热心仕进的举子,转为力倡“光复汉族”的反清义士,再充当搜捕革命党人的密探,继而列名拥戴袁世凯恢复帝制的筹安会六君子,终领衔《国故》月刊对抗新文化运动……如此连续急转弯,刘师培的政治立场及入世方式,在讲求“气节”的中国文人眼中,自是不可饶恕。“语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刘光汉一之而再,殆扬雄华歆之流亚欤!”[2]冯氏此语,不只表达了批评者的共同愤怒,而且上挂下联,建构起令人侧目的“失节者”谱系。
只是刘师培之一再“失节”,作为近代中国重要的历史现象,其蕴涵的意义,不仅仅是古人早就感慨过的“有才无德”。
一、“委身学术”的假设
钱玄同曾将清末民初五十余年作为“中国学术思想之革新时代”,并称:“其中对于国故研究之新运动,进步最速,贡献最多,影响于社会政治思想文化者亦最巨。”这一革新运动,在钱氏看来,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始于1884年而止于1916年,其特点是众多仁人志士崛起于清政不纲、丧权辱国的危机时刻:于是好学深思之硕彦,慷慨倜傥之奇材,嫉政治之腐败,痛学术之将沦,皆思出其邃密之旧学,与夫深沉之新知,以启牖颛蒙,拯救危亡。在此黎明运动中最为卓特者,以余所论,得十二人。[3]这十二英杰,按发表著述先后为序,分别是康有为、宋衡、谭嗣同、梁启超、严复、夏曾佑、章太炎、孙诒让、蔡元培、刘师培、王国维、崔适等。十二人中,年龄最小,治学条件最为优越的,是刘师培;可惜的是,个人品格最为人疵议的,也是刘师培。
“家传朴学,奕世载德,蕴蓄既富,思力又锐”的刘君,著述所及,方面甚多,钱玄同将其“最精要者”概括为四事:“一为论古今学术思想,二为论小学,三为论经学,四为校释群书。”[4]其实,刘师培的文学史及文论,同样成绩斐然。眼界甚高的鲁迅,在论及国人的文学史著时,唯一推崇的,便是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另外,刘君对于无政府主义思潮以及《共产党宣言》的介绍,既是思想,也是学术,同样不可漠视。以今日学科分类而言,刘师培几乎涉及人文研究领域的各个侧面,且大都有所建树。可就这么一个不世出的大学者,生前身后,备受世人唾骂,怎不令人扼腕?
这就难怪刘君的好友蔡元培,在为《刘申叔先生遗书》所撰的《刘君申叔事略》中,为其略作辩解,称其失节乃受小人蛊惑,晚年讲学北大如何受学生欢迎,平生著述如此丰富“勤敏可惊”。可所有这些,又都无法抹杀刘氏“气节有亏”这一铁的事实。故文章只能以无可奈何的感叹结尾:向使君委身学术,不为外缘所扰,以康强其身而尽瘁于著述,其所成就宁可限量?惜哉![5]这大概是许多钦佩刘君学问者的共同心愿。也正因如此,会有若干虚拟的轶事流传。一不小心,祈使句成了陈述句,第三人称转为第一人称,蔡君的“感慨”,转眼间成了刘君的“自述”。
我这里指的是近年出版的《刘师培评传》(方光华著),其中关于刘师培临终忏悔的精彩描述,我以为是出于作者的虚构:1919年11月20日(阴历九月二十八日),刘师培的生命到了最后一刻。他派人把黄侃叫来,并吃力地对他说:“我一生应当论学而不问政,只因早年一念之差,误了先人清德,而今悔之已晚。”并希望黄侃将他的学术继承下来,把它再传给后代。是日刘师培气绝身死,年仅36岁。[6]方书本来近专著而远小说,绝大部分材料注明出处,唯独我最关注的这一戏剧性场面,没有给出资料来源。
即便作者真有所本,必定也是不实的传闻。查北京大学教员档案,在刘师培去世前一个多月,黄侃便已辞去北大的教职,转赴武昌任教去了。得到刘师死讯,黄侃先是以诗志哀,后又撰《先师刘君小祥奠文》,述及北京重逢以及别离的经过:我滞幽都,数得相见,敬佩之深,改从北面。夙好文字,经术诚疏,自值夫子,始辨津涂。肺疾缠绵,知君不永,欲慰无辞,心焉耿耿。我归武昌,未及辞别,曾不经时,遂成永诀。始闻凶信,以诗表哀,恩德莫称,临文徘徊。[7]“未及辞别”故“遂成永诀”的黄侃,不可能分身来京倾听刘师培的临终忏悔,这点毫无疑问。不过,只提供黄侃不在现场的证据,最多说明方著考证有误;我更想说的是,依刘师培的个性及一贯行事风格,很可能“有怨”,但“无悔”——尤其不会追悔其曾经积极“问政”。
《当年游侠人》 第三部分激烈的好处与坏处(2)
“论学而不问政”,既非刘师培本人所愿,甚至也不是其家族的传统。四代治经,不等于有意远离政治、拒绝仕宦,只是时运不济而已。才情横溢、心高气傲的刘师培,不会满足于皓首穷经,关于这点,读读《甲辰年自述诗》就能明白。“飞腾无术儒冠误,寂寞青溪处士家”;“一剑苍茫天外倚,风云壮志肯消磨”——既壮怀激烈,又利欲熏心,二者密不可分[8]。朱维铮先生说得没错,少年得志且欲望强烈的刘师培,绝缘于革命思潮,则必定结缘于清朝统治,而绝不会“远离政治”。因为,在中国的现实处境中,固守书斋,意味着远离功名利禄,老死南窗之下。而这绝非刘师培的志趣。另外,在一个大变动的时代,能够敏感于时代潮流;“不仅趋时,而且超前”,提出种种即便时过境迁便烟消云散的激进主张,引起公众的注意,在思想史上留下痕迹,这也是一种获得成功的“诀窍”。如今,刘君留下一大堆五花八门变幻莫测的论学兼论政的文字;“或许他作为纯学者还达不到这样的成就”[9]。因此,对于蔡元培的惋惜,朱氏表示不以为然。
我想替蔡先生略作申辩。首先;“委身学术”,并不一定意味着“固守家法”或“远离政治”。清末民初几乎所有的大学者、大文人,都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蔡元培本人更是如此。其次,蔡先生所说的“外缘所扰”,大概不是指关注国家命运,而是汲汲于社会的承认——说白了,就是世人很难忘怀的“功名利禄”。再次,对于刘师培的惋惜,所有的友人及崇拜者,都是指向其“失节”,而不是其“问政”。古往今来,问政兼论学的文人学者很多,并非都像刘师培那样,落到被世人嘲骂的地步。
一句话,作为大学者,刘师培的陷落,并非因其“问政”的激情,而是因其介入社会的心态及手段。
二、“侦心探龙”的手段
30年代中,张继、汪东各自为《刘申叔先生遗书》作序,其时“筹安会六君子”恶名犹在,故二人均主要为刘君之依附袁世凯复辟帝制辩解。前者称“参政京师,卒为佞人牵引,其出处进退之间,颇遭讥议,要非其本怀,未足以为深病也”[10],这还只是推卸责任;后者的辩解更有趣:夫袁氏盗国,与胡虏华夏,则有间矣。申叔明春秋夷夏之防,严建卫种族之辨,激扬士气,以文字为义师先声,其功实与章君胡汪相伯仲。[11]言下之意,刘君早年提倡“光复汉族”的大功,可以抵消其“复辟帝制”的小过。依汪君的意见,功过的大小,取决于涉及的物件:“种族革命”的重要性,远在“政体变更”之上。且不论种族、政体孰轻孰重,单是只讲刘君的“光汉”,而不提其沦为清廷密探,便知此乃出于友情的“曲为辩解”。
汪东出于好意,重提刘师培的反清活动。可实际效果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刘君一生失误多多,有牵涉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有只是具体认识的问题。比如,常为人诟骂的主编《国故》月刊以对抗新文化运动,便属于文化观念的差异。依附袁世凯,撰写《君政复古论》、《联邦驳议》等,性质自是严重多了,但仍有“政见不同”可做托词。唯独由反清义士一转而为清廷密探,单从思想文化立场,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只能归结于个人的心术与德操。在我看来,刘师培一生最大的失误,正是由一代大儒沦落为“侦心探龙”——如此恶谑的绰号,乃鲁迅1918年7月致钱玄同信中提出的[12]。钱、鲁二君,与刘师培的交谊深浅有别,但都推崇其为学而鄙薄其为人,尤其不能原谅其充当清廷密探这一下贱的举措。
事情的大概经过是这样的:1907年末,正热衷于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刘师培,突然随妻子何震回国,向两江总督端方献“弭乱十策”。次年2月,重返东京的刘氏夫妇,政治态度更趋激烈,力主“颠覆人治,实现共产”。这期间,因提议改组同盟会并谋夺领导权不成,渐有异志,再加上因事与章太炎、陶成章等大起冲突,于是“外恨党人,内惧艳妻,遂不得不铤而走险,始真为江督端方之侦探矣”。归国后的刘师培,邀功心切,听说被通缉的陶成章自南洋归来;“日与两江督标中军官米占元往各码头查探成章行踪”,久之不得,难以复命,又乘革命党人不备,参加其秘密集会,终于密告成功[13]。此事固然可鄙,但更令人寒心的是,其时刘君正满腔热情地宣传“最最新潮”的无政府主义!以前还以为是1908年10月因《衡报》被禁才“铤而走险”,故章太炎、蔡元培都尽力为其“一时糊涂”辩解;《与端方书》以及所附“弭乱十策”的披露,则表明刘君前一年归国时便已“打通关节”。
1934年11月2日的《大公报》上,刊发了洪业的《清末革命史料之新发现——刘师培与端方书》。这封据考写于1907年冬的输诚信,与1904年正月的劝降函(手稿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端方档”),形成绝妙的对照,让人感慨万端。“劝降”与“输诚”的对象,竟然都是满洲贵族中颇有改良思想的“端帅”!
自称“幼治《春秋》,即严夷夏之辨”的刘光汉,先论证一番“恢复神州之土”的必然性,而后“推心置腹”地奉劝端方:“故为尔辈计,莫若举西(两)湖之疆,归顺汉族。我汉族之民,亦可援明封火保赤之例,赦尔前愆,任职授官,封圻坐拥,岂不善哉?”[14]一介书生与封疆大吏,二者力量悬殊,决定了其“劝降”只是笑话一桩。
时过境迁,由“劝降”转为“输诚”,话可就不大好说了。端方大概忘了那封劝降信,刘师培则不能不先做自我检讨。照样强调自己的家学渊源,不过,这回的语气,由原先的“炫耀”,一改而为“忏悔”:束发授书,勉承先业,略窥治经家法,旁及训故典章之学。意欲董理故籍,疏通证明,以步戴、段、阮、王之后。适时值艰虞,革命之说,播于申江,揭民族主义为标,托言光复旧物。师培年未逾冠,不察其诬,窃以中外华夏之辨,默合于麟经。又嗜读明季佚史,以国朝入关之初,行军或流于惨酷,辄废书兴叹,私蓄排满之心。此虽由于《苏报》之激刺,然亦以家庭多难,泯其乐生之念,欲借此以祈遄死也。
《当年游侠人》 第三部分激烈的好处与坏处(3)
即便是检讨文章,刘师培也都写得章法分明,开篇即强调其初衷乃“哀民生之多艰”,并尽量将“政治立场”转化为“思想认识”。紧接着,笔锋一转,境界“豁然开朗”:东渡以后,察其隐情,遂大悟往日革命之非。盖孙文本不学之徒,贪淫性成,不知道德为何物。为之徒者,咸希冀功成之后,可以骤跻贵显。下劣者则假革命之名,敛财以口。对于输诚者来说,单是骂骂“民族主义尤与公理相违”,显然还远远不够。于是,刘师培开始为如何巩固大清的江山社稷出谋划策。据说,最有效的补救之策有五:民事不可轻也;豪民不可纵也;外观不必饰也;农业不可忽也;浇德不可长也。可这些治国方略,纯属纸上谈兵,相信端方不会感兴趣。真正体现刘君“欲以弭乱为己任,稍为朝廷效力,兼以酬明公之恩”的志向的,还是下面这段悄悄话:若明公俯鉴其愚忱,乞暂将此次之报告秘密弗宣,并俾师培时往来东京、上海间,以徐行其志,则一二载之内,必可消弭革命之焰,以抒国家之虞。[15]如何保证“徐行其志”不是“缓兵之计”,有附录的“弭乱十策”为证。十策中,最关键、也最为切实可行的,一是让刘“暗为运动”,搞垮革命派诸报刊;一是卧底暗侦,如发现孙文、黄兴等“有潜入腹地事,即行报告”。后来事态的发展,与之大致吻合。
据标点并发表此信的洪业称,他见到的只是抄本,而非原件。因此件关系重大,希望“今尚有健在者,当能证其虚实也”[16]。时至今日,未见任何辨伪的文字,倒是弟子黄侃的题记,从另一角度确认了此信的存在。
黄侃《申叔师与端方书题记》,撰于洪业披露此文的第二年,公开发表则是六十年后(见《学术集林》卷一,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8月)。擅长考据的黄先生,不在辨伪方面大做文章,而只是在“解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