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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断的享受和陶冶。他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渐渐成熟起来。到后来,每当再回忆起母亲时,就慢慢地感到母亲的性格中似乎欠缺了些什么。但缺些什么,他又感到很朦胧。于是他就常常谴责自己,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去想。
战场上,他被炸掉了一条腿。在医院里给母亲写信时,他简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无法下笔,他想象着母亲的悲痛和心酸。他真担心母亲会承受不了。信发出去后,寝食不安六神无主地盼了二十多天才盼来了家里的来信。两手打颤拆了好半天也拆不开。哥哥在信中说,妈妈要你安心养伤,你负伤了回家,妈妈没什么放不下心的。妈妈觉得这一样很光荣。村里乡里县里也常有人来慰问。妈妈情绪很好,和过去一样,你只管放心就是。看了这封平平淡淡的信,他心里不禁涌上了一种失落感。他总有些不相信。一遍接一遍地读着这封字写得很大又很稀疏的只有一页半的家信,似乎想努力地从当中找出一些母亲或家人为他难受为他悲伤的气息和痕迹,但最后他还是失望了。
不过他总觉得这一准是一封瞒了他的信。他不相信母亲会毫无悲痛之感,他甚至还担心着母亲会有一天千里迢迢地找了来,突然出现在他的床头,母子俩止不住抱头痛哭。他不明白,这种担心中甚至还夹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企盼。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半年后,他拄着双拐回了家。当见到自己熟悉的家园时,他突然觉得那么想哭!进家门时,他竟是那么害怕见到母亲,害怕见到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
然而当见到母亲时,他不禁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又看到了母亲那张旗帜一样笑着的脸!
母亲依旧容光焕发,身板笔挺,高高地昂着头,依旧是那样的慈爱,祥和,依旧是满脸的微笑和欢快。
像是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他好久好久地愣在那里,果然像哥哥信中写的那样,母亲情绪很好,并不悲痛,一点儿也显示不出来。即使是在晚上看到他的半截腿时,也只是摇了摇头,仍然不显得悲痛。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失望。在母亲和一家人欢快喜悦的饭桌上,唯有他感到了少有的悲痛。几次落泪都被他忍了回去。哥哥说了,母亲变多了,连说话也时髦了许多,像“亏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领导的关怀”,“国家的培养”,“自豪”,“骄傲”等等这些话,母亲都会说。母亲甚至还被请去做了两场报告!母亲还被小学生们誉为英雄的母亲。
凶犯二(3)
他突然间是那样强烈地感到,假如哪一天他牺牲在战场上,母亲也许会像现在一样,会感到更光荣,更骄傲,更自豪!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神情自若,情绪安详,满面放光!
他常常责备自己,对母亲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些,太自私了些?于是他就想到,假如哪一天母亲若滴下泪来,那他将会感念一生,一辈子铭心刻骨!那么他心目中的母亲就将会是一个最为完整的形象,也是最可敬最伟大的一位女性!可母亲偏是没有。母亲可能就不会。从来也不会,唯其这种不会,才更让他感伤。他甚至感到母亲的微笑和安详里,似乎更多是一种麻木和漠然!假如这也叫坚强的话,那么这种坚强就太让人悲哀太让人失望了。
他觉得同他相依为命了几十年的母亲突然间竟是这般陌生和疏远!
而如今,他横死异乡,母亲将会怎样?假如他被判为罪犯,当作凶手,母亲又会怎样?母亲会不会像感到骄傲和自豪一样地感到耻辱和羞愧?感到鄙弃和厌恶……也许真会这样!
他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寒意……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道横沟。
喉咙仍然像火一般烧灼,这种强烈的烧灼感渐渐扩展到整个胸脯,扩展到全身。
不!爬过去!一定要爬过去!他不信他会爬不过去,他不信他会喝不到水,他更不信会死在这里!
一种感觉告给他,如果不尽快弄点水喝,很可能会完得更快!没时间再犹豫了,不就是一道浅沟么。
他奋力地向沟缘爬了一步,贴近了,然后一下一下侧过身来。等身子和沟摆齐了,便伸下脚去,伸下腿去,然后让身子慢慢滑下去,滑下去,手臂吃紧了,再一次吃紧,胸部腹部陡地一阵巨痛,他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同时听得一声沉重的响,眼前一黑,就好像栽进了万丈深渊……
……
二十日十一时五分那驼背正哭了没几声,村长慌忙跑过去就一把把他拉了过来:“你哭啥呀,有啥可哭的么。给你说了,这不是办案子,有啥就说啥么。所长也只是问问情况,没有别的意思么。别哭啦别哭啦,快起来。”听村长这么一说,驼背立刻就住了哭声,连泪也不抹,就只是呆呆地站着。
窑洞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张书记瞅瞅驼背,瞅瞅村长,又瞅瞅所长,突然就问了一句:“这个凶犯老是这么一箱一箱地买饮料,这里头是不是有啥问题?”
窑洞里陡然静得出奇,好半天也没一个人应声。县长静静地坐着,乡长静静地坐着,林业局长静静地坐着。林业站长也静静地坐着。村长则静静地站着。全都悄悄的,死静死静。
老王见好久也没人吱声,便说道:“会不会是喝不上水,我们也到护林口去过,从现场看,他确实好久喝不上水了……”
“喝不上水?怎么会喝不上水!”书记很奇怪的样子,便对着村长问,“你们村没水喝了?吃水有困难?”
“……没,没有,吃水没困难……”村长结巴起来。书记就又说道:“吃水没困难,怎么就会喝不上水!”村长正想说什么,没想到书记就又接着说起来,“我们不要老是这样想问题嘛,是不是从别处想想?买这么多饮料会不会有别的用处?你比如像赌博?雇工?这是国家的护林卡子,很容易出漏洞的。喝不上水就不是个理由嘛!再说,喝不上水就整天喝饮料,一个月多少工资,就全花了钱买饮料?现在的饮料又那么贵,你说说,你们卖的都是些啥饮料?”书记向驼背问道。
“……健力宝,大都是健力宝。”驼背慌忙回答。
“多少钱一筒?”
“两块六。”
“是不是!一筒两块六,一次就要一箱子,一箱子得多少钱!我没搞过公安,破案的事我不懂。不过像这些明摆的问题,就应该好好查查,查个水落石出。”
老王瞪着眼,直直地不住向老所长瞅。老所长正想说什么,公安局长就瞄了一眼老所长说道:“把张书记说的这些话都记下来,一会儿认真查一查。”
凶犯二(4)
这一下,窑洞里再没人吭声了。县长、乡长、局长的,都现出一脸的轻松来。老王眨巴了眨巴眼睛,也不再吭气。
随后村长就示意让驼背走了出去。
第二个叫上来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黄脸妇女。看上去并不显老,只是脚居然是缠过的。大概是没缠到底,比一般的大脚小,比一般的小脚大。但一看就知道是缠过的。女人也是怎么也不肯坐。声音沙沙的,还算好懂。一进来还没等别人问她啥,就像背书似的低着头,埋着脸,沙沙沙沙地便说了起来。她说她是小卖部里帮忙的。因为她家就跟小卖部紧挨着,“三步两步就过来了”,所以四兄弟就雇了她。不过她只是个打杂的,并不常站柜台。驼背吃饭干活或者有啥事时,就由她顶替一阵子。“反正也没啥事,人家让帮时就帮,人家让干啥就干啥。四兄弟都是大方人,一个月总也给个五十六十的。”她说狗子和驼背当时打起来的时候,她并不在场。听到驼背喊了起来,才跑了过去。“那喊叫声就不是个人声,吓得人头发根子都奓了起来。”她跑过去时,两个人已经撕在一起。她见狗子正用手掐着驼背的脖子。“没见过那么狠的,真的就往死里地掐哩!”驼背的一张脸整个地变了形。“就没个人样”,“老远看着就跟个紫茄子似的。眼瞅着人都不行了”。她见势不好,也不敢上去劝,吓得赶紧就去叫四兄弟。“店是人家四兄弟开的,店里人挨打哩,咱也是店里的人,还能不去赶紧把人家四兄弟叫来。”
黄脸女人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等了等,不见有人给她说啥,便在口袋里摸起来。摸了一把就摸出一根烟来,再摸一把就摸出盒火柴来。也不看谁,嚓一下划着了,嗞溜一口,一下子就吸进去少半截,半天也不吐出烟来。
直把一窑的人都看呆了。
“不要停,不要停。给你说了么,这不是办案子,就只是了解了解情况。有啥说啥,放开说放开说。”村长见那黄脸女人打住不说了,就催了起来。
“没了呀!我就晓得这些。没啦,都说完啦。”黄脸女人有些发愣地说。
“咋就没啦?就没瞅见打架来着?”村长一愣就急了起来。
“我啥时候瞅见打架来着。我跑过去告给了人家四兄弟,就累得趴下了。坐在那里好半晌也缓不过来。腿也抖脚也疼气也喘,心跳得都能蹦出来。你想想这小卖部离四兄弟家有多远,咋着也有个三五里。这一路跑得有多紧。我又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大闺女,骨头架子都跑散了,哪还能再紧着赶回来瞅见人家打架来着!”黄脸女人沙沙沙沙的,一气就说了个没完没了。
“坐了半天等缓过劲来,走出人家四兄弟家的门,人家四兄弟早就跑得没影了。你想想,人家是跑,咱是走,又是这一大截子路,咋就能瞅见人家打架来着!说实在的,我原以为四兄弟跑过去拉开也就完了,哪晓得就能打起来!要是晓得会打起来那咱也就赶紧点喘不喘累不累总还能帮上点忙,多个人多张嘴多份力气就是拦不住也不至于打到那份上。真是管闲事落不是要是咱睁只眼闭只眼听见了也装着没听见也就不到四兄弟家里去哪还会出了这档子事!你说说到这会儿了你去叫了四兄弟咱是为好哩反倒落下这么多嫌疑。其实你让我说,那会儿你就是不去叫四兄弟迟早也会有人去。再说咱挣着人家那份钱碰到这种事哪有见了不管的理儿。老人们常说哩,做人就得恩怨分明哩。咱活这么大了你村长又不是不晓得去村里打问打问看咱是个啥样的人!眼下事情闹得这么大政府又来了这么多人首长领导坐了这么一大片咱有啥说啥就是画押写字据咱也干。是啥就是啥哪能瞒瞒哄哄的你说说要这样那还有人味哩!”黄脸女人越说越快,一口气就讲出这么多。就像打机枪似的,谁也插不上,谁也挡不住。就只好由着她说,一直说到她不想说了才停了下来。那女人竟是气不喘,脸也不红。一窑里的人都把眼瞪直了。原来真错看了这女人,没想到这么能说。村长见黄脸女人这样子,也就不再说别的,便顺着她的意思说道:
凶犯二(5)
“原来是这么着,我还以为你瞅见来着。没瞅见就算了。就是你说的,有啥就说啥,没瞅见就没瞅见,是啥就是啥。领导也没别的,就只是听听情况。”说完就示意想让那女人离开。
“你说小卖部离四兄弟家有三五里远?”像听不明白似的,老所长突然又问了那女人一句。那女人看了一眼所长,想也没想便说道:“三五里,让我说也不止三五里。咱这地方,你们也看到了,这儿一家,那儿一家,高的高,低的低,曲里拐弯的,说是三五里,我看五六里也打不住。”
“那就算四里路。一来回八里,从小卖部到四兄弟家,赶去跑回,怎么着也得半个钟头。刚才你们都说,那狗子掐住老头儿,是四兄弟去了才给拉开的。那么这半个钟头里,那狗子就一直掐着那老头儿?”老所长问完了,瞅瞅那女人,又瞅瞅村长,也不知是在问谁。
那女人一下就愣起来。烟把儿眼看就烧着了指头了好像也没感觉。一窑洞的人也好像全部怔住了。良久,那女人像被烟把儿烫了一下似的嚷起来:“……这个我咋会晓得哩!咱又不在跟前,咱就啥也没看见,谁晓得是不是还掐着哩!咱就是只喊了一回四兄弟,其余的事真的是不晓得了呀!你说说,你们这么多领导在跟前,咱算个啥人,还敢说假话呀!要是说了假话过后给查出来,该咋处置就咋处置,就是坐了班房判了三年五载的咱也没说的,咱……”
“你这是咋啦你这是咋啦!人家只问你晓得不晓得,不晓得就算了,谁说你说假话来着!连个脑子也没有!”村长终于生起气来,一下子就打断了黄脸女人的话。说完了,又嚷了一句,“还有要说的吗?有话就说,没话就走。”村长说着,赶忙就往乡长脸上瞅。乡长摆摆手:“走吧走吧!”
村长也赶紧朝那女人摆摆手:“那就走吧。要没事就没事了,要有事我再叫你。走吧走吧。”
于是村长就像赶着苍蝇似的把黄脸女人给赶走了。
十九日二十三时十分他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醒了。
胸口窒息一般的疼痛,就像又被戳进了一刀!他止不住地呻吟着,咬紧牙努力地侧过身子,再用手慢慢地探进去,从黏糊糊的胸窝里找出一块三角状的石块,疼痛顿时减轻了些,然后像喘息般地呼呼着。手很黏,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腥味儿。
他估计着这一下大概会流掉多少血。
又是一阵极度困顿般的昏眩。他突然觉得刚才还十足的信心和激奋好像在一刹那间全部烟消云散了。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真的全完了。他感到是这样的绝望。爬不过去了,真的是爬不过去了。
他觉得困极了,眼皮越来越沉。他真想就这么睡过去,长久地睡过去……
……极度的困倦即是心力衰竭的症状表现,这是死亡的征兆……战地卫生员曾多次这样讲过,对此必须引起高度警觉。
死亡的征兆!死亡……他猛地摇了一下头,陡地睁大了眼。不!绝不能就这么死去!像一条牲畜似的被践踏被折磨侮辱被伤害,在那么多人面前没死没活地被毒打,被揍了一顿。揍!一想到这个词就止不住地浑身发颤,人生还有比这更大的凌辱么,在他们眼里,他简直还不如一条狗!像条狗似的被当众惩罚,当众羞辱了一番,然后就这么忍辱含垢沉冤抱屈地默默死去,人生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么?不!绝不!否则他死不瞑目,死不甘心!死也把这口气咽不下去!
四兄弟!四兄弟!孔家峁的大恶霸!对此这一带的老百姓谁个不晓,谁个不怕!孔金龙孔银龙孔钰龙孔水龙,老大三十出头,老四刚过二十,凶神恶煞般的四条汉子,公开作恶的虎豹豺狼!明里挂着个专业户的招牌,实则干着骇人听闻的罪恶勾当。几年后,非法而来的巨额收入滚雪球似的越敛越多越聚越大,早已成为这一带的巨户,首户!如今他们操纵着整个村里甚至整个乡里的财政大权。人们说,就是县里的选举,他们也能拉到令人可畏的选票。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将在下一届竞选到县长。如今在他们手中,似乎已经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长途贩运,转手倒卖,土产、百货,电器、机械、运输、药材,当然还有木材,他们几乎什么都干,而且全都一揽到底!尤其是木材,他们就是公开的大窝主,大买主!明偷暗抢,不管是怎么得来的,只要一到了他们手,立刻就万无一失任何人也奈何不得!渐渐地,他们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搞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顺者昌,逆者亡。若在他们的势力圈子里,你想背着他另搞一手,一经发现,顷刻间就能让你倾家荡产,家败人亡!他们什么也敢干,什么也干得出来,上上下下的关节似乎全被他们打通。离县城近几百里山路,但县里的领导,几乎都是他家的桌上客。即使是新上任的领导,用不了多久,也能被他们请上门来。
凶犯二(6)
作为一个特殊客人,他也一样被请去过。他一生都没受到过那么好的招待。即使是在战场上临战前那一顿丰盛的饭菜,比起这来也还有着天壤之别。在他身旁就座的是一位白髯老人,一看就绝不是个一般人物。面色黄润,清癯高雅。一边吃,一边侃侃而谈,说这是国宴的水平。唯有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动筷子,眼前就出现山上被偷砍偷伐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木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社会上怎么就会生出这样的人物来!而且会活得这般如鱼得水!几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畅行无阻,任其遨游!他怎么也不明白,四兄弟怎么会把这一带的老百姓驯服成这样,控制到这种程度!老百姓见了他们全都是那么恭恭敬敬,顺顺和和。简直就像敬神一般畏惧!有时碰着了面,那种巴结可怜的样子,那种小心翼翼,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神态,真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而又不可思议!敢想而不敢言,这儿的老百姓连想也不敢想!
就只是为了那微薄的一己之利么?就只是因为只要能把木材弄下山来交给他们钱就可以到手么?就只是因为四兄弟的存在他们就多了一份安全,多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