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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皆晓得,丈夫平日里纵是隐藏得深,这一刻也要狐狸露尾巴了。于是侦探们得天赐良机,把手朝尾巴悄悄伸过去。可是我总觉得,冰雪聪明的女人,是不会拜托侦探们来做这样的事。知道了尾巴又如何?若你同丈夫感情破裂到无法修补,离了就是,还管他尾巴不尾巴。若你同丈夫感情浓烈如昔,或者平淡亦有味,你晓得自家男人手里的玫瑰原是送给别人的(或者同时也送给了你),那又怎样?同他争同他吵,把他从狐狸精的手里夺回来?把日子弄得乌烟瘴气,地覆天翻?这便是你雇侦探的目的?你试试看他情感的归依究竟是你还是别人?你愿意自寻烦恼,自找痛苦?你还不如多做功夫,以心来换心,以情来换情。男人是架天平,多少也晓得哪一边要重一些。但女人便是这样,对感情上的事,容不得眼里有沙子。我全心全意嫁给你,你便要全心全意来爱我,岂容得家里红旗不倒,门外彩旗飘飘?天下的诱惑实在是太多,诱惑得男人难得有几个是好东西。于是侦探事务应运而生,怨妇怒妇亦应运而生。还是放宽心不要想它吧。然而,做不到。做得到的,便不是女人。
张爱玲的文章我并不大喜欢,但是有一篇《爱》却是写得好,说有个女孩子十五六岁,春天的晚上,手扶桃花,有个对面的后生,从未打过招呼的,走过来,轻轻说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彼此也没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后来女孩子历尽人生劫数,到老了还记得这一个瞬间,记得那春日的夜,记得那桃花,同那后生。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有这样的回忆,也是女人。什么故事都没发生,也要往心里面去。用情是这么深,这么久远,令人感沛。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女人,多吗?
而每日你走上街头,迎面蜂拥而来的,不是男人,便是女人。千万年中亦如此。
几时饭菜几时人
我父亲家亲戚多,我少年时不喜到其他亲戚家走动,只喜去我姑妈家,为的就是想吃她老人家做的红烧肉。我姑妈是家庭妇女,别的本事百无一样,就是做得一手好菜,尤其红烧肉,肥而不腻,样子又好看,四四方方一坨坨,筷子夹着颤颤的,落口消融;而一股兼有八角茴同桂皮味的肉香遂氤氲于齿颊间让你眉张眼闭,仿若那一时是做了神仙了。星期天,知我们要来,我姑妈一清早起来即备饭菜,红烧肉一烧要烧一上午。文火,陶钵,细细地煨,须将五花肉的油从里煨出来,酱油则一调羹一调羹慢慢添下去,真要耐得烦。哪里像如今的做法,拿高压锅把肉先焖烂了,再去“烧”,省略时间同工序。我姑妈烧红烧肉亦间有变化,四时里又煨入不同的瓜蔬,如莴苣、茭瓜、芥头、板栗、冬笋等物,各是各的色香味,无不馋人心魂。吃到只剩下钵底一点油水了,我还要拿来拌饭,吃得一嘴放光。
我外婆的菜亦是做得好,只红烧肉烧不过我姑妈。但我外婆拿手的是做扣肉,把肉皮煎炸得起皱,故称“虎皮扣肉”。下锅之前,且在肉皮上抹上酒和糖,这样的扣肉,肉皮最是入味好吃。扣肉亦要是五花的,一层精,一层肥,样子也是好看。肉煎炸好了,放到蒸钵里,再敷上一层盐干菜,置到篾笼里细火蒸。放学回来,我外婆把篾笼罩揭开,一股香气冲了一屋,我口水就流了下来,俨是“江州司马青衫湿”。扣肉从篾笼里端出来,另拿一个钵子盖上,反扣过来,于是干菜在下头,肉在上头。因有这道手脚,故得“扣肉”之称。
“文革”中我父母下放农村,我留在城里寄宿念书,一个月十块钱生活费用。正是发育时节,学校里伙食清汤寡水,洗碗,自来水一冲,一点油花子皆没有。肠子里头咕咕响,时时报道饿消息,前胸贴了后背。遂想起我姑妈的红烧肉同我外婆的虎皮扣肉,两边腮帮子紧得痛。有个周日,同我一位周姓同学去看他亲戚,走了很远的路,直走到郊外浏阳河边的东屯渡,堤外一片菜地里有间茅屋,亲戚是菜农,就住在河堤旁种菜为生。他脸黑手枯,正弯腰在灶间。时在冬日,茅屋外雪光灼眼,风又从河上一刀一刀割过来,我是又冷又饿,仿佛要虚脱。那亲戚见我们来,又是吃饭时候,便拿了镰刀,到雪中菜地里割了一蔸大白菜回来,烧了柴火饭,又拿猪油炒了大白菜。只这一样菜,却是吃得我成了世上惟一晓得幸福的人。那白菜因是打了霜雪,有一种甜味,又格外脆,拿柴火猪油炒来,绿生生的叶,白生生的帮,其味至美,我一生再也没有吃到过。
后来我做了文学青年,有位文友的老婆最会做家常菜,豆豉水煮冬苋菜,红辣椒大蒜炒肉皮,韭菜炒螺丝肉,俱是寻常东西,却到她手上成了佳肴,吃得我们咂舌甩头,称颂不已。我们每到下午四五点,便去他家里谈文学,分明是挨到吃饭时分,要吃他老婆做的饭菜。而他老婆也特别愿意为我们下厨,叮叮哐哐忙得很快活。这朋友后来写小说,有篇小说里他夫子自道,说一个男人的幸福,莫过于找个贤惠堂客,堂客不但贤惠,尤其又会搞饭菜,日子方才有滋味。我信他话里的体会,有人间烟火缭绕。
一生走过了许多地方,亦吃过了许多珍肴,犹是怀念记忆深处的食物。那食物也不只是食物,因是有情,有人,有回忆,故不能忘。
匆遽之间,我姑妈早已辞世,而我外婆比姑妈走得更早。那周姓同学后来去了外地,不知所之,迄无音讯。只我的文友如今尚有过从,但亦有了两点变化,一是他不再写小说,当年的激情已化为乌有,二是到他家里去,若到吃饭时分,他贤惠又会搞饭菜的老婆就站起来说,走,马路对面新开张了一家饭店,我请你们去吃香辣螃蟹!
世风大变,如今来了客人,吃饭皆去外头的饭店里,体面又排场。这自然是社会的发展同进步,但这发展同进步,也是减去了昔日的一种家的人情暖意。我是宁愿在家里头吃饭,三四个朋友,五六样荤素,七八瓶啤酒,欢谈笑聚,自是别一处地方没有的快意。
红烧肉虎皮扣肉及大白菜也是时时有,只无另一时的人生况味了。
这乃是没有办法的。
单杠
我小学刚毕业,“文革”来了,四处罢课闹革命。我们院子里六七个细伢子没事干,不读书就是快活,好比天天过节。又精力旺盛到极点,不是上街抢传单,就是在院子里打弹子,砸跪碑,拿弹弓射街对面电线杆上的路灯泡。又或者,拿粉笔在墙上画男女身体有关部位,写若干欲与人家祖上发展不恰当关系的污言秽语。整日嘻嘻哈哈,少年不识愁滋味。其实我们院子里住的皆是地方上有点头脸的干部,山雨欲来风满楼,日子也阴晴不定。
一群细伢子里总有个为头的,我们的头比我大两三岁,我们叫他平哥。一日,平哥跟我们讲,哎,街上的小痞子经常朝我们院子里甩瓦片、射石头,我们要做好跟他们打架的准备来,从现在起,我们锻炼身体,要练出一身肌肉来!从那日起,我们便开始举哑铃,做俯卧撑。若哪个懈怠,平哥就摆出要跟哪个的母亲做点事的架势,于是人人发愤,个个争强,在黑汗水流里观察胸脯上手臂上有不有叫做“肌肉”的东西鹅蛋一样长出来。又一日,平哥率我们穿过几条街,在夜色里潜入一家街办工厂,偷了根两米来长的钢管,回到院子里,把它一头戳进围墙里,一头拿马钉固定在一棵梧桐树上,于是成了一架单杠。平哥长得高,投篮似的一跃就够得着,而我们其他几个细伢子个头矮,要搭个凳子才能攀得住。
每天又开始练单杠。平哥当教练,穿件海军衫,站在单杠下,把我们的身体像拨闹钟一样,朝前一拨,一个前翻,朝后一拨,一个后翻。我们成了猴子。眼前一晃是泥巴,一晃是云朵。地转天旋。
开始是苦事,后来渐成乐趣,这样练了两三个月,捏拳弯手臂,果是看见了“鹅蛋”。练了身体,也壮了胆子,遂跟街上的小痞子们打了几架,兵家常事,互有输赢。到后来彼此见了,龇牙笑一回,反倒平安无事。和平皆是通过战争实现的。
风声日紧一日,标语刷到院子里墙上四处皆是。墨写的父母们的名字上,无不打了红叉,如同宣判死刑的布告。少年亦慢慢悟到了愁滋味。有两个细伢子的父亲是南下干部,被揪出去斗了两场,回家叹口大气,逃到北方老家去了。三毛的妈妈是教育局的局长,本地干部,没老家可逃,终日被弄得披头散发,一语不发。那一夜晓得第二日又要被揪斗,就拿一根从苏联带回来的长围巾把自己吊在了门框上。这是我们院子里头一回死人,物伤其类,悲戚甚大,却又不能举丧,因三毛妈妈的死,被定为“畏罪自杀”。
我们不再有快活了。三毛在一夜之间,成了沉默的人,时常两眼怔怔地望着梧桐叶之间破碎的天空,泪水涌下来。三毛的一个姐姐抗美,抚着弟弟的脑壳,亦无言语,只虚虚地望着前头。岁月还很长,望不望得见头?
过了些日子,有个冬日的早上我醒得早,到楼下厕所里撒完尿,就跑到单杠下头,把树桩边的四方凳子摆过来,站在上头,一个人耍起了单杠。一会儿就玩得筋疲力尽,跳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头望到了抗美姐姐,她也是早起,一个人站在门前木栏旁。我站起,拍拍手,见她望着我,就冲她一笑。她那时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比三毛远远要坚强。她亦是回我一个平静的微笑,轻声说:“小子,你玩得蛮好了。”
抗美很漂亮,短发,圆脸,唇红齿白,穿件水红的棉袄,是使平哥心跳得狂乱的妹子。我见她表扬,便很得意,故意谦虚道:“哪里哪里,玩得不好,没劲,跟得吊颈鬼一样。”
话一说完,抗美脸色大变,返身就进了屋。听得那门咣地一响,然后四处静极。冬天的早上有些冷。我猛地想起我刚才答的是什么话,恨不得抽自己七七四十九个大嘴巴。
我无心刺激了抗美,触着了她内心巨大的伤痛。我简直后悔得想去死。此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肯定是忘却了,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如在眼前。
抗美,如果哪一天,哪一瞬,你记起了这一幕,会痛恨我吗?
心底秘密无人知
是很小时候的事,那一年,我约略七八岁。楼上对面蒲姓,有一个崽是我儿时的玩伴,他家里从江西来了一个表妹,花裙,长辫,天真可爱。尤其长辫上两只白色的蝴蝶结,上楼下楼一跳一跳,俨是两只白蝴蝶追着她嬉闹,如燕子紧追春天的云。我玩伴的外公生了病,她是远远地来看外公的。但她小,五六岁模样,不把病痛同生死连起来看,于是听到她唱歌,又听到她笑。有天我玩伴告诉我,说他表妹的蝴蝶结,白白的很好看,不是随便什么东西,是拿降落伞的料子做的。我心里就憬然一动:降落伞我晓得,蒲公英一样在天上飞,拿它的料子来做蝴蝶结,难怪她跑来跑去也像在天上飞。我那一刻似乎很聪明,但也很怅惘,因我没同他表妹说过一句话。我见着她,心里头就有莫名的怕。
我只听到楼梯响,就跑出去,仿佛要办一件什么事,为的只是要来看到她,看到追她的蝴蝶结,花花的裙子被风带起来,像楼下小园圃里的鸡冠花同凤仙绽开又摇曳。她只跟自己疯,不注意到这个世界上有一双黑眼珠,闪动的光芒明亮又异样。
她住了一个暑假就被她妈妈接走了。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地就惟愿她的外公又生病,只有如此她才会来,从我不晓得在哪里的江西,从造飞机同降落伞的地方来。花裙,长辫,一对追着她跑的蝴蝶结。楼上楼下于是有笑声同歌声,还有噼里啪啦鞋跟响。
且不觉得这样的念头很可耻,天真里有恶毒,纯洁里有阴谋。只有时仿佛有意无意问那玩伴:你表妹……“我表妹何事?”就没有话说了。说什么好?许多年过去了,我亦不知说什么好。
大学毕业分到工厂子弟中学来教书,在南郊,离城二十里。一来一往,汽车上总看见一个美人,乌黑短发,面容清寂,俨如林道静,如果她穿上士林蓝的旗袍的话。她在半途下,只看她踽踽地走,路旁树影光斑拂了她一身,闪闪烁烁,却是安静。看她不见了,以为天地虽辽阔,却一切皆空。第二天上公交车,立即目如追灯,只寻着一个人影去。看见了,世界美好,霞光万丈;看不见,地暗天昏,人生迷失。后知她是豹子岭一家工厂子弟学校的语文老师。有回我们中学上公开课,因我的课讲得好,教研组公推我来上,来了一堆外校老师坐在教室后头观摩,举目一望,就见后排正有她,眼光明澈,端然而坐。霎时我便脸红发烧,口中讷讷。众人必定以为我是性情羞怯,似大姑娘出不了众。那一堂课我本备得极周详,腹稿亦烂熟,然讲得是语无伦次,彻底砸锅。校长后来一脸肃然来问我,我不知如何答。说什么好?许多年过去了,我亦不知说什么好。
这两样事情皆埋在我心底,无人知晓。那是从孩提到青年时代,生命成长里弹指一挥的小事,然亦是使我心弦炫然一动的事。有余音在,至今绕耳,遂成个人秘密,让我想起来亦有脸热心跳。脸热过了,心跳过了,又觉得愉快非常。
心底的秘密,多半是叫人愉快的。怕就怕连秘密皆没有,枉为了一世人生。
黑土地及其他
肖 勇
在我听到无限辉煌的哀歌之前
在我沐浴清明、追思祖先之前
是苍穹高处的俯瞰
让我跪下,跪下,跪下
重读一遍伟大痛苦的黑土地
因为黑,土地因此沉重
我生于你又归于你
丘壑独存
生存与死亡独自干枯
灵魂与道德蜕化。追求的血
爱的箫音——那遥遥的辞章
折磨着生命的欲望
光荣的梦在忧思中渐渐变小
我何须计较浪费几立方的热情
何不让膝下的黑土再长出一穗
多碾一碗浆液
哺育新生的哭泣
炽热又冷漠的黑土地
你生育万种崇高万种卑微
你载下万种恩爱万种仇恨
你选择了生命又抛弃了生命
当鸟儿埋入遥远的路途
当弓状犁般的思想力透纸背
当谷粒的希望成熟
镰刀挥舞如赤壁刀剑抢收头颅
而我双手如洗
落日沉向群山褴褛的肩头
这时,黑土地吞咽的历史
产生了秋天所有的孤寂和空旷
沉重的头颅
没有什么能把它抬起
一再珍惜的东西又一再浪费
黑土地,你痛苦
黑土地,你恐惧
鼠键在你的肉体上弹奏
白天是赞美之歌
天庭的风在我颅内一遍遍清洗
夜晚是无耻的咀嚼
我听到梦想的残骸在咽喉里撕割
病毒不断在你的身上滋生
流血的掠夺后,真理被剥壳
于是,金银有了价值
甚至被当成生命或超越生命
那么,你要经历多少磨难和诅咒
才能把肉体
完整地还给灵魂
你要扳倒多少人类的神像
才能树立
一个人纯洁的内心
在我听到无限辉煌的哀歌之前
是的,是苍穹高处的俯瞰
让我跪下,跪下,跪下
跪在太阳和月亮同时照射的地方
祭祀我的祖先,我的偶像
我的伟大痛苦的黑土地
个人年终专稿
这一年就要结束
但这一年的灰尘一下子还落不下来
心情没有故事
剪不断,理还乱
幸好有冰,散发清醒的力量
幸好有风,把人吹到
陡峭的斜坡
保持一个警觉的锐角
阳光病体初愈,还很虚弱
他年的激情只剩下一些脚印
而悬崖,总是比人
更果断、也更高傲地
表达了它们的世界观
拒绝,像一个人的背影
他在走向恋爱的途中,突然失踪
一年又一年,我们习惯了
开始和结束的轮回
在强烈的风中转身
思想者,努力抑制时间的惯性
成为一座突兀、坚实的城堡
群山静穆。远方的黄昏
绽放偶尔的梅花
从凛冽的孤寂望去
大片大片的衰草和槐树后面
来年的消息,隐约而又茫然
此时,什么是事物
暧昧、空虚的部分?
什么又显得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