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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店之歌-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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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要怎么活,才算真的活够。”    
    “立法院”门口有了一些骚动,方才的预算审查会议似乎有了结果,群众与媒体记者蜂拥上前,尚保罗抱起摄影器材也凑上前去。镇暴警察的阵线不安了,自右至左重整了一次队形,吉儿与马蒂站起来,退向一旁的榕树下。    
    “你这个朋友很有趣。”马蒂与吉儿背着榕树站立,等着骚动过去。    
    “嗯,有趣。”    
    “怎么认识他的?”    
    “朋友介绍的。他刚来台湾,想要接触社会运动,就辗转找了些记者朋友帮忙,有人找我帮他翻译,就这样认识了。”    
    “这么说你认同绿星球党了?”    
    “我做过一些背景了解,绿星球党在欧洲的评价很极端,他们激进的组织形态总让人认为具有政治野心,不过他们的确做了不少社会工作,我认为绿星球党很有作为,只要有明确的理念,手段激进又何妨?以前是什么问题都免不了泛政治化,现在是连政治问题都免不了泛环保化了。像绿星球党这样的团体,只是忠实地反映了时代的趋势。我满有兴趣。”    
    刚从“立法院”出来的几个“在野党”“立委”跳上了讲台,正在发表即席报告,示威群众挤在讲台前,而尚保罗则穿梭在人群外缘摄影,获取群众聚会的镜头。尚保罗非常高,几乎高过整个人群。他栗色的头发在聚光灯下反射着苍白的银辉,马蒂的眼睛很从容就追随到那光芒。    
    这么多年以来,从有知自主以来,就融入了台北的社会节奏的马蒂,她是一颗与旁人吸取同样养分的水果,在同样多云的天空下,又被浸泡进一个出口窄小的酱缸。马蒂差一点就相信,人的一生多半就是这样,在上班沉闷的作息与下班看沉闷的电视剧之间,在努力地赚钱与更努力地用钱滚钱之间,有如钟摆一样的摆荡。为了突破这种命定的苦闷,她曾经懒散地松开了自己的发条,却又被无所作为的更大苦闷所困扰。    
    不是自己太颓废,是这个城市本身就够颓废。这是马蒂最近以来所找到的答案。    
    这些苦闷与这些答案,难道是被自己的台北式思维所困住了?马蒂因为尚保罗的一席话感动着。人生的路,本来就在一念之间,没有勇气走出自己的路,却推诿于其他人的生活观,是何等懦弱的情绪?看到尚保罗投身理想的热情,马蒂顿觉自己是一个多么擅于作茧自缚的平凡人。    
    天地之间本来就无限广阔,其他人的生活观是其他人的事,这个城市多么无辜,它从来也不曾困住人,是人的狭隘思维困住了这城市。    
    吉儿迎风点了一根烟,马蒂有一个感觉,嗜烟的吉儿在尚保罗面前保留了她的烟瘾。吉儿拍拍裙角的灰尘,一边张望着讲台前的人群。    
    “看看尚保罗,”吉儿说,“人往往一不小心就被环境同化了,以为这就是惟一的生存方式。尚保罗是一个好的朋友,他提醒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种不同的人生。”    
    “你说得对。”最近的生活片段在马蒂眼前历历而过,她还想到小叶,想到藤条、素园,想到陈博士,想到海安。    
    “你应该去看看海安。”吉儿却有如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她倚着榕树伸手撩动飘在空中的须根。“去看看海安。就我所知,他最近过得很糟。”    
    “怎么糟呢?”    
    “他不愿意跟我说。你去跟他谈谈。我总觉得海安喜欢你。你很聪明,你温柔多了,你懂得善解人意。”    
    榕树的须根,不依存于泥土,它们自由地悬挂在空中,被吉儿的指尖轻轻拂过。一阵风吹来,失去泥土支撑的纤弱须根都随风飘摇了,但它们毕竟还是一把根,用它们在风中的姿势,一样捕捉空气里的稀薄养分,一样滋养着榕树。    
    马蒂坐吉儿的便车,来到海安所住的大楼。下了车,她朝着吉儿与尚保罗招招手,看着他们离去。一天的街头活动下来,吉儿与尚保罗还不打算休息,他们正要去拜访一个以坚定反核立场著名的杂志社。    
    吉儿的车尾灯渐行渐远,消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车阵中。马蒂走进这栋大楼的豪华喷泉中庭,却被穿着制服的警卫拦了下来。警卫打电话向海安通报马蒂的来访,直到电话那头认可后,马蒂才获准进入布置得很古典的电梯。当警卫打电话时,马蒂听得很清楚,海安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    
    到了海安的门前,马蒂尚未按铃,门就开启了。马蒂面前,站着明子。    
    这是明子第一次和马蒂照面,马蒂尚未开口,她打开门示意让马蒂进去。    
    “你请坐。”明子懒洋洋说。她双手一拢身上的丝袍,朝向落地窗前的床垫走去,那身姿是撩人的,却又不显得色情。这么冷的夜里,明子只穿着一件纯丝的薄袍,近乎透明的袍子之下,是全裸的身体。    
    明子不再理会马蒂了,她在床垫上抱膝坐下。床前的落地窗是斜斜向外而建,只要坐在床前,不须仰头,就可以饱览整个苍穹。现在明子正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明子华丽的胴体,在马蒂面前展露无遗。马蒂默默站了一会儿,看出这儿似乎只有明子一人。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一样的甜香。    
    马蒂来到床垫前,倚着床脚坐下了,她也望向窗外。今夜的台北的天空,如往常一样,一片浊黯。星光灿烂的夜晚,在这个城市里,是太奢侈的情境。    
    “你在看什么?”马蒂问。    
    “星星。”    
    “我怎么看不到?”    
    “台北的天空太肮脏。我在假装。”明子的中文有难以言喻的奇怪腔调,不像外国人,但又不像本地人。也许,奇怪的是她用辞的方式。    
    “海安在哪里?”    
    明子转过来面对她,美得叫人陶醉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明子偏着头陷入不快乐的回想,“我也很多天没有见到海安了。你知道海安在哪里吗?”    
    马蒂当然不知道。没有工作,没有亲人,仿佛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的海安,是一座失去相对地标的孤岛,茫茫大海中,他并不留痕迹让别人捕捉。海安在哪里?这是她们两人原本就不该互相提出的问题。    
    左边的墙上一面落地镜子,映照出她们两人的身影;右边不远,又是一面大镜子,两面镜子夹照之下,反射出千千万万个马蒂与明子,都默默坐着,那视觉上的情境与她们心里的感受一样虚幻。刚从群情沸腾的示威活动中走来的马蒂,如同进入一个异时空的坑穴。在这里,世界变得很遥远,遥远又不真实,世界变成一场梦,坐在这里的她们是被梦着的情节。


第三章黯淡的夜(3)

    黯淡的夜,马蒂与明子就这样无言并坐,不知道该谈什么,不知道该等什么。    
    “现在的海安,也许也看着星星吧?”马蒂轻轻说。    
    “你是伤心咖啡店的人?”    
    “海安跟你提过我们?”    
    “他很少提,几乎从来不提。关于我,海安也不可能向你们提起的吧?”    
    “我知道你叫明子。你从……北方来,你来找海安。”    
    明子不再说话。马蒂靠着床垫,累了,上了一天的班,耗尽了她一个女子的体力,她睡着了,进入属于她的梦境。    
    明子这一生从来没有上过班,她的上一辈、上上辈,甚至她的全部的族人,都不曾上过班。生活对于明子来说,就是生活,关于昨夜之前和明晨之后的生计,都是太遥远的事情。    
    来自北方的明子,已经习惯了这样吹着风的寒夜,甚至再更冷一点,如果能再冷一点,冷到降下雪花,明子也许会快乐一些。自从在冰天雪地的北国里遗忘了她的往事,明子就爱上了雪。    
    因为在雪境中,明子可以忘记她在南方的家乡。    
    多年以前,当明子还不叫做明子的时候,她的族人叫她克鲁娜。那时,家在温暖的台湾,多雨的山上。那里所住的人,不是台湾人,也并非外省客,他们早在历史之前就东迁到这个岛上,群聚成自己的部落。    
    明子的部落在南投县深山重岭之间。这个部落很小,只有上千个人口。与其他原住民不同的是,这个部落的人肤色白皙,身材纤长,还长着令人惊喜的美丽眼睛。    
    传说中,一百多年前,来自欧洲的传教士曾经来到这个部落,他们没有传布出宗教王国,却遗留下了白人的血统。这个说法并不可考,可以确定的是,传教士在一百年后真的又造访这个村落,建造了一座小小的教堂,还成立了一个简单的基金会。    
    基金会每年资助几个幸运的孩子,到山下的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全部落最美丽的花朵明子,成了第一批受惠的孩子。那所教会学校位居台中市,是一所典型的贵族中学,非常贫穷、一切依赖公费的明子,生活在来自富贵家庭的娇娇女中,又承受着别人眼中非我族类的压力,她恨那六年的学生经验,却爱上了上层社会的生活方式。    
    贵族学校教养出明子举手投足间的贵族气派,毕业当时,她的容貌仪态已经超乎一般人的梦想。明子并没有回到部落,她搭上了一架华航的飞机,到了日本。日本人说,她的美丽令日月星辰失色,所以他们为她取了名字叫做明子。    
    明子的族人很失望,他们所钟爱的克鲁娜终于没有再回来。    
    明子的族人依照早年的哲学,过着早年的生活。这种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发现山下发展出了另一种世界。山下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像皈依宗教一样,将自己奉献给一种特定的工作与身份,他们活在那种工作与身份中,日日赚钱,时时计较,自强不息。    
    多么奇怪的逻辑!当露珠在阳光里蒸发时,不正是徜徉漫步的美妙时刻?当太阳落到山巅之际,人们不该趁着此时凝望夕色沉思?劳动与工作,不就是为了吃饱?既然吃饱了,那还有多重要的事情,来打断饱餐后的歌咏与饮酒狂欢?如果吃饱而不快乐,那是多么愚蠢和不幸?    
    这些想法,很快地遭受到打击。明子的族人发现,他们的山头正被水泥建筑侵袭,原本的种植与打猎空间越来越少,喂饱自己后,他们却尴尬地拿不出钱币来买杂货店中出售的红标米酒,而山下却盛产钱币。于是壮丁下山,做粗重工作,女孩下山,抹粉卖笑。    
    山下的世界给了他们钱币,却给不起夕阳时分的欢笑与安宁。族人们最后多半又回到了山上。他们的世界与山下越离越远,那不是他们血液中的野性所可能参与的生活。族人变得更爱喝酒,他们用各种方法赊账买酒,再用酒醉来回忆他们所无法回复的野蛮年代。他们下不了山,克鲁娜回不了家。    
    明子的族人渐渐忘记了他们的克鲁娜,只有当他们看到树上结着乳白色的克鲁娜花时,才会仿佛回想着这个美丽的女孩。克鲁娜花非常芳香,清晨开放时,那馥郁的香气可以随着云雾笼罩整个山头,于是整座山都变成了花瓣之中的神秘宫殿。这种花山下也有,平地人称它栀子花。    
    平地人喜欢把栀子花摘下,漂在一碗清水中,用花死之前吐放的浓烈芬芳沾染四周,山上的人不这样做,他们宁愿把克鲁娜花留在树上。    
    在寒冷的北国里,明子用她中学时的女同学所不应该知道的方法,得到了她在中学时所梦想的富贵生活。明子早就忘了山上的家乡,她愿意永远不要再想起,她愿意永远也不要回到这温暖的南方。    
    但是她回来了,为着追寻海安的足迹,而海安却是一座可望不可即的孤岛。也许世界真的只是一场梦,人只是被梦见的不由自主的布景,情节的发展并没有道理可言,只能随它,由它,直到梦醒。    
    马蒂从梦里惊醒了,看见落地窗前黑暗的天幕,明子还坐在身边。她的肌肤在夜色里呈现一种没有生命的、玉一样的光泽。现在她转头看着马蒂,她美丽的双瞳里,也是没有生命一般,星星也似的光芒。    
    “我听说,海安最近不太好。”马蒂沉醉在明子眼里深邃的星光。    
    “他很痛苦。”    
    “为什么?”    
    “海安爱上了一个人。”明子垂下了眼睫,星光于是黯淡,“那个人却不爱他。”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海安永远也不会说。”明子摇摇头,静静地想了一会,“不是很可笑的吗?那么多人都爱着海安,他不在乎。而他爱上了一个人,却又得不到。可怜的海安。”    
    “现在几点了?”马蒂坐起身。    
    “我不知道。”明子说。    
    在她们周围,至少可以看见六座时钟,但是每座钟的时刻都相差甚远。马蒂和明子左右把每座钟都看了,她懊恼自己不喜欢戴表的习惯。    
    “这些时钟,怎么搞的?”马蒂自言自语。    
    “大概是不同国家的时间吧?”    
    “不可能。你看,连每个钟的分针都指着不一样的方向,这是故意被拨乱的时钟。”    
    “为什么这样做呢?”    
    “天晓得。也许海安是在告诉自己,他不要活在别人的规律中。”    
    明子怔怔望向马蒂,说:“海安一定很喜欢你。”    
    迷失在时间里,马蒂与明子静静坐到天亮。终于在破晓前,她们一齐见到了东方天际的一颗晓明之星。


第三章冬日夕阳

    马蒂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这是一辆新车,司机好像很乐意测试它的极限,在车潮中犹能以冲锋陷阵之姿,飞快地左右超前。每一遇到路面颠簸,车尾的马蒂就整个人与坐椅分离弹跳起来,初时她还被逗乐似的笑着,之后不久就备感狼狈了,此时车上音响正传来悠扬的小提琴独奏曲。    
    星期六下午,与小叶说好晚一点回咖啡店,马蒂正朝着木栅的方向前去,穿过这座横亘在台北南端的山脊,山的那边就是家。    
    辛亥隧道在前方不远,而市立殡仪馆,在辛亥隧道的前方不远。    
    冬天里的暖阳映照在殡仪馆的黄色琉璃瓦上,仿庙宇的市立第二殡仪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焕发着一种前朝宫殿的风情。好像从小所见过的殡仪馆,都是这样如出一辙,皇宫和庙宇般的综合体。是为了把死者为大的想法发挥到极致?还是想要营造出冥冥之中一个引渡站的气氛,来抚慰生者彷徨的心情?    
    马蒂无从得知,她所知道的是,因为每座殡仪馆的设计都如此雷同,所以不管在何处瞥及任何一座,都变成指向同一个回忆的窗口。殡仪馆总让马蒂想起她早逝的妈妈。不快乐与操劳夺去了妈妈的生命,留下无依无靠的马蒂,住进爸爸家里,展开一段不快乐的童年。如果妈妈不死,马蒂的人生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色吧。    
    公车此时轻快地穿进辛亥隧道。在进隧道之前的一刹那,马蒂仰天看见整座青翠的山峦,充满生命力油绿青葱的整座山头,山上是因为午前的一场雷雨,水洗过一般澄净的蓝天。高彩度的绿与高明度的蓝色穿透进整个视觉中,留下一种心灵上的幸福,连她所害怕的隧道也显不出阴森恐怖了。    
    出了隧道,白花花的阳光像瀑布一样泼洒下来。公车已经到了木栅区,几个转弯之后,马蒂就在山坡边不远下了车。    
    爸爸和阿姨依旧坐在客厅里,心手合一忙着他们的纽扣加工。珍珠色的日光斜斜地射进客厅,衬出他们两人静默的侧影。这是一幅在时间中停格的画面,是马蒂看腻了的一部沉闷电影,如今她又回来了。    
    对于马蒂的来访,爸爸的惊讶不下于阿姨,两人都站起身来。阿姨说要去看看有没有热水冲茶,就进厨房去了,爸爸忙将堆满沙发的纽扣加工品搬置一旁,招呼马蒂坐下。爸爸的动作匆促了,一堆钉扣用的铆钉跌散在沙发四周,他于是忙碌异常地满地捡拾。爸爸的殷勤与阿姨的冷淡带来相同的感受,生分。    
    “爸,你别忙了,我又不是客人,我是女儿。”    
    “不忙,不忙。”爸爸放慢了手上的动作。    
    阿姨端来一杯热茶。放下茶后,阿姨犹豫了,这批加工的交货日很赶,但现在似乎不宜再继续她的加工作业,而她也不想留在客厅。这个不讨喜的女儿与她前番的吵架,至今还令她十分不爽快,架虽然吵赢了,但毕竟有损她做长辈的身份,这种损失是难以言喻的,对于不擅言辞的她更是一种委屈。阿姨准备要拿起小板凳,到后头去洗韭菜,马蒂却顺手拿起桌上的加工半成品,开始帮忙加工。    
    这种爸爸与阿姨常做的小手工,马蒂早看熟了,很容易就完成一只镶金边纽扣。她递给阿姨。阿姨将纽扣穿进一条计数用的捻子,再扔进旁边的尼龙袋中,阿姨在板凳上坐下了。    
    他们三人很快就将生产线重组,马蒂拼装纽扣,爸爸钉铆钉,阿姨旋紧扣面再穿捻子。三方合作之下,一堆碎零件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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