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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在这方面的描写真是精采绝沦。我们对祖父祖母叫爷爷奶奶,奶奶一个人生了十二个小
孩,六男六女,成双成对。其中四叔、大姑、二姑、三姑、五姑虽都“寿禄不永”,但是还
剩下十二分之七,剩下五男二女。十二个小孩中,爸爸在男孩中排行老二。爷爷奶奶老了
后,一直跟老二和二媳妇一起住,但奶奶却说老二以外的儿子和媳妇最好。奶奶会对整年养
她的老二和二媳妇有微同,却对平时聊拔几毛、只在年节生日送点小礼的其他儿子媳妇大加
称赞,这种是非不明,是旧时代老大大的一个特色。爸爸妈妈身受委屈多年,想不到妈妈老
了以后,也有这种倾向,也变得抱怨“养生派”而偏心“送礼派”,谁说历史不重演!按中
国旧式家庭有三大战:
婆媳之战、姑嫂之战、妯娌之战。这三大战,都跟媳妇有关。
妈妈是我们李家媳妇,当然无役不与。李家正赶上中国大家庭的解体时代,所以大战的
程度极轻,只限于背后的一些女人是非而已。作为一个媳妇,妈妈对奶奶不错,奶奶临死
前,缠绵病榻,每天给她擦身体的,就是这位二媳妇。奶奶去世前后,二姊有回忆如下:
奶奶婚后凡十年一直在怀孕生孩子。最年长的大爷和最年幼的老姑相差三十二岁。差了
整整一一代人。奶奶生了六儿六女之后还是没空手,带着个子官癌去世。患病期间奶奶虽能
忍痛沉默不语,但显而易见是在活受罪。不但卧床不起骨瘦如柴,而且生褥疮,自己也没有
能力排便。老姑每天戴上口罩为奶奶解决便秘的痛苦,入人都说奶奶的老姑娘很孝顺。难熬
的日子拖了很长时间。爷爷也常拄着拐棍儿走到奶奶房间门口问一句:“你中不中?”终于
有一天奶奶不再能说话,左边面颊不断地抽动,后来嘴也歪了,半边脸愈肿愈大,眼睛痛苦
地直视着直到咽气。从奶奶病情恶化开始,我差不多一直陪在她身边。一方面我很喜欢和善
的奶奶,另一方面也想陪陪老姑。老姑对我说:“不用害怕,只要是亲人,无论生病或去世
看了都不会怕。”本来除去奶奶最后面部抽搐留给我的印象很揪心之外,对于奶奶死去我并
不害怕,问题是丧事的发展让我吓破了胆。
奶奶去世是在晚上,爸爸让我到隔两条马路的干面胡同通知五叔。等我回家之后看到奶
奶已被穿戴就绪,停尸在爷爷房间的走廊里。那是个挺可怕的镜头,身材瘦小的奶奶上身穿
九件长长短短的袍子,下身套六条裤子,数字是规定的并有什么讲究吧!脚下穿一双崭新的
方头绣有花纹图案的鞋,头被卡在一个硬枕头里。寿衣寿材都是早已准备好的。最外面一件
寿衣是个大红长袍,好大好大,至少能装进去五六个奶奶。上面绣满了色彩反差极大的花
卉,下摆部分则是太阳、云层、海水之类的彩色刺绣。相信那件绣袍价格一定十分昂贵。奶
奶的脸用一块白色方布盖着。头顶有一个容器当中插三根筷子粗细的棒头,顶部黏一大团棉
花球,大概算是引路灯。我开始感到恐怖,停在那里的是具僵硬的尸体,与和蔼的奶奶完全
联系不起来,随后全家都穿上孝袍,在忙乱中接待前来祭吊的亲眷与朋友。然后将奶奶入殓
送到庙里准备办佛事,我眼前看不到令人生畏的场面,恐惧的心也就逐渐安定下来。万没想
到奶奶过世的第七天,不知道谁出馊主怠说:“死人七天要回望乡台。”于是在奶奶的床上
放一张小矮桌子,上面放盆洗脸水、梳子、镜子、爱吃的点心。床卜还撤些砂子想留下奶奶
的脚印。当晚将奶奶房间的窗门大仟,我整夜睁圆双眼不敢睡眠,一直困扰地想:奶奶是如
何从棺村里爬出来呢?是走进门还是飘进窗?是平时的样子还是半边脸肿着?是否穿那件可
怕的红袍子?会不会也来看看我,奶则是人还是鬼?小时候看京戏济公传,其中关于阴阳两
界、关于无常鬼魂、关于死而复生等等可怕的传说,都忽真忽假涌现在我眼前,总之,我完
了。事后几个月,我路走到一半会突然下决心仗胆子,回头看看有没有鬼影子跟着;常为自
己规定若是靠左边走,晚上就不会怕做梦。走两步想想不对会迟回去重走,整天神魂颠倒。
俗话说“福无以至,祸不单行”,上海人另有说法叫“运来推不开,倒霉一齐来”,看来都
有几分道理。
从二姊的回忆里,十足看到中国丧礼中的恐怖面。丧礼开始,在世的活人变成死人,去
世的死人变成鬼,生死线外,一片恐怖。吓破胆的在世活人-二姊继续写道:
奶奶过世整整一百天,爷爷突然一反常态,不再大声哎哟喊疼了,而且清醒地宣布他快
要死了。为了判断爷爷预言将死是真有先见之明?还是诈死吓唬人?特别从北房请来经历丰
富的外祖母前去看望爷爷,外祖母有把握他说:“不行了,抬头纹都开了!”但爷爷保持冷
静清醒,亲自指挥爸爸妈妈在哪里能找到他的寿衣,还声明箱子没有上锁。那天晚上我和小
六妹睡在正房西南角,也就是外祖母过去常住的那间住房。睡梦中被爸爸妈妈搬动箱子找东
西的声音吵醒。我听到妈妈说:“好像不能用带子,会带儿带女。”等爸爸走出房间,我问
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只简单他说:“你爷爷要死了!”然后匆匆出房门。这一惊可非同
小可,头马上胀得好大,我想:“倒霉事又来了?”并且吓得立即跳起来穿衣服,同时拼命
摇动身边的小六。我问小六:“爷爷要死了,你害不害怕?”她糊里糊涂说“不害怕”,打
算接着睡,我不由分说将她拎起来,帮她穿衣服,…一边说:“不害怕也得起来!”小六还
是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小六醒着能给我壮胆。
妈妈看到我魂儿又没了,就派佣人小孟妈陪我去干面胡同给五叔送信儿,妈妈是为了不
想让我看到爷爷临终的场面再受刺激。街上静悄悄,小孟妈走在我身旁。她个子十分矮小才
被以“小孟”称呼,实际上是位梳髻的小脚老太婆。我看着我们两个人地上的影子,月亮从
头顶照下来,她地上的影子变得更加矮小,又是小脚,走起路来影子一蹿一跳的;而昏暗的
路灯又给她照个影子又长又大,上上下下一伸一展的,我不敢侧过头看她,心里打鼓认为她
准是鬼!好不容易盼到五叔家,本以为五叔能和我一起回内务部街,谁知五叔隔着大门说:
“你先回去吧!我就来。”我只好硬着头皮伴着鬼怪影子往回走。拐进内务部街东口就听见
哭声。爷爷已经死了。
最了解我的妈妈让我不要去看已过世的爷爷,分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在北房看着猫和狗。
当时住北房的外祖母正忙于帮助料理爷爷的后事。猫和狗所以被关起来,是因为传说这些小
动物若是从死人身上跳过,死人会“诈尸”。猫狗都习惯于夜间安静,突然被关起来还不
算,门外面哭声惊天动地,小动物如何不慌?陪着我的狗大声狂叫,猫则抓窗挠门想冲出
去。居然有浑死人遇上小动物跳过,会产生静电而跳起来!居然我笨得信以为真!我真慌了
手脚,真怕爷爷会穿着寿衣蹦来蹦去!
庸人自扰的麻烦事并未到此结束。爷爷死后大约是七期在庙里放焰口。和尚们穿戴很正
规,像唐僧的服装差不多的“礼服”,排着队边走边唱,领唱是位职位高的大和尚,其余人
只是伴唱。其中有个仪式是大和尚将撕成小块的馒头扔上扬下地撒了满地,说是喂给路边的
饿鬼,以便超度亡人。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和尚慧眼四面八方一定看到不少饿鬼,否则
也用不着浪费那么多粮食。我当时就想,那么多饿鬼,说不定我也撞到凡个。当天晚上回
家,忘记又是谁发表谬论,说是人死前灵魂漂泊不定,不知该何去何从,一定要有人开开大
门,死入的魂儿才会跟着出去。大家回忆分析了半天,一致认为:“爷爷和奶奶的魂儿都是
在我给五叔送信儿的时候,跟着我溜出大门的!”不知道今天的法律是否进步到可以制裁捏
造耸人听闻妖言惑众的人,我认为该判他们重罪!为了那些混账废话,我所付出的精神折磨
代价是无法衡量的。什么叫两个“魂儿”跟着我?我自己都魂不附体了,还顾得上别人的魂
儿何去何从?天一黑我就紧紧跟在妈妈背后寸步不敢离开。已有众多弟妹的我,晚上要和妈
妈睡在一张床上,不能关灯,偏偏日伪时期经常停电,半夜只要一断电,我马上会像弹簧一
样跳起来点蜡烛。我眼前的世界在短短几个月变得光怪陆离,荆天棘地。只要单独一个在黑
暗中,哪怕只有几秒钟,也会毛骨悚然魂飞魄散。有害怕经历的人才懂得那是一种精神煎
熬。我彻底垮了!
在惊魂动魄及失魂落魄后,最后改用离家住校的方式来救这鬼迷心窍的二姊了:
后来爸爸说:“让安琪去住校吧!换个环境也许能好,不然这个孩子会吓死!”即使住
校也得有人陪着,这次轮到大姊陪我注进贝满女中高中部宿舍。我的怕鬼症渐渐有好转,只
是我又离不开大姊了,晚上她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住校的伙食是比较差的。实际卜住校生多
数是来自北京靠近郊区或农村的女孩儿,有钱人家的小姐们多半儿住得近,靠自行车走读上
学。我们吃不惯学校的伙食,每周回家要大吃几顿。星期一再返校的时候,外祖母总是给我
们炒很多爱吃的菜带着。每趟都有大头菜炒鸡蛋肉丝。里面放大量荤的,为了摆得起不得不
炒咸一些。有一次大姊吃得过咸咳嗽不止,要请假回家住几天治病。住校生不是周未是不准
随便回家住的,人姊被舍监批准后我也要求一同回去,理由当然是“我害怕”。舍监问我:
“你怕什么?”我宣言不讳“怕鬼”。她又问我:“怕不怕死?”我否定。舍监风趣地教我
说:“那好办!鬼来了你就跟他打,顶多他把你打死,死了你也变成鬼就不害怕了。”爸爸
的办法非常有效,我疑神疑鬼的毛病终于治好了。但是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敢参加追悼会,
怕看见死人,也怕棺材。我从小就下决心死后绝不睡棺材,总担心睡在里面若是活过来可怎
么办?
在奶奶、爷爷走后,下一个轮到外祖母了:
爷爷奶奶过世后,我们的祖半只剩下外祖母。外祖母身高咪斤七左右,而体重七十五公
斤,非常非常胖,有一张照片我们几个孩子围在外祖母大肚皮的四周,就像围一棵千年古树
一样,坐在洋车里真是将车填得扑扑满!有时候拉洋个的会抱怨她太富态,说她一个顶两
个,要求给双倍的钱。最意想不到的是外祖母死于肝硬化,死前因腹水人更“胖”得邪乎。
若不是当初在爷爷去世的时候,不知道哪个有预见性的人建议将爷爷和外祖母的寿材掉个
包,外祖母真可能到死也无法在棺村里瞑目了。
外祖母重病期间曾一度单独住在客厅东头套间。套间内有一只大衣柜,是妈妈结婚时的
陪嫁。木材质量非常好,柜门上有个洞,是在占林老宅的时候土匪抢劫时用枪打的弹孔。大
柜由占林千里迢迢运到北京。柜子右半边是穿衣镜。有一天我在客厅做功课,忽然看见镜子
里的外祖母紧张而吃力地向我招下。我赶快进套问搀扶她起来,外祖母说她“上不来气”,
还说我“救了她一命”。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她去世,对我特别好,相反地反而冷淡三妹。
想是因为她心疼三妹年纪尚小,怕她经不起死别的思念和痛苦吧!大约一九四八年年中,外
祖母病危。我们很多人在北房守在她的病床旁边。我忽然触到外祖母的脚冰冷,立即问三姨
是怎么回事?三姨感到异常不妙,就连喊两声“妈”。神志恍惚的外祖母也忽然喊两声
“妈”,就好像她去世前看到自己的母亲。
又是死人!又是棺材!后两年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竟变成风流云散、风水失灵的住处。
外祖母的寿材停在北房与正房之间的院子里,除去放进去一些金银首饰之外,棺村里还放两
副外祖母生前喜欢并且常使用的麻将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入殓,其他所有有空缺的地方都
塞进去很多小包,塞得非常扎实,以便将外祖母挤住不致晃动。想必其中包的是防腐剂或干
燥剂吧?最后盖匕棺盖钉入木楔子,同时让我们大声喊:“姥姥躲钉,向东躲;姥姥躲钉,
向西躲!”其实往哪里躲啊?棺村里挤得水泄不通,即使是位活着的小伙子也动弹不得,何
况是位死去的胖老太太!
外祖母的丧事办得比爷爷奶奶都风光。出殡的时候用了一百二十八人抬杠。就连棺材罩
都是专门订绣的。外祖母只生三个女儿,照理该由长女生的长子李敖在灵枢前打幡儿。
但是大爷大娘教唆敖弟别管,理由是:“你姓李,又不姓张!”
敖弟不知该听谁的。大姊生气他说:“臭小子!有什么了不起?”于是大姊为外祖母打
幡儿完成出殡大礼。外祖母死于热天,没过几天尸体腐烂腹水从棺材的一角微微往下渗漏,
很臭很臭。因为做佛事我们都守在棺材旁边。敖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用手蘸一点点臭水,
再用舌头舔尝一下什么味道!可怕可怕好恶心,难怪大姊要骂他:“臭小子!”
外祖母的丧事办得铺张还不仅仅反映在出殡的阵式上。
在庙里做佛字的时候,还扎了很多适用于阴间的纸入、纸马陪葬。因为外祖母实在爱打
牌,居然还别出心裁扎了一个麻将桌,尺寸和真的一样大小,上面摆着全副纸麻将。每张都
活龙活现印上中发白、饼条万,一点儿都不含糊。桌旁有三把椅子,坐着二位纸太太。第四
把椅子无疑是外祖母的宝座。
那天三婶到庙里参加吊唁,刚进庙门就碰见五叔,五叔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三嫂,快
点儿,三缺一”二婶目瞪口呆,惊疑为什么在庙里开起牌局来了?足见五叔多么没大没小没
正经?更稀奇的是外祖母有座阴宅,门牌是地府十号。阴宅的大小虽然不是按真比例,但至
少活人能进进出出。阴宅实在太罕见,引人注目,招来不少人看热闹。甚至有一个美国人也
闻风赶至,估计那个美国人是个记者,背个大相机前来采访难得一见的场面。他拍了阴宅、
纸人、麻将桌以及花花绿绿的车轿之类,并让我们这些穿孝袍的小辈们站一大排拍照。几天
后,他带着印好的照片如约来访问我家,附带送我一个节拍器。那批珍贵的照片本来在大姊
手中,“文革”期间作为四旧销毁了。
二姊在纸上送死后,结论说:
我用大量篇幅描述三位祖辈过世,是因为那个年代,那种荒唐事,真的绝迹了。事实
上,我也只写下梗概而已。三位老人死后都葬在盛产水蜜桃的东北义园,而且都是邻居,解
放后曾通知我们迁坟,往哪里迁?谁有钱去迁?死人也同样不知去向了。
二姊清楚回忆的养生送死,也就是我依稀记得的养生送死,清楚与依稀之间,我和她同
此记忆,她的行文,就是我的落笔。我们内务部街的家,自此也就发生了大变化:
随着外祖母去世,家里就好像树倒猢狲散般地逐渐散开了。倒不是因为外祖母的死起那
么大作用,而是受局势变化的影响。开始爸爸妈妈带着大姊和敖弟以下的弟妹们搬到西城麻
状元胡同……时间并不太久,形势又急转直下,国民党节节撤迟到了南京,全家决定迁居上
海。爸爸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为有长江一江之隔,退到上海也就“保险”了。……
那年大姊刚刚考进辅仁大学医预系,考大学在当年很不容易,大姊又是个既能自立又有
主见的人,她不愿放弃学业去上海。我正读高中三年级,爸爸妈妈替我权衡轻重,认为我应
当跟着大姊留在北京,等高中毕业后再会上海不迟。但作为我本人根本不想留在北京,更具
体说我很依恋妈妈。虽然也知道决定的事我无能力更改,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向妈妈提了
我想走的愿望。妈妈非常不满意我,她说:“你一定要走也随便你,到上海高中毕不了业我
可不管!”明显妈妈不同意。我哭红了眼睛口到学校,碰到教物理的孙念台先生,他注意到
一向嘻嘻哈哈的我心事重重,就关心地问明情况。孙先生笑笑说:“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到
哪里不一样听炮声啊?”
我就这样被留在北京。
留在北京、留在大陆,这一留,就是四十四年!一九四九年四月,自三姊以下,我们来
了台湾,二姊写道:
我们与家断了联系。从一九四九年年底到一九七七年年中沓无消息二十九年。“生离死
别”四个字不是形容词,而是严酷的事实!二十九年后见到从美国去大陆寻亲的三妹,当时
我正因工烧伤,死里逃生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三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