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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好冻得厉害，动作的时候几乎僵硬得可以听到骨头在咯叭作响。
＇去…收拾…东西…我…带雅静去…上海…我…在那里…有…认识…医生＇
林浩然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说起来，爱仁是一所我很熟悉的医院。四年前，在这所上海最大最好设备最先进的医院里，我身体的一部分被永远分离了出去。四年前，也是在这所医院里，我和傲辰第一次见面。可惜我完全没有关于那个时候他的记忆。
站在这座洁白高大的建筑前，我有种好恍惚的感觉。红色的十字标志为什么那么刺目，灼伤我的眼瞳。
四年前的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拖着未康复的身体离开这里。没有回头。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预料到。那之后的风雨，那之后的动荡，那之后的喜怒哀乐人生百态…在我转身的瞬间，我并没有想到。也只是一个转身，开启了后面纷繁错综人生齿轮的转动。
是幸？还是不幸？
青霜哥哥，这家医院好漂亮。雅静站在身旁，她伸手扯我的衣角，眼神飞扬，蕴着对未来无限的期望。
我蹲下身与她持平视线，笑着揉她的头发＇你乖乖和爸爸妈妈哥哥在这里等，我和昊焱哥哥去找医生＇
好，青霜哥哥你要快点回来。
医院的甬道笔直延伸。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洒在干净的地板上。被窗格分割得支离破碎。阳光下有细小的灰尘在飞扬。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这是我熟悉的地方，四年来它没有一点变化。我记得住院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窗前看外面一碧如洗的蓝天，那种深入骨髓的蓝美得让我心动。我记得我总是穿过长长的走廊去化验室，现在想起，会不会有和傲辰擦肩而过的巧遇呢？
也许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无知无觉的一个错过。没有犹豫没有停留，完全不知道将在以后的人生中与自己千丝万缕纠结的那个人，那一刻距离那么近。
你的脸色不好，要不要休息一下。昊焱忽然拉住我，他皱起眉。你的手好冰。
＇我没事，走吧＇我尽力对着昊焱微笑。
快点走快点走，不要停不要停。也许只是一秒的踟躇，我所有的勇气就会消失殆尽。
相遇其实那么简单。
我看着站在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傲辰，只有这样的念头。他穿着白色的医师袍，身姿挺拔。他正翻着病历本，背对着我，好像正在和病人家属交谈的样子。
天旋地转的感觉。我忽然胆怯起来。左脸上的伤疤火烧般的疼痛起来，我抬手紧紧捂住。
做什么？做什么？我这是在做什么？竟然就这样莽撞地跑来这里了…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怎么面对傲辰？这个样子的我，怎么敢面对他？怎么有勇气面对他？
我轻轻摇头，小步小步向后退去。
昊焱一把拉住了我。你怎么了？哪里难受？怎么…你不要吓我。
不行的…不行的昊焱。我办不到…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还没办法见他啊…走吧，逃开吧，走得远远的…不可以的，我真的做不到…
你到底怎么了？昊焱的表情很焦急，他握住我的手腕大声喊了起来。
我看到傲辰转身。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使力甩开昊焱的手，扭头就跑。
身后是越前尖锐的呼唤声：喂！青霜…青霜！青霜！喂…你…青霜…
不要叫我的名字，昊焱。不要叫那个名字。不能让傲辰听到，不能让傲辰看到，不能让傲辰找到。不要再叫了，求求你不要再叫那个名字。
在昊焱震天的叫声中，为什么我还是听到了那个声音？带着一点不相信的犹疑，带着一点期盼的惊喜。那个我铭记于心的声音，在轻轻地叫着：
…青霜…
我站定了脚步。那些阳光铺展得漫天漫地，如此温暖。转身，看着站在走廊那边的傲辰，我轻轻勾起了嘴角。阳光下他的剪影修长坚韧，英俊得让人心酸。
傲辰沉默地看我。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隐藏了他所有的表情和眼神。我慢慢垂下捂在左脸上的手。有些柔软温和的东西似乎在心底悄然地生了根发了芽，密密麻麻地侵占了每一个角落。
…青霜。傲辰低声叫道。他将病历塞给一旁的护士，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n
真的很像。四年前的那一幕。他也是这样坚定的，毫不迟疑的，一步一步走向我。走向我的人生，走向我的生命。同样的，这一次我依旧无法预料到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只能歪着头看他，尽量笑得轻松。无能为力只有押着好奇心耐心守候的心情。
…你回来了，青霜。傲辰在距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住。他略俯下身看我。眼中的神采…该说是疼痛？是欣慰？是歉疚？太复杂了，我看不懂。
他抬起手小心地拂过我左脸上的那道伤疤，沿着他的轨迹轻轻爬上我的左眼流连于那里不愿离去。 ~
青霜，眼睛怎么了？
没有怎么样，只是看不见了。傲辰，你知道吗。这只眼睛看不到了。它看不到了。看不到你，看不到那些我们共同走过的时光。我闭上眼，感觉得到傲辰施在左眼上柔软的力度。他的手指反复地、小心翼翼地抚摸我的左眼睑。我听到他的叹息，哀伤的痛苦的无力的…掐得我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
对不起青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相信你过得很好——在没有我的地方…
不要说了，傲辰…
知道的话，我不会让你走那么久，让你一个人…
不要再说了，傲辰…
青霜，不要再离开了。恨我也没有关系，无法原谅也没有关系。只要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这样就可以了。
我站不住，只能倾斜身体靠在墙壁上支撑自己的体重。傲辰，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呢？又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会有淡淡的喜悦和期盼？我贴着墙壁一点点地蹲下身去。双手环住膝，像鸵鸟一样把脸深深埋藏起来。
也许这样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就像做了一个漫长的五彩缤纷的梦。睁开眼睛才发现我依然躺在那个贫瘠落魄的家里，母亲穿着她洁白色的纱裙笑得恬美高傲。
有一只温厚的手落在头上，手指插进发丝间，一遍又一遍仔细试探地摩挲着。
我稍微抬头，露出眼睛。手冢单膝跪在我的面前，表情坚毅地看着我。视线纠缠，我笑了。有些苦有些涩。傲辰，你要我怎样做呢？你到底要我怎样做呢？
不要这样的表情，青霜。傲辰眯起眼睛，眉宇皱了起来。有些伤感。他抬手轻轻捂住我的右眼。
世界在一瞬间浸润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嘴唇上传来柔软温暖的触觉。我听到手冢沙哑的声音低低掠过耳畔。他说：青霜，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闭上眼，睫毛扫过他的掌心。带着身体温度的眼泪安谧缓慢地溢出了眼眶，湿润了他的手心和脸颊。
人的直觉有时候真的是个超准的东西。我和昊焱站在天台上，他背靠着护栏双手抬平随意地搭在栏杆上，很努力地向后仰着身体面向蓝天。你果然不会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
当然。拜托，那好歹是我的家欸…况且还有一个完全没有任何文化价值的烂墓在等着我去守。 @
＇我们还会不会见面？＇
啊…有缘分的话…不用露出那种生离死别的表情吧？现在一切都很好，你那个医生不是去安排雅静的住院手续。你们也算雨后天晴。我也要回去过自己的生活。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你该高兴点的。
＇毕竟我们也在一起生活了四年，起码做出一点不舍的样子吧＇
总会再见啦…切，你还真是差得远啊… ＇
我一时沉默，只听到昊焱的声音变得有些黯然。凤青霜，你的名字今天才是算是真的知道。可惜已经面临分别了…他猛地甩了甩头，大大伸个懒腰，冲着天空很大声地叫了起来：过去的就过去了！
医院禁止大声喧哗。
身后传来冰冷冷的声音。我和昊焱同时转头，看到傲辰不知何时走上天台。
＇雅静都安排好了？她的情况怎么样？＇
病情比想象中好一点，已经安排她留院观察。傲辰双手插进医师袍两边的口袋里，侧头看了一眼昊焱。你这些年就是和这位…吕昊焱住在一起？
还不等我回答，昊焱已经颇具玩味地笑了起来。冷医生不必抱太多想法。我和青霜这几年虽然是住在一起…他连名字都告诉我是姓冷的…可是对你死心蹋地的很。安啦不需要用那种看情敌般如临大敌的眼神看我。我不会构成任何威胁。
傲辰没什么表情地瞥了昊焱一眼，轻声说了一句自我意识过剩。
我看着昊焱明显不济的表情很是同情地摇了摇头。不是我说你昊焱，一只小野猫怎么顶撞得过一座世纪大冰山呢？未免不自量力了。
…切…昊焱收起了调侃的表情很郑重地开了口。冷医生，以后拜托你好好照顾他。虽然我和不二在一起住了四年，但我知道的。他从来，一直也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傲辰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用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明白。
我站在天台上看着昊焱慢慢走出我的视野。他身上的白色衬衫被猎风吹得鼓鼓，看上去有些萧索。他一直向前走去，倔强地没有回过一次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绝决的感觉，好像一种突如其来的诀别。
没有关系，一定还会再见的。傲辰说。
我扭过头去看他，轻轻的笑着。
青霜。傲辰忽然叫我的名字，他蹙起眉斟酌着词汇慢慢地开口。雨天…一年前死了，算是寿终正寝。它死的时候很安详，但是眼睛里有泪水。你走的时候丢掉的风铃我捡回去过，但是在一次地震的时候它摔得粉碎，再也拼不回来了。
声音停了下来，手冢微微扬起头。
一切都变了，青霜。他的声音在空气里划过柔和的弧度，轰轰烈烈地在我的耳畔炸开来。可是我一直站在原地，等你回来。
好像又要哭了。我拼命低下头努力把眼泪咽了回去。抬起手去抓他衣服的下摆，然后紧紧捏住。青霜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掰开我用力到几乎泛白的手指将我的手牢牢握在他的手心里。我听到他轻声地问我：恨我吗青霜。
我摇头。我怎么可能会恨你呢，青霜。
那为什么当时要离开？因为我一直隐瞒你手术那件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慢地点了下头。
傲辰的脸上泛起某种类似疼痛的波澜，轻浅的却又直指人心。他双手扶住我的肩膀，轻声叹息。青霜。他说。我只是怕你知道后会恨我会离开我，可是却好像因为这个促使你走开了。
心底有个地方肆无忌惮地伤痛起来柔软起来，好像被放在舒适的温床上却又有一根极细极尖的银针在刺着它扎着它。我想蜷缩起身子好好安抚它压抑它，不要那么痛了不要那么伤了。傲辰伸出手抱住我，将我收在他的怀里紧紧的。隔着略粗糙的衣料我摸索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稳定的、有力的、让人安心的。
傲辰的手在身后轻拍我的脊背，他说青霜，以后不要再一声不响地走掉了。
见到东方的那天是个阳光很好的曰子。我没有回到那个有我亲人的家，我没有那个勇气。傲辰带我去了他家住下。还是那座公寓，没有太大的变化。却有种陌生的失落感。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摁遥控器翻台，很空虚的样子。我趿着拖鞋神智不清地去开门，刚拉开一条缝外面的来客便大手一挥甩开大门。
这一甩多少也让我清醒了一点。我挠着脑袋抬头去看到访者。然后难以抑制地微笑起来。
＇…好久不见＇
你就是只有这句话要和本大爷说吗？东方冷着脸阴沉地看了我两秒，下一刻迅捷地伸手狠狠地扯了扯我的脸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你这个坏东西，一声不吭就跑走四年，都不会为被你留下的人想一想吗？
我无言反驳，只能像做错事的还应那样垂首站在他的面前。
真是的，真该让你去自生自灭…知不知道为你担了多少心…你要是不回来我们怎么办啊。迹部的声音哽哽的，他抬起手遮在眼前，有些急促地呼吸。幸好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否则本大爷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挖出来。
…东方，这样一个渺小的平凡的我，怎么值得优秀的你不求回报地付出那么多呢？
那是什么表情啊？知道愧疚还一下子就失踪四年。活该你良心受谴责。东方笑着摇头，推开我径直走进屋子里。算了，我认栽，谁让你是本大爷的好朋友。这次就原谅你了，再有下一次的话，你看我还管你的…愣那里干嘛？进来啦，你有没有待客之道。
好温暖好幸福的感觉…为什么我会这么幸运？我有一个爱人承诺会一直在我的身边，我有一个好朋友无论发生什么都永远站在我的旁边。这样的人生，真的就是趋向完美了吧？
你来了，东方。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偏首看到傲辰正从电梯里走出来。从鞋架上拿出拖鞋放在玄关，顺手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回头就看到东方正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的模样。
还真是贤惠啊青霜。他一副调笑的表情笑得贼贼的。啧啧啧，这么早冷傲辰就下班回家？居家好男人哦。医院那群狂蜂浪蝶知道你金屋藏娇后，你猜会是什么状况。
不要招麻烦。傲辰没什么情绪变化的样子。他脱了大衣挂在衣架上。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成心使坏，蹭过去帮他解领带。耳朵里听到东方故作痛心疾首的叹息声。
凤青霜你真的要做贤妻良母呢…
我对他笑笑，勾了一下傲辰的颈项点点头＇这算嫉妒吗？可惜那也没办法呢＇
切——东方不怎么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嫉妒？开玩笑吧？想找本大爷的人可是能从上海一路排到杭州…
他忽然听住了话题，伸手指点着自己的左脸。青霜，这个是怎么弄的？可以问吗？
＇没什么，意外＇
让冷傲辰请他同事帮你消掉吧，看着真碍眼。
＇不用了，我想留着它＇
东方敛去表情有些忧伤的样子，很真挚地看着我。青霜，你一定要幸福…冷傲辰，这回可要抓紧了别再让他跑掉。人的一生没有那么久的时间让你再等几个四年的…他像是想到什么，不怀好意地勾起一边嘴角。青霜，下次想甩掉他的话，不用走那么远，去找我好了。
不等我反应已经傲辰冷了声音。东方你该回去了。
真是没良心的冷血动物，青霜也只有你受得了他。东方很潇洒地转身向外走，背对着我们挥了挥右手。再见了…你们两个记得幸福一点，别枉费别人的一片苦心。
我环住傲辰的腰身，脑袋深深埋进他怀中。他静静抱着我好一会儿，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我抬头看他，笑着摇头。眼中有湿润氤氲的水气。真是的，明明一向坚强的我为什么最近变得这么软弱。
＇总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遇到你遇到东方…我真的非常幸福呢＇
傲辰又露出我熟悉的类似伤痛的表情。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右手轻轻抚摸我脸上的疤痕。
你明明受了很多伤的。他说，然后紧紧将我拥进怀里。那么用力，仿佛要融入骨血一般。我感觉得到他在颤抖。我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滑落下来，打湿了他毛衫的前襟。
青霜，这一次我们要幸福。傲辰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
我用力地点头，环在他背后的手死死抓紧起来。
是的，傲辰。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幸福。
十六（最终章）
那一天的阳光灿烂得眩目，耀眼的金黄色无休止地铺展蔓延，轰轰烈烈地一路指向天的另一边。空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早春气息。干净清雅。我买了大束的鸢尾花去看雅静。
雅静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坐在床上翻看一本画册，林浩然陪在她旁边。看到我时她开心地笑了。大力地挥手。青霜哥哥，你总算来看雅静了。医院好无聊啊。
林浩然接过花插进花瓶里，坐到病床边探手去揉雅静的头发。
你真该早点来的。他温柔地笑着说。雅静一天到晚都在抱怨说你都不关心她。
＇真是抱歉，最近有很多事情＇我有些歉疚。
没关系啦，哥哥都有陪着雅静的。况且…雅静转了转眼睛，几分调皮地笑了起来。还有冷医生，他经常来看雅静的。我都有和他说很多关于青霜哥哥的事情。他每次都听得超认真呐！我们说很久，所以一点都不会寂寞。
…真是坏小孩。我去弹她的额头。雅静笑着左躲右闪，后来她实在躲不过只好尖叫着喊停。睁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巴巴地看我：青霜哥哥怎么今天突然来看我啊？
＇不是在担心你嘛，因为关心你才来的＇
骗人的。雅静有点不甘心地扯我的衣角，狠狠地拧起来。雅静都在这里这么久了青霜哥哥都不来看人家…今天搞不好也是来找手冢医生才顺便来看看瞳的吧？
林浩然笑着去拽开雅静的手。真是的，雅静怎么那么别扭啊…明明是很高兴的嘛。青霜可是特意来看你的…青霜，你不用太担心。雅静的病情很稳定。冷医生说现在就等时机动手术了。她会很好的。
我欣慰地抚上雅静细腻的脸颊＇你一定要好好的＇ '
雅静的眼睫轻盈地眨动两下。她偏着头看我，动了动嘴唇扬起我最喜欢的漂亮至极的笑容。我会好起来。她说。青霜哥哥，我们都要好好的。
临走的时候林浩然送我出了病房。他一直在微笑着。温柔的样子，笑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