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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干了血酒对月盟誓:桃园结义,当为兄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此后同喝一杯水,同吃一碗饭,共助少帅称霸东北。”
“叹昔日东北王,终得了个不抵抗将军的恶名,北大营失守,关东军铁蹄踏入东三省大门。樱木花道未能及时接到撤退命令,被迫带团自卫抵抗,樱水二人领头阵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只可惜红发儿肝胆狭义,为保兄弟性命丢了胳膊,从此双枪变单枪,两袖成独风……”
我不想再听下去,给了他几块大洋匆匆离开茶馆,再晚些就没法钓鱼了。
冬季的湖水像平滑冷淡的镜子,浮漂悬在上面一动不动,死了一般。我正想着心事,一只手很轻地拍了拍我,一回头,表妹红扑扑的脸跃入视线。她跟我不是很熟,可是比起第一次见面已经放松很多,显出开朗的本性,偶尔露出点羞涩的矜持,很惹人痛爱。
她在我身边坐下,小心地用黑色学生裙遮住雪白的腿:“听姨妈说你喜欢钓鱼,我就来找你,放学早,一个人挺孤单的。”她偷偷看了眼我空空如也的桶,眼睛睁大了。
“呵呵。”我笑着说,“失望么?”
“不,没有。”她赶紧摆手,脸又红了。
我看着湖水另一头鸡蛋黄大小的残阳,说:“人总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得不到。想钓许多的鱼,却从来钓不到鱼。”
她认真地看着我:“可我觉得,你并不想钓许多鱼啊。能不能钓到鱼,对你来说不重要吧。”
我哈哈笑了:“是啊。”
她看见我放在脚边的速写本,好奇地拿起来翻开:“你会画画?我从没听姨妈说过。我从小就特羡慕会画画的人,能把自己心中想要描绘的东西画下来,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多开心啊。”
我喃喃重复她的话:“是啊,多开心啊。”
她翻到内页,惊叹出声:“啊!这是你画的么?好厉害,像真的一样,仿佛正在盯着我看呢。”她继续向后一页一页翻过去:“同一个人啊,哥,是你们绘画班请的模特儿么,笑起来真好看,不笑又挺凶的。为什么他的头发都被涂成红色?”
我说:“因为红色的油画棒太多,用不完。”
她大概觉得这个理由很荒唐,皱着眉想了想,又想不出所以然,于是高兴地接受了。我冲她眨眨眼:“千万别告诉家人我画画的事儿,父亲想让我学医,最恨我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愣,立刻明白了,惋惜地说:“真是遗憾,我一直觉得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卑贱还是尊贵,能做自己喜爱的事情,才是最快乐的。”
浮漂一沉,她激动地跳起来大叫:“咬钩了咬钩了,哥,快拉快拉!”我一用力,一道银光飞出湖面,啪的一声砸在我们身后的石头上。“啊,好小。”她失望地看着那条鱼,“都不够吃,哥,咱们放了它吧,怪可怜的。”
我说:“好。”手一扬,那条鱼又回到它的故乡。树林尽头血红色的残阳颤了颤,慢慢沉下去了。
到了家,满屋子鸡飞狗跳,我这才知道大哥又闯祸了。他是被几个当兵的押回来的,一身精心打扮的高档行头被扯得稀烂,蓬头垢面,手上还抓着一大把长梗玫瑰,花瓣早就掉光了,掌心全是被刺刮破的血。旁边两人架着,他还不老实,挣扎着嚷:“让我见他!让我见花道!他会答应我的,他会的!”
打头的小战士一个立正,恭敬地对父亲说:“仙先生,您的儿子死活想要参军,樱少将拒绝多次他也不听,于是派我们送他回来。少将还说了,公事繁忙脱不开身,改日再登门拜访,同您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哥还在嚷:“妈的关你们屁事!我要见他本人!让他亲自见我,让花道亲自见我!”
父亲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按住大哥,对小战士歉意地抱了抱拳:“犬子不教,给花道添麻烦,对不住了,我今后一定严加管束他。让花道多注意身体,别太操劳。”
院门外的军车开走了,父亲转身就给大哥一巴掌,骂他:“畜生!平时散漫就罢了,这回竟闹到别人司令部去,你是越来越胆大包天!要不是我跟花道的交情,一颗子弹就要了你的狗命,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么!”
不用说,哥和父亲又闹了一场,表妹从没见过这阵仗,被吓哭了。我带她到后院散心,腊梅花一朵朵绽出嫩苞,在灰色的天空下鲜艳得刺眼。屋里叮叮咣咣的,像这年复一年单调的岁月。
第二天上课,越野宏明那帮狐朋狗友看见我就笑,鬼鬼祟祟的。不过这小子也算仗义,很快告诉了我缘由。原来这些纨绔子弟家里有在军部做官的亲戚,目睹了前几天那件事的全过程,拿回家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终于成了姨太太们麻将桌上的谈资,又被儿子辈的偷听到了。
我这才知道大哥穿过半个城区独闯司令部,并不单单为了参军。他当时带着一捧野玫瑰,在士兵荷枪实弹看守的军部大门外站了三天三夜,一开始还很规矩,只是说要当兵,请樱少将收留他。后来就有些失去理智了,撞着门大声唱歌,吼些你侬我侬的肉麻诗句,活像个求爱的疯子。士兵要送他回来,他就抓住铁栏杆死活不松手,皮肉磨破了也不知道痛。好不容易送上车,因为顾及哥的身份,士兵们不敢下重手押他,于是眨个眼他又溜了。
我听完后,说不出话,觉得荒唐而又合理,摊上这么个心智不成熟的大哥,我也哭笑不得。
“哎。”越野宏明看了看四周,神色很怪异,压低嗓子问,“你大哥,当真得了痨病?”
我一愣:“什么痨病?”
“啧,”他说,“喜欢男人啊。你哥真的喜欢男人,还好死不死喜欢上个将军?我听人说,这种人都是又病又疯,自作贱不可活。会传染不?”
“呵呵。”我笑了一声,提着书包走了,不是不想回答,我根本不知道答案。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父亲耳里。他整天忙着生意,家里的琐事并不大管,这么个晴天霹雳下来,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那是个阳光挺灿烂的午后,母亲哭哭啼啼跟我说:“阿彰,你带妹妹去钓鱼,去吧,傍晚再回来。”表妹睁大眼,满脸疑惑。我摸摸她柔软的头发说:“走吧,带你去钓最大的鱼。”表妹十分高兴,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两人一路晃晃悠悠向中山公园骑去。
到了湖边才发现没带饵食,我歉意地冲她笑了笑:“我回去拿,你在这儿等我。”她很乖巧地答应了。
我早就猜到折回去会看见什么,那场面还是把我唬了一跳。哥被绑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尘封已久的家法都亮出来,在他身旁堆了一圈,母亲和女佣都被赶进屋里锁着,只留几个壮仆。哥已经被打昏过去,全身上下皮开肉绽。父亲的状态只怕不比大哥好,他脸色铁青,清瘦的身躯缩在太师椅里发抖。这个男人终于还是老了。
哥被一桶冷水浇醒。父亲问他:“你知不知错,改不改?”
他咧嘴一笑,露出血糊糊的牙:“我不知错,我不改。我爱他,第一面见他,我就爱上他了。”
“畜生!”父亲大喝一声,手一挥,男仆扬起油亮的鞭子抽在大哥背上,带起呜呜的风声。
“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就是个疯子,疯子。我喜欢男人,我要一辈子疯下去。”“你知不知错,改不改?”“你主宰我的人生,主宰不了我的感情。”“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这辈子,只爱上一个人。”“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爱他。”……
我拿起鱼饵走了。结果那天我们还是一条鱼也没钓到,表妹并不失望。被夕阳照得火红的西长安街上,穿蓝布大褂的女学生在分发传单。我们骑车沿着路边蛇行,她轻轻唱起一首歌。
【4】红色青春
第二次见樱木花道是在十二月初。
我和父亲去广和楼听戏,因为据说当红的一个名角儿要演贵妃醉酒的剧目,父亲这种铁杆票友当然不能错过。表妹得了风寒卧病在床,母亲对京剧不感兴趣,于是只有爷俩动身。大哥自从那天后就没出过房门,不是他不想走,他根本走不动了。
冬季的夜冷得很,我裹紧呢子大衣,摸了摸头发,它们硬邦邦高竖,像要被这夜风冻成冰凉的刺。表妹曾问我:你这么温和的人,为什么留着这样玩世不恭的朝天发。我说:我懒得抗争什么,这便是我唯一的抗争。
影影绰绰的灯下,一台台黄包车拉得飞快,似乎跑慢些就会被沦陷的大河吞噬。白光一晃一晃,是姨太太们裸露的光滑小腿。这个年代,只有这些小腿听不到敲响的丧钟,仍旧怡然自得地闪耀着。
到了前门大街的广和楼,我们被拦住了。跑堂伙计见父亲穿着锦面长袄,拿着根走了朱漆的上好檀木手杖,不敢得罪,只好苦着脸说:“先生,对不住,戏园子被当兵的包了,有个将军说要让弟兄们放松放松,老早就定了场子,一个外人也不让放进去。”
父亲勃然大怒,手杖在地上点得啪啪响:“这都什么年代了,难不成还学着旧时的军阀头子搞特权、吃喝玩乐犒赏部下?我今天铁了心一定得看这出,叫你们老板过来。”
伙计慌了,赶紧赔不是,说老板正跟军官说着话,脱不开身。我仗着个子高,越过伙计的头顶向里望,满场子闹哄哄的,全是穿着guomindang军装的武夫,腰间别着铮亮的手枪,有的已经喝上了,有的磕着花生米,眼睛黏在风月楼请来助兴的姑娘身上甩不开。屋子中央那座雕花的戏台孤零零杵着,被忽视在长年征战的男人们脏兮兮的黑布胶鞋下。
熙攘的人声中,一个中气十足的洪亮嗓门响起:“啥?铁观音?老子是来喝茶的,你给个铁铸的观音作甚,不怕磕了弟兄们的牙?啥?它就是茶?那茶叶长得跟观音似的不吓人么!啊?碧螺春?大冬天的喝它做啥,有没有碧螺冬?妈的,你别啰啰嗦嗦一大串,本天才懒得听,最好的每桌上一壶就成。”
我心里漏了一拍,下意识往左边看,一颗毛绒绒的红脑壳醒目地立在人群中,右手抓着张茶单,空荡荡的左袖被来往士兵撞得摇来晃去。戏园老板满头大汗跟他解释着什么,旁边的大背头黑发男人说了句话,立刻被他一头撞在额上,半天起不来,嘴里说:“花道……报昨晚的仇也不能这样。”红发军官眉毛倒竖,抓住他又打,终于被门口的喧哗吸引,转头看过来。
“啊,刺猬头小子!浩之!”他手一松,把水户洋平扔在地上,高兴地挥手大叫:“老熟人,认识的,放他们进来!”伙计长舒了口气,弯腰把我们让进去。才不过两个星期又见老友,父亲十分惊讶,他心里总放不下大哥的事,免不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好在樱木花道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几人落座又是一阵寒暄,水户洋平沉默地坐在一旁。
“浩之,这么巧也来看戏?你儿子也来了,另一个老不听话的家伙呢?”
“哦,呵呵……”父亲敷衍着。
樱木花道恍然大悟:“因为那件事儿,被你关在家里面壁思过了吧。年轻人,教训一下就行,你手重,千万别把他打死了,那小子心眼不坏,正一正还能成才。”
我突然感到悲哀,为躺在床上的大哥,为他这么明白无误的、爱一个不该爱的人的心。
“你呢,事务都打理完了?”
“哪儿能啊。整日戒备着,一刻都不能放松。少帅和元帅之间有间隙,拖累着我们也难过,既得防共,又得防着中央军,上面还让我们镇压抗日救国会的那帮子人。现在正是刀口上的时候,你这几天少出门,别瞎凑热闹了。我这不是看兄弟们前段时间干了一场,放他们休整。”
这时一声锣响,大幕拉开,剧目上演了。父亲一直皱着眉,因为满园子碰杯调笑的声音,根本没法看戏。樱木花道抓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含混地跟我们介绍:“是演杨贵妃喝醉了酒的,听说那个鸡蛋漂亮得不得了,性格也很刚烈,别人唱戏,唱着唱着就当兔子了,他宁可留胡子也不肯,好在后来躲过风险,又剃掉了。”
水户洋平在旁边听见,一口茶喷出来。他小声对红发军官说:“旦,是旦,唱青衣的。”樱木花道也小声问回去:“对啊,不是蛋么?青皮儿的?那是鸭蛋?”
我低下头笑了,这回是真正的笑,并不是刘妈说的那种“虽然笑,可又看不出真的在笑”。
很快裴力士和高力士就踱步上台。裴力士白:“天上神仙府。”高力士白:“人间宰相家。”裴力士白:“若要真富贵。”高力士白:“除非帝王家。”两人同白:“请了!”裴力士白:“今日万岁爷同娘娘前往百花亭饮宴,你我小心伺候。香烟缭绕,想必娘娘来也!”高力士白:“你我分班伺候。”两人同白:“请!”
不知为什么,我听不清戏,却总听见旁边二人的小声说话。
红发军官问:“那家伙怎么鼻子上一片白油漆,像鸽子粪。”水户洋平说:“那是丑角儿,都是这种扮相。”樱木花道说:“是挺丑的。”他又问:“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讲的啥?”水户洋平说:“具体的你也不懂,大概就是杨贵妃快上场了。”说着,他的手摸上少将被结实肌肉绷得紧紧的军裤,在他大腿内侧慢慢揉动。
樱木花道眉毛一竖正要发作,突然安静了,因为一声懒洋洋的念白响起,尾音有点上扬,像要把人的魂儿都吸走:“摆驾!”当红名角儿藤真健司跟随四个太监和四个宫女走出帘子,一身宫装,和着平板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他的确很美,我形容不出来,顶多会些书里的描述,“杏眼留青、桃腮带赤”,要不就是“明媚的一双眸子,花骨朵一样的唇”。他学的大概是程派唱腔,幽咽婉转、起伏跌宕,用来演这梅派的经典剧目实在算不易的挑战,然而那若断若续的嗓音仿佛月光下一缕薄纱般的青烟,通透的,然而又是看不透的,撩拨得人从头到脚如同吸了福寿膏一般飘飘欲仙。
满场的官兵都不说话了,父亲终于能如愿以偿地听戏。
但是好戏并不长久,樱木花道还在愣神的当口,茶楼外响起一串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像是一队军靴摩擦地面的响动。紧接着大门吱呀开了,跑堂伙计刚说了句:“这位爷,里面正演着呢,您……”砰!他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再也说不出来。
不愧是惯于走南闯北的,不到一秒钟,樱木花道和水户洋平同时拔枪,咔咔两下,身子还没转过去,两只枪口已经稳稳指住门边人。京胡戛然而止,满屋静得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门边的男人慢慢举起手,开始鼓掌,因为戴着雪白的手套,那声音有点闷,节奏也掌握得很好,不快不慢,每一下都砸得人胸堵。他抬头,露出军帽下一张冷冰冰的脸,俊美得不可思议,眼睛又细又长,很黑,被帽檐压住的头发也很黑,下巴有些尖。笔挺的军服,扣子一丝不苟直扣到最后一颗,外面罩着件貂毛翻领大衣。
男人左右一排穿着关东军军服的日本兵,几十支坂式步枪齐刷刷指着屋内人。他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说话了:“比四年前有进步,有勇无谋的白痴。”
樱木花道看清来人,脸色由黑转白,又由白转青,牙咬得咯咯响,一双眼里喷出的火恨不得把对方焚成灰。“妈的!流川枫!”他大喝一声,“你们愣着吃屎!操蛋的仇人就在眼前,你们忘了北大营的几万个弟兄是怎么不明不白死的么!”其他人被吼得一震,这才回过神,边骂娘边掏家伙,一阵金属碰撞声后,两支人马对上了。樱木花道手下操的都是毛瑟手枪,武器方面输了一截,气势却不弱。
父亲额上出了一层冷汗,太久没行军,他已经不习惯这种场面,我为了保命,也只能一动不动坐着。戏台上的人早就杵成了木头桩子,大气都不敢出。流川枫身后一个副官模样的男人站出来打圆场:“别误会,中将今晚刚到北平,听说您在这儿看戏,只是来和您打个招呼,大家都别误会。”
樱木花道恶狠狠说:“打招呼需要杀人么!”
流川枫轻描淡写看了眼地上跑堂伙计的尸体,说:“挡路者死。”
“C你妈的!”红发军官破口大骂,“我看你这条狐狸才该死!”
跟樱木花道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水户洋平脸色出奇冷:“花道,你忘了,他不仅欠几万条人命,还欠你一条胳膊。”
流川枫仍然面无表情:“你的胳膊,我会还。”
红发军官一愣,大概正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流川身旁的副官已经恭恭敬敬端来一把武士刀,平举着递给中将。流川慢慢把手套脱了,右手握住刀柄一抽,闪着白光的长刃唰的亮在众人视线中。
“你看好。”流川说着举起左臂,刀刃从下贴在胳膊根部用力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