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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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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呢?”

    “小丫头不许多嘴国家大事。”我似笑非笑,狠狠点了她的额头一下。

    她立刻噤声。我回头,百年正在我背后,“皇后,万岁请您到御书房去。”

    我在侍从们的簇拥下,步行去书房。正值花信年华的我,能在深宫里养尊处优,是侥幸也是弊端。宫中天地比起外界来还是小,空气不够清新。当主子的,横竖都能借侍者的力。可人一直不动,久而久之,便成了死水一潭。历代传说的宫廷里总充满陈腐气息,首先就来自被罗绮奴婢宠坏的衰败身体。身体不好,美景就会惹人愁绪,才华更会引人狭隘。

    所以从太一出生后,被判断难以长命的我,便极注重养身。宫务即使堆积如山,我也强迫自己抽空活动。留得青山在,女人的光华才能燃烧。这个道理虽浅显,我倒是这几年才体会到的。

    上书房外,樱桃褪尽红衣,豆大的幼桃儿惹人怜爱。我靠着门,就听到上官先生清朗的声音,“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使。”

    太一童稚之音如出谷黄莺,跟着他念。口齿之清晰,精神之专注,我听了不由得自豪。

    太一是两年前由上官先生启蒙的。陈王迦叶也有师傅。迦叶和普通孩子差不多,贪嘴,有时偷懒。而太一的天资格外聪颖,勤学好问。我不愿意人家说我儿子是神童,但我期望他能成为堂堂正正的人,不辜负其父皇、师傅。每日晚间,我都要帮两个孩子复习课业,常常是如此收场:我对太一节制地赞扬几声,对迦叶温柔地鼓励数句。于是,两孩儿皆大欢喜。

    爱自己的孩子,是本分;爱人家的骨肉,是功德。既然母仪天下,我不敢太有偏私。

    我迈到门口,上官先生正面对着我,他迎着日影,玉树一般。他对我做了一个手势。我顺着他把目光落到书案前,原来天寰也在。只见他和儿子同坐案前,左手握毛笔。两人面前各有一张宣纸。鸟语花香里,父子一同写着上官先生所念《论语》中的名言。

    太一因为先天不足,从一开始就是左手握笔。而天寰的左手书法,从太一出生之时练起,至今已炉火纯青。恐怕天下左手的书法者中,天寰又可以称冠了。

    太一眉若刷翠,额角隆起,活像玉雕童子。他放笔,对他父皇咧嘴道:“爹爹,是孩儿先写好啦。”

    天寰朗声而笑,勾勒完最后一笔,摸了摸太一的头发。

    太一瞧了瞧天寰写的字,吐了吐舌头,说:“我说错了,虽然孩儿先写完,还是爹爹写得好。”

    天寰对上官先生一笑,道:“那是你的师傅没有好好教授你了。”

    上官先生回敬道:“皇上而立之年,而太一乃稚子,假以时日,谁说青不能出于蓝?”

    太一的眼睛瞄到我,欢呼雀跃道:“家家来了。”

    我不常去书房,唯恐干扰孩子学习。所以他见到我,便喜出望外,顾不得皇子的端重了。

    我揽住他的肩膀,拉着孩子,问天寰:“皇上请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随着岁月,青年如冰般的俊秀之中多了种沧桑的魅力。含笑之余,隐隐多了一丝人情味,使他的外表变得更令人遐想。

    他不急于回答,对百年等人挥手,内侍们捧来四盘雪白的长命酥。

    等宦者退下,天寰徐徐道:“凤兮凤兮,今夜就要起程去襄阳,因此赶不及太一的生辰会。我们一家人和师傅一起吃完此酥,才是对儿子的祝福。”

    上官先生要去襄阳?我一愣,太一跑到上官先生的身边,依依不舍,“先生要走?”

    上官先生蹲下身体,安慰他道:“我要离开一些日子。你姑父杜大人,尚书令崔大人,将来替代我教授你们。等我回来再看你的功课进展。不管风雨之声,只要用功上进。”

    太一的瞳子闪烁,默默朝我和天寰望了一眼,“嗯”了一声。

    我将盘子分到大家的手中,展颜道:“年年吃长命酥,愿我们太一的好日子一年比一年长。”

    太一将右手上的蓝丝手套脱了,露出右手,用两只手指夹起酥丝。他的残缺,到今天我们都习以为常。只是除了面对最亲近的人,太一是不常用右手的。我问道:“你为何专用那只手吃呢?”天寰的眼光亦盯着儿子。

    太一面带羞色,轻轻说:“孩儿写字,不小心弄到墨黑了。父皇母后赏赐,且和师傅同享,孩儿不敢用脏了的手。”

    我心一颤,和天寰对视,互有灵犀地均不做声。看着太一吃长命酥的样子,我好像看到光阴倒流里的我。那时的我,即使在炎炎夏日,也被关在冷宫的一角。而太一,笼罩在万丈的阳光之下,等于替我补足了失落。为人之母,是多么幸运,意味着多么丰富的得到!

    都说吃长命酥不吃断的孩子,将来有出息。我们这四个人,居然没有一个吃断长命酥的。风云际会,我们在生命中聚首,实在是一种幸福。

    上官先生吃完道:“郁郁葱葱,太一长命百岁。”

    我躬身谢了谢他。

    襄阳乃湖北重镇,上次大战后,两湖四川由沈谧和几位将军共同治理。沈谧在大战风云中突袭王绍,斩其首级,威吓群雄。此后,他恢复了儒生本色,在当地安民救济,开发生产。他配合朝廷劝农桑的国策,发展经济卓有成效。不过天寰对于此人始终不太放心,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调换他。此次看来是借机架空其权力的时候了,但派上官先生去……

    我想到这里,太一吃完了。孩子总是天真,踮脚问我:“长命酥,别人也都有吃吗?宝姐、罗夫人、谢夫人都有?可以让我带一些回去给迦叶吃吗?”

    迦叶因为顽皮扭了脚,现还在殿中卧床。可太一常惦记着他,就像同胞兄弟一样。

    “众人都有。迦叶的份儿,家家也会备好。我们还要商量一些事情,你先跟百年回殿去吧。”

    太一对我和天寰都躬身求退,用清澈无邪的眸子注视了上官先生好一会儿,作揖道:“先生一路保重。我等您回来。”

    上官先生整饬衣襟,回了小孩一个君子之礼,目光流连着太一的背影,温情不言而喻。

    孩子虽离开,但书房内充满了绝俗的香气。我们的太一,当得起“宁馨儿”三字。

    天寰在书房内踱步,正色告诉我:“刚来的消息,南帝已经病重,朝政瞬息万变。一旦他死去,国内必定惶恐。无论萧植取而代之,还是扶立幼儿,都是进攻的绝好机会。上次仓促大战,危险良多。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准备,定要直捣建康。上官去襄阳,是布置造新式战船的事宜,顺便衡量沈谧的情况。”

    我的叔父终于病入膏肓了吗?关于此人的一切,全乃阴暗和不快。我曾想过杀死他复仇,但后来发觉,让岁月蚕食他,让酒精浸泡他,让声色麻痹他,使他成为皇座上原形毕露的丑恶,成为一个逐渐腐烂着的、臣民鄙夷的老朽,虽然慢,但更为痛快。不过得知他快死了,我还是皱眉齿冷。

    我问:“如何安置沈谧?”沈谧不仅是两湖的行政长官,还是日益坚强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要撤换他,不仅可能丧失当地人的民心,大概也会触到阿宙的敏感之处。

    天寰一笑,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种铁石心肠之人的淡泊。他把一本奏折递给我。

    我沉吟片刻,原来是沈谧的嫡母恰好病故了。按照北朝汉族士人的礼仪,他必须回洛阳守丧。嫡母非生母,但为嫡服丧,天经地义。若有人不遵,便会被士林不耻。虽然根据国家的需要,可减少丧期重新起用,但“度情起复”之旨,只有皇帝可以发布。

    这是夺取沈谧权力最合适且最不动声色的方法。我望着依然浮现在天寰唇角的笑意,点了点头。上官先生并未多嘴,只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质船模交给我,“这就是我研究出来的新船模型。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萧植水军,背水一战,非可轻视。我自己入冬前便会返回长安。你和皇上要多保重。”他细细看了一遍天寰,“师兄,一定不要操劳过甚。”

     天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湖北潮湿,你入秋后要注意防止寒气,别犯腿疾。”

    我和天寰双双送上官先生到宫门,携手走入御苑长廊。园林里风老莺雏,景物旧曾谙。我想起南朝,未免惆怅,忍不住对天寰说:“书云:礼不伐丧。可你我都是蔑视传统的人,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之手。所以丧礼过后,就是北伐之期,对吗?”

    天寰向园中放眼,廊间的瓦檐滴着昨夜风雨积起的水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道:“乱世之人不能顾全礼仪。礼之烦琐周到,是仁者所为,属于太平时代。南帝一旦驾崩,我会先派人吊唁,等待时机。若他苟延残喘到明年正月初一,无论如何,我都要命人征讨。不然长江春水涨起,我们就失去了最佳时机。我若做不到的,留给后继者去吧。太一爱学《论语》,天性宽慈,是好事。但还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诈与黑暗。”

    走到太极宫,远处传来一叠笑声。万里晴空下,梨花压倒海棠。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团团转步。马上坐着个锦绣白袍的年轻人,双手圈住太一。太一本就生得仙童般的漂亮,而那个青年明艳高傲,使周围的梨花失色。

    太一开心地撸着玉飞龙的耳朵,说:“五叔这马好乖,让它驮我去山东。”

    那年轻人正是阿宙。两个月前,阿宙去山东视察新编的军队。我想,他倒是归来神速。

    阿宙见我们到来,目光里的机锋顿时一敛。玉飞龙匍匐,他自己跨下来,对太一道:“皇子坐着吧。”太一用左手控住马缰,身体绷住。马立起,他惴惴地抓住马鬃,竭力压抑紧张。我箭步向前,害怕他不能控制好。

    天寰道:“你别担心。元家的男孩,无论如何难,弓马不能废。”

    我还是担心,围着玉飞龙。阿宙不禁帮腔道:“让太一下来吧,这马性子烈。弓马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学会的。”

    天寰不理,问:“萧植有没有调动边境军士?”

    “有。南朝在长江沿岸摆好防御,长江天险为南下最大阻碍。这次萧植有备而战,湖北的军舰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虚而入,迅速推进到建康。”阿宙的声音成熟而稳定,不复少年时代的清亮,浑厚中透出一种笑傲的勇气。现在的他,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并能竭尽热情地为其奋斗。

    天寰眼睛一挑,瞅着他道:“长江长江,朕为天下人之父,哪里能因为一衣带水而放弃?”他对百年吩咐,“看好皇子骑马。”然后撩起下摆,“你们随朕来。”

    我们跟着他到了寝殿后的温泉池。文成帝时代的奢华痕迹犹在。阿宙却心无旁骛,水波在他的凤眼里,就像征服前途的波澜,被他藐视,也被他注重。

    天寰把我手里的木船放在水里,摆弄几下。那船在水面移动,突然射出火焰。敞开的船舱,又神奇地合拢起来,好像龟甲。我和阿宙不得不惊叹了几声。天寰说:“此船高百尺,拍竿为六,五层船阁,能闭合,能吐火。”

    我说:“怪不得先生要去两湖监督造船,此事非他莫能为。”

    阿宙鼓掌,壮声道:“若有此船,加之齐心协力,必能攻坚取胜。”

    天寰胸有成竹,拉着阿宙的手,目光炯炯,“朕与上官已布置好进攻之策,藏在心里。太尉弟掌握军事,自当告诉你,一旦开战,朕欲分三路军。现在起在襄阳、奉节等地营造上官所创的大船,第一路军,以后就从湖北出发。将军人选为长孙老将军。第二路和第三路从山东的两翼齐头并进。第二路先发,人数十万,由赵显将军指挥。第三路为主力,可分九十营,三十万人马,由五弟你为帅。朕将把上官给你当元帅长史,而杜昭维为你的行军司马。朕自己将以新建的洛阳为东都,坐镇后方,随时接应各军。你意下如何?”

    他的话掷地有声。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抬眼,热切地与兄长对视。

    我沉默着,天寰终于将自己留在后盾了。他的选择,是我的期望。“天子不乘危。”当初四川、漠北、邺城,哪次不是他亲历前线?大丈夫决战千里外,运筹帷幄间,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派,轻易不能出。阿宙呢……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全权担当重任。

    阿宙跪倒,“臣弟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他顿了顿,进言道,“皇上,沈谧之母新丧,臣弟想朝廷这几年施行仁政礼治,强留他在外,似乎不近人情。望皇上准他回洛阳守丧。”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了笑,似感到欣慰,什么都没说。

    阿宙又请求道:“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华山祭祀,万众瞩目。杨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渴想帝都风华。皇上能否准他们回来?”

    天寰说:“你恰好提醒了我。华山祭奠,是元家皇朝的头等大事。杨夫人受先帝宠眷,又是先帝后宫还活在世上的人里最高位者,自当回来……”

    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太一的声音催促道:“跑吧,跑吧……”

    月牙爬柳梢,太一睁大眸子问我:“家家,圣人常常说仁,到底什么是仁?”

    天寰在帘幕外批阅奏折,他的影子停滞了片刻。

    我用油膏给太一摩挲着骑马后略有红肿的右手,说:“仁,要有五样东西。”我把儿子的左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地扳他的手指,“恭,就不会受欺负。宽,就会得人心。信,就会得人信赖。敏,就能建功立业。惠,便能管理人民。”

    太一问:“我能做到吗?”

    我故作思索。太一望着我,我摸他光滑的脸蛋,“我和皇上的儿子,一定能做到。但你看,你还有两只手指呢……你才懂事的时候问家家,为何我和迦叶,还有所有的人长得不一样呢?家家回答说‘因为你与众不同。’你的这两根手指,提醒你要加两样东西。第一件,果断。当机立断,才能让大家听你的话。第二件,谨慎。即使你看不见的,你也要想到。防人之心,永远不能摒弃,明白了吗?”

    太一到底还小,似懂非懂,他还是郑重地点头。

    天寰步出帷幕,正要说话。百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万岁……八百里急报。”

    我抱着太一,走到天寰身边。天寰的眸子在烛火下灿若虹霓。他优美薄唇细微地变化着曲线,终于深吸一口气,“南朝皇帝,终于死了。”

    我浑身震颤。这个消息,太快而又太迟,太轻而又太重。因为此人的贪婪和淫欲,蔷薇刺曾刺破我的手指。少女时代最大的痛苦,一直躲在我的背后。现在随着此人的死亡,烟消云散。我空虚而满意。他挡住了昭阳殿,挡住了南朝的宝座。那是属于我父亲和我儿子的。

    太一天真,以为我伤心,抱住我的头,“家家?家家?”

    我终于和缓过来。天寰挺拔的身躯在我们母子身侧,他张臂抱着我们,低声道:“他死了,昨日死了。”



  第二章 立嗣 

    南帝驾崩,消息震撼一时,却并没有多少人为他悲伤。甚至他所宠幸过的宫娥,也没有几个会流泪的。皇帝虽至尊,但总是一个男人。他每多一宫,便薄一分爱。拥有千百殿阁美人,纵然后宫灿若星河,但她们所能感受到的帝王爱,已薄如蝉翼,有等于无。女人若习惯了凉薄,学会和寂寞做伴,便不大会再伤心了。

    夏末,南朝派来了谢弘光告哀。萧植果然将云夫人所生的才四岁的太子炎全当做了傀儡,号令宁朝。他既然有了我所给的昭阳殿宝库的黄金钥匙,从此便可以随意出入内宫,索取宝物了。传国玉玺,虽然应该在殿里,但一个人所藏的东西,千万颗心也难猜。纵然我告诉萧植在秘库中,他未必就能找到。而刺激他的贪婪,迷惑他的疑心,就是我当初的目的。

    我曾想:萧植是否会迎回在北国安然度日的公主妙瑾,立其为女皇?如果他那样做,我是不会同意把这小妹妹送回那将倾的大厦中去的。可是,萧植还是立了他亲口对我否认为帝裔的太子全。彼取而代之的欲望,简直昭然若揭。一个老人,能顶住青年领军们的狂流多少年?人老了,只能想如何收场。

    一个老将,又非忠臣。他要么是近乎疯狂,要么是掩耳盗铃。我每念到此处,就惨然而笑。在冷宫之时,我母亲从未试图去联络朝中权势绝伦的王萧两大将。为什么?因为母亲比我吃过更多苦,她根本不会信赖他们。

    谢弘光乃谢氏梁柱,身为短暂和平里最后的客人,他举止有度。天寰赏赐极多,而谢弘光只取书百卷。战争尚未开始,该礼尚往来。天寰所做吊唁,纯粹是官样文章。落款为“大曦皇帝元天寰”。

    我瞧了,说:“这就是敌国天子的口气了。”天寰微微一笑,似觉得没有必要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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