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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写于昆明
生与死的一行列
王统照
“老魏作了一辈子的好人,却偏偏不拣好日子死。……
像这样落棉花瓤子的雪,这样刀尖似的风,我们却替他出殡!老魏还有这口气,
少不得又点头砸舌地说:‘劳不起驾!哦!劳不起驾’了!”
这句话是四十多岁、鹰钩鼻子的刚二说的。他是老魏近邻,专门为人扛棺材的
行家。自十六七岁起首同他父亲作这等传代的事,已把二十多年的精力全消耗在死
尸的身上。往常老魏总笑他是没出息的,是专与活人作对的,——因为刚二听见近
处有了死人,便向烟酒店中先赊两个铜子的白酒喝。但在这天的雪花飞舞中,他可
没先向常去的烟酒店喝一杯酒。他同伙伴们从棺材铺扛了一具薄薄的杨木棺,踏着
街上雪泥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只看见老魏的又厚而又紫的下唇藏在蓬蓬的短髯里,
在巷后的茅檐下喝玉米粥。他那失去了明光的眼不大敢向着阳光启视。在朔风逼冷
的腊月清晨,他低头喝着玉米粥,两眼尽向地上的薄薄霜痕上注视。——一群乞丐
似的杠夫,束了草绳,戴了穿洞毡帽,上面的红缨摇飐着,正从他的身旁经过。大
家预备到北长街为一个医生抬棺材去。他居然喊着“喝一碗粥再去”。记得还向他
说了一句“咦!魏老头儿,回头我要替你剪一下胡子了”。他哈哈地笑了。
这都是刚二走在道中的回忆。天气冷得厉害,坐明亮包车的贵妇的颈部全包在
狐毛的领子里。汽车的轮迹在雪上也少了好些。虽然听到午炮放过,日影可没曾露
出一点。
当着快走近了老魏的门首,刚二沉默了一路,忍不住说出那几句话来。三个伙
伴,正如自己用力往前走去,仿佛没听明他的话一般。又走了几步,前头的小孩子
阿毛道:
“刚二叔,你不知道魏老爷子不会拣好日子死的,若他会拣了日子死,他早会
拣好日子活着了!他活的日子多坏!依我看来——不,我妈也是这样说呢,他老人
家到死也没个老伴,一个养儿子,又病又跛了一条腿,连博利工厂也进不去了,还
得他老人家弄饭来给他吃。——好日子,是呵,可不是他的!……”这几句话似乎
使刚二听了有些动心,便用破洞的袖筒装了口,咳嗽几声,可没答话。
他们一同把棺材放在老魏的三间破屋前头,各人脸上不但没有一滴汗珠,反而
都冻红了。几个替老魏办丧事的老人、妇女,便喊着小孩子们在墙角上烧了一瓦罐
煤渣,让他们围着取暖。
自然是异常省事的,死尸装进了棺材,大家都觉得宽慰好多。拉车的李顺暂时
充当木匠,把棺材盖板钉好,……
叮叮……叮,一阵斧声,与土炕上蜷伏着跛足的老魏养子蒙儿的哀声、邻人们
的嗟叹声同时并作。
棺殓已毕,一位年老的妈妈首先提议应该乘着人多手众,赶快送到城外五里墩
的义地去。七十八岁的李顺的祖父,领导大家讨论,五六个办丧的都不约而同地说:
“应该赶快入土。”独有刚二在煤渣火边,摸着腮没答应一句。那位好絮叨的妈妈
拄着拐杖,一手拭着鼻涕颤声向刚二道:
“你刚二叔今天想酒喝可不成,……哼哼!老魏待你不错没有良心的小子!”
“我么?……”刚二夷然地苦笑,却没有续说下去。接着得了残疾的蒙儿又呜
呜地哭出声来。
大家先回去午饭,回来重复聚议怎样处置蒙儿的问题。因为照例,蒙儿应该送
他的义父到城外义地去,不过他的左足自去年有病,又被汽车轧了一次,万不能有
力量走七八里路程。若是仍教他在土炕上哭泣,不但他自己不肯,李顺的祖父首先
不答应,理由是正当而明了的。他在众人面前,一手捋着全白的胡子,一手用他的
铜旱烟管扣着白色棺木道:“蒙儿的事,……你们也有几个晓得的。他是个疯女人
的弃儿,十年以前的事,你们年轻的人算算,他那时才几岁?”他少停了一会,眼
望着围绕的一群人。
于是五岁、八岁的猜不定的说法一齐嚷了起来,李顺的祖父又把硕大的烟斗向
棺木扣了一下,似乎教死尸也听得见。他说:“我记得那时他正正是七岁呢。”正
在这时,炕上的蒙儿哽咽的应了一声,别人更没有说话的了。李顺的祖父背历史似
地重复说下去。
“不知哪里来的疯女人,赤着上身从城外跑来,在大街上被警察赶跑,来到我
们这个贫民窟里,他们便不来干涉了。可怜的蒙儿还一前一后地随着他妈转。小孩
子身上哪里有一丝线,亏得那时还是七月的天气。有些人以为这太难看了,想合伙
将她和蒙儿撵出去。终究被我和老魏阻住了。不过三四天疯女人死去,余下这个可
怜的孩子。……
以后的事不用再说了。我活了这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个命苦的孩子,他
现在是这样,将来的事谁还能想得定?
……可是论理,他对老魏,无论如何,哪能不送到义地看着安葬!……”本来
大家的心思也是如此,更加上蒙儿在炕上直声嚷着就算跪着走也得去。于是决定李
顺搀扶着他走。李顺的祖父,因为与老魏几十年的老交情,也要随着棺材前去。他
年轻时当过镳师的,虽然这把年纪,筋力却还强壮;他的性情又极坚定,所以众人
都不敢阻他。
正是极平常的事,五六个人扛了一具白木棺材,用打结的麻绳捆住,前面有几
个如同棺里一样穷的贫民迤逦地走着。大家在沉默中,一步一步地,足印踏在雪后
的灰泥大街上,还不如汽车轮子的斜纹印的深些,还不如载重马蹄踏得重些;更不
如警察们的铁钉皮靴走在街上有些声响。这穷苦的生与死的一行列,在许多人看来,
还不如人力车上妓女所带的花绫结更光耀些。自然,他们都是每天每夜罩在灰色的
暗幕之下,即使死后仍然是用白的不光华的粗木匣子装起,或用粗绳打成的苇席。
不但这样,他们的肚腹,只是用坚硬粗糙的食物渣滓磨成的;他们的皮肤,只是用
冻僵的血与冷透的汗编成的!他们的思想呢,只有在黎明时望见苍白的朝光,到黄
昏时穿过茫茫的烟网。他们在街上穿行着,自然也会有深深的感触,他们或以为是
人类共有的命运?他们却没曾知道已被“命运”逐出宇宙之外了。
虽是冷的冬天,一时雪停风止,看热闹的人也有了,茶馆里的顾客重复来临。
他们这一行列,一般人看惯了,自然再不会有什么考问,死者是谁?跛足的孩子是
棺材中的什么人?好好的人为什么死的?这些问题早在消闲者的思域之外。他们—
—消闲的人们,每天在街口上看见开膛的猪,厚而尖锋的刀从茸茸的毛项下插入,
血花四射,从后腿间拔出;他们在市口看穿灰衣无领的犯人蒙了白布,被流星似的
枪弹打到脑壳上,滚在地下还微微搐动;他们见小孩子们强力相搏,头破血出,这
都是消闲的方法,也由此可得到些许的愉快!比较起来,一具白棺材,几个贫民在
雪街上走更有什么好看!不过这样冷天,一条大街、一个市场玩腻了,所以站在巷
口的,坐在茶肆的,穿了花缎外衣叉手在朱门前的女人们,也有些把无所定着的眼
光投向这一行列去。
这一群的行列,死者固然是深深地密密地把他终生的耻辱藏在木匣子内去了,
而扛棺的人,刚二、李顺,以及老祖父,似是生活在一匣子以内。
他们走过长街,待要转西出城门了。一家门口站住了几个男子与两三个华服的
妇女,还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汽车轮机正将停未停地从狼皮褥下发出涩粗的
鸣声。
忽地那位穿皮衣的小姑娘横搂着一位中年妇人的腿说:
“娘,娘,害怕!……”那位妇人向汽车看了一眼,便抚着小姑娘的额发道:
“多大了,又不是没见过汽车。这点点响声有什么可怕?”
“不,不是,娘,那街上的棺材,走着的棺材!……”
“乖乖!傻孩子。……”妇女便不在意地笑了。
但是在相离不到七八尺远的街心,这几句话偏被提了铜旱烟管的老祖父听见了,
他也不扬头看去,只是咕哝着道:“害怕!……傻孩子……”说着便追上他那些少
年同伴们出城去了。
出城后并不能即刻便到墓田。冷冽的空气,一望无际的旷野,有些生物似乎是
从死人的穴中觉醒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扬起头来望望天空。三五棵枯树在土堤上,
噪晚的乌鸦群集枝上喳喳地啼着。有一群羊儿从他们身边穿过。后面跟了个执着皮
鞭的长发童子,他看见从城中出来这一行列,不禁愕然地立住了,问道:
“哪儿去?是不是五里墩的义地?”
“小哥儿,是的,你要进城。……这样天气一天的活计很苦?”老祖父代表这
一群人郑重地对答。
牧羊的长发童子有点疑惑神气道:“现在天可不早了,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到
了晚上城外的路不大方便。……”他说到这里,又精细地四下里看了看道:“灰衣
的人……要不得呢!”
老祖父独自在后边,听童子说完,从皱纹的眼角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说:“小哥
儿,真是傻孩子,像我们还怕!”
童子自己知道说的不很恰当,便笑一笑,又转过身去望了望前边送棺材的一群,
就吹啸着往对方走去。
老祖父的脚力真使这群人吃惊。他不用拐杖,走了几步便追上棺材,而且又同
他们谈话。蒙儿的颧骨上已现出红晕颜色,两只噙有眼泪的眼确已现出疲乏神气,
就连在一旁用右手扶住他的李顺似乎也很吃累。独有刚二既不害冷,也不见得烦累,
只是很自然地交换着肩头扛了棺材走路。
老祖父这时从裤袋里装了一烟斗的碎烟,一手笼住袖口上的败絮,吸着烟气说:
“这便是老魏的福气了,待要安葬的时候,雪也止了,冷点还怕什么。只要我
们不死的,还没装在匣子的先给他收拾好了,我们算是尽过心,对得起人。……”
久不做事的刚二也大声道:“是呵,我早上还说老魏叔死的日子没拣好,现在
想想这也难得。他老人家开了一辈子的笑口,死后安葬时没雪没风,也可算得称心
了!……
我今天累死,就是三年没有酒喝,也要表表心儿,替死人出点力!人能有几回
这样?……”他说时泪痕在眼眶内慢慢地滚动,又慢慢地噙回去。
老祖父接着叹口气道:“人早晚还不是这样结果,像我们更不知在哪一天?老
魏,我与他自从二十余岁结邻居,他三十多年作过挑夫、茶役、卖面条的、清道夫。
不管冷热,他哪有一天停住手脚!……有几个钱就同大家喝一壶白烧,吃几片烧肉,
这样过活。不但没有老婆,就连冬夏的衣服,也没曾穿过一件整齐的。现在安稳死
去,他一生没有累事倒也算了,不过就是有这个无依靠的蒙儿。……咳!
我眼见过多少人的死、殡葬,却再也没有他这么平安又无累无挂地走了。我们
还觉得大不了,其实,他在阴间还许笑我们替他忙呢!……”
坚定沉着的刚二急急地说:“我看惯了棺材里装死人,一具一具抬进,一具一
具的抬出,算不了一回事。就是吃这碗饭,也同泥瓦匠天天搬运砖料一样。孝子蒙
在白布打成的罩篷下像回事的低头走着,点了胭脂、穿着白衣像去赛会的女的坐在
马车里,在我们看来一点不奇。不过……
老魏这等不声不响地死,我倒觉得……自从昨儿晚上心里似乎有点事了!老爹,
你说不有点奇怪?……”
老祖父从涩哑喉咙中哼了一声,没说出话来。
冬日旷野中的黄昏,沉静又有点死气。城外的雪没有融化,白皓皓地挂遍了寒
林,铺满了土山、微露麦芽的田地。天空中像有灰翅的云影来回移动,除此外更没
有些生动的景象了。他们在下面陂陀的乱坟丛中,各人尽力用带来的铁锹掘开冰冻
的土块。老祖父蹲在一座小坟头的上面吸着旱烟作监工人,蒙几斜靠在停放下的白
棺材上用指头画木上的细纹。
简单的葬仪就这样完结,在朦胧的黄昏中,白木棺材去了麻绳放进土坑里去。
他们时时用热气呵着手,却不停地工作,直至把棺材用坚硬土块盖得严密后,才嘘
一口气。
蒙儿只有呆呆地立着,冷气的包围直使他不住的抖颤。眼泪早已在眶里冻干了。
老祖父用大烟斗轻轻地扣打着棺材上面的新土,仿佛在那里想什么心事。刚二却忙
的很,他方作完这个工作,便从腰里掏出一卷粗装烧纸,借了老祖父烟斗的余火燃
起来,火光一闪一闪地,不多时也熄了。左近树上的干枝又被晚风吹动,飒飒刷刷
地如同呻吟着低语。
他们回路的时候轻松得多了,然而脚步却越发迟缓起来。大家总觉得回时的一
行列,不是来时的一行列了,心中都有点茫然,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能说什么话。但
在雪地的暗影下他们已离开无边的旷野,忽然北风吹得更厉害了,干枯的碎叶,飘
散的雪花都一阵阵向他们追去,仿佛要来打破这回路的一行列的沉寂。
一九二三年冬。
在小河那边
作者:孔捷生
谨献给至今仍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愿他们早日得到解脱,和我们享受同样清
新的空气,同样明媚的阳光。
形状狰狞的乌云挟着雷声翻过了山峦,白茫茫的雨幕消失了。小河很快涨满了
浑浊的水。
在大陆上是难得遇见中秋节还下雷雨的。而这海南岛正逢雨季,它才不管中秋
不中秋呢。正象热带的阳光,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那么酷热。
严凉,一个二十多岁的农场工人,等喧哗的小河静下去,就戴上旧草帽拿着挎
包走出茅屋,沿着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向农场场部走去。
到场部一路上要趟过八次河。实际就是同一条河。它环着山势迂回曲折地流淌,
叫人非得一次又一次地趟过它不可。谁也不晓得这条小河叫什么名字,正如五指山
区数不清的大小山峰,世居这里的黎胞菌胞都没想起给它们起名宇。人们甚至不知
道它从哪里流来,向哪儿流去。
严凉走到场部,把草帽拉得低低的,避免见到熟人。他走进窄小的农场商店。
打倒“四人帮”快一年了,但这商店与农场一样,没有多大变化,到处张贴着过时
的政治口号,书架摆满永远卖不出去的书,甚至还在出售那幅《月夜哨兵》,没有
人知道它的作者是谁。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严凉总算发现一样新到的商品—
—印着嫦娥奔月图案的信封。他于是买了一些罐头、香烟等日用品,见嫦娥奔月的
信封印得漂亮,也买了两个就转身走了。
他又趟过八道河水,回到孤零零的茅屋,日头西落了。他掏出信封欣赏,不禁
苦笑了一下。他在这世间孑然一身,没有亲人,也无朋友,似乎已被人遗忘了,又
能写信给谁呢?
一、深山孤侣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托尔斯泰的名言。
严凉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他那时的名字叫谷严严。爸爸原来是个随军南下的
一般干部,妈妈则一直在甫方一个城市搞地下工作。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候,爸爸
在军区某政治处当处长,妈妈在人民银行当副科长。他还有个姐姐叫谷岚岚。一家
四口人。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事实上却远非如此。
严严从懂事起就察觉爸爸与妈妈的感情并不好。严严是很受爸妈宠爱的,但他
发觉爸爸一点也不喜欢姐姐。姐姐从小就寄养在郊区姨婆家里,爸爸根本不让她回
来。有一回爸爸出差去了,严严正好放暑假,就偷着到姨婆家去看姐姐。小姐弟俩
在草丛里捉蚱蜢,在河涌里捞蚬,扯着纸鹞线儿在田埂上奔跑,两颗快乐的心儿随
着纸鹞飞上了蓝天……多么欢乐的日子啊。可惜太短了。爸爸一出差回来,就乘吉
普车来把严严接走了。严严看见姐姐抹着眼泪跟着车子跑,他自己的泪珠儿也淌个
不停。
就这样,严严跟姐姐一年难得见一两次面,还是妈妈悄悄从后门把姐姐带进来
的。姐姐每次来,都给弟弟带了礼物,有时是一只小鸟,有时是一对蟋蟀。严严不
明白,这么好的姐姐,爸爸为什么死不让她住在家里。
严严发现妈妈虽然在姐姐的事儿上委曲迁就爸爸,但在其他问题上却常跟爸爸
争吵。那大都是严严不甚懂的“党性”、“政治品质”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