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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兰答道:“是党员!”
“那更好!”张腊月庄重地说,“不过,拉自己老婆后腿的党员也有的是呢。
我那个死鬼,就是这路货。……可是呢,他到底被我教育过来啦!……对自己的男
人,要经常教育呢,免得他们绊手绊脚!”
“我那位……倒是常常教育我呢!”淑兰温顺而坦率地说。
“怎么?你拉过人家的脚后跟?”腊月带笑地质问。
“那倒没有!”淑兰回答。
腊月凝望着淑兰,想了一想,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看出来啦!你一定是人家
说的那种:好女人!”
吴淑兰抿着小小的美丽的嘴,文静地笑着,热情地望着像狮子一般泼辣的张腊
月,默认了张腊月的说法。
吴淑兰真是个“好女人”,从小,她的寡居的母亲,对她管束得严厉。快出嫁
时,妈妈又对她说:“到别人家里,比不得娘面前。……遇事,要检点。……记住
娘平日的话,要当个好媳妇……。”淑兰回答道:“娘,我记着你的话!”
“好媳妇!”村里人谁不这么夸奖。
“好媳妇!”夫家的亲戚谁不这么传诵。
“好媳妇!”丈夫的朋友,谁不这么赞叹。
可是她的丈夫,听到这种赞叹,只是笑一笑,不说什么话。他是一个共产党员,
基层干部,他把照顾家庭的时间,全部用到工作上去。和别的干部家属不同,吴淑
兰从来没抱怨过,自始至终,总是带着她那永不失去的宁静的微笑,担负起一切繁
琐的事务:抚育孩子,孝敬公婆,缝缝补补,锄地,割草,喂牲口……
有时,丈夫对她说:“今晚开群众会,你去参加吧!”她对他笑笑,不说什么,
依然坐在灯下,依然拿起针线来。
过不久,丈夫又对她说:“明天党支书作报告,你去听听吧!”她对他笑笑,
不说什么,第二天,照常托着洗衣篮子,照常到井边去了。
不久,丈夫又对她说道:“村里要办个妇女学习组,你也去报名吧!”她对他
笑笑,不说什么,仍旧低着头,仍旧去做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三百六十天每天该做
的事。
丈夫说的回数多了,有时还流露着责备和不满,她便张大疑惑不解的、惊愕的
眼睛望着他,温和而小声地说:“这不就很好么?”
丈夫望着她,摇头、皱眉、叹气。……
村里办了社,吴淑兰和妇女们一起下地。她无论做什么都实心实意;干起活来,
哪一个妇女也比不上她;她无论对谁都实心实意,哪一个妇女也都喜欢她。半年,
她被选做副队长了。她既不特别欢喜,也不推脱,仍然像个“好媳妇”的样子,承
担新的事务。每次社、队开会,她既不缺席迟到,也不发言,总是拿着针线活计,
坐在会场一角,静静地笑着,听着人们的争论;散会了,她便回家去,既不早退,
也不多停留。……
去冬,大跃进开始了,人们的生活,像旋风一般热烈紧张了,吴淑兰在不知不
觉中,也被卷了进去。她参加干部学习班,又参加妇女学习组,上党课也每次都去
听了;她守在家的时候少了;她说话的时候多了;她开始在稠人广众中同人争辩;
有人对她不满,她开始有了“敌人”了;她的眼睛里有了奇异的光彩;她的嘴角泛
起了新奇的笑容;她的丈夫时常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她:她变了!她也觉得自己变了;
但究竟是哪一天变的,她却说不上来。
这时,“闯将”张腊月的名字传遍了全乡。她领导的妇女生产队,在打井,挖
渠,积肥,翻地……每一次竞赛中,都牢牢地把红旗抓在自己手里。许多挑战书飞
向张腊月,可是蛮勇无比的张腊月,一次也没让对手压倒。
还在半个月前,张腊月隐隐听说,南二社有个叫吴淑兰的妇女队长,在不声不
吭地跟她暗赛;又说,吴淑兰队每个人的农具上,都贴着一张“赛倒张腊月”的小
纸条,果然,不到十天,在乡的评比会上,吴淑兰的队员们,意气昂扬地把红旗扛
走了。那天张腊月因事没去参加会,下午,她看见队员挟着一面黄旗跑回来,怒冲
冲地喊道:“你们这伙吃冤枉的,怎么掂回来个这!……咱那面红旗呢?”“叫吴
淑兰掂走啦!”
队员们低着头说。“哪个吴淑兰?敢情是有三头六臂?”“比你秀气、好看多
啦!”“我倒要看看这个吴淑兰,究竟比我好看多少?……”
凑巧,县上在东乡组织一次棉田管理现场会议,乡党委派她们两人来参加,她
们就在这里结识了。
一见面,腊月就爱上了吴淑兰。
“不要太高兴得早了!你这个好女人哟!……”张腊月望着凝重含笑的吴淑兰,
快活地说,“有张腊月标着你干,你想喘口气也办不到!……呃?不信?来试试吧!”
说着,她举起手来在吴淑兰的肩上重重地捶着。
吴淑兰笑着躲开她。
这时,有个穿夏威夷府绸衫的男子喊道:“大家注意!现在去村北,看一块老
婆婆们的试验田。大家走在一起,不要拉远了!”
“走吧,好女人!”张腊月拉着吴淑兰的手,跨上大路,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并
肩走着。走在她们前后左右的一群男女,都以好奇和尊敬的目光,望着她们俩。
当天夜里,开完小组讨论会,吴淑兰回到自己的住处,房东家的小姑娘,已经
给她点亮了煤油灯,热情地等待着她。吴淑兰一边同姑娘闲话,一边望着这间陌生
而亲切的房子,心里充满了新奇、喜悦的感觉,她忽然想到她的丈夫,他常常出门
去开会,去参观,住在陌生人的房里;如今她也亲身经验着这种生活,住在素不相
识的人的家里,大家却像老邻居老朋友似的亲热。“啊,原来他在门外的生活就是
这样?多有意思呀!”吴淑兰愉快地想。
张腊月挟着个铺盖卷闯进来了。“我给杨科长说了,咱俩住在一起。你这里住
得下吗?你同谁在这里住?”
“跟这个小妹妹!”吴淑兰热情欢迎张腊月,从腊月手里接过铺盖卷。
张腊月笑哈哈地说:“小妹妹,咱们挤一挤行吗?”
“欢迎!”姑娘高兴地说。
张腊月装出很认真的样子说:“我得向你说明白了:我这人,睡觉可不老实,
伸胳膊蹬腿的,什么全来,你可得留神!”
“我不怕!”姑娘笑着说,“我给你预备根棍子!”
“行!”张腊月笑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搂着吴淑兰的脖子,滔滔不绝地说
道:“吴姐,咱们俩交个好朋友吧。旧前呀,男儿志在四方,五湖四海交朋友;如
今,咱们女人也志在四方啦,咱们也是朋友遍天下。吴姐,你说说,多有味儿!”
吴淑兰满身欢喜,却不知说什么好。她急忙动手铺起床铺来。尽管,她的外表
仍是那么平静,她的内心,却被某种从未经验过的情绪所激动,她不住地用快乐的
目光,瞧着她身边这个出奇的女人,这女人,在短短的半天时间里,就同她打得火
热,她觉得,她再也离不开这个新结识的伙伴了。
第二天午后,两个新结识的伙伴,肩靠肩地踏上回家的大路。她们每人的肩头,
都挂着一个用布包裹的铺盖卷,胸前挂着装干粮的旅行袋和喝水用的搪瓷杯。她们
的鬓发和肩头上,落了一层细微的黄尘;鞋袜和裤脚变成了土黄色。她们一边匆匆
赶路,一边热烈地讨论如何赶过东乡,一边又不住地向天顶和四周张望。
旷野里,这儿那儿,风儿卷扬着黄尘,忽隐忽起,互相追逐;天空,聚满了灰
突突的雨云;一块块深灰色的云,在低空向西飞奔,它们飞得那么低,仿佛一举手
就能捉住一块似的。
“张姐,咱得放快些走。”吴淑兰仰望着天空,焦急地说道,“看这老天毛毛
躁躁,一派不干好事的样子!”
“啊呀呀,不怕的!”张腊月毫不在乎地大声嚷嚷着,“要下就让它下大些吧!”
吴淑兰笑道:“啊呀,张姐!你快到家了;可我,还有十多里路呢!天也不早
了,这阵儿,日头怕快要落了!”
“你又来了!”张腊月不满地说,“给你说了多少回啦!……
今天,你务必要到我家去。……你要拒绝我,就不够朋友啦。”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故意用着男子们的语调。
“那也得走快些,免得挨雨浇啊!”
“这倒还像句知己话。”张腊月高兴地说,同时加快了脚步,在她们的身后,
黄尘从她们的脚底飞扬起来。
昨天晚上,她俩挤在一个炕上,亲亲热热地说东道西:男人啊,女人啊,孩子
啊,社里的小工厂啊,缝纫部啊,互相交流经验啊,各自的计划啊,目标啊,……
一直到鸡叫二遍还不想睡。吴淑兰比张腊月更激动,她从来也没说过那么多的话,
把她从前说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昨晚说得多。谈话中,张腊月要吴淑兰到自己家里
去作客,淑兰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可是,今早醒来,她又变了卦,急着想回到社里去,为了这,张腊月跟她斗争
了一路。
天空越来越昏暗,不久,风静了,云儿凝结在天空动也不动;一忽儿,大路上
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麻坑,路旁,辽阔幽深的棉田里,送出篷篷的声音。
“哟!这鬼天,真同老娘作起对来了!”张腊月大声嚷着,仿佛怕老天听不见
她的话似的。
两个女人停下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用毛巾包好头发,更快地向前面的村庄
奔去。村庄已不远,巷口的鸡群已能模模糊糊看见;村外,墨绿的树丛中,青年突
击队的红旗,依旧那般鲜艳。
当她们奔进村庄时,肩头已被雨水打湿,道路也开始变得泥泞了。
张腊月牵着吴淑兰的手,走进一个刺槐遮掩的小土门里;
未到门口,她就大声向屋里喊道:“妈呀!快来迎客人吧,有贵客来了!”
首先跑出来的,是几个孩子,他们争着抢着扑在张腊月的腿上。张腊月双手托
着一个最小的女孩的脸颊,狠狠亲了一下,然后对孩子们挥挥手,说道:“滚,滚,
滚,都给我回去,这么大的雨,跑到露天来干什么!”
张腊月的婆婆从房里走出来,眯着皱纹纵横的眼睑,满面慈祥地望着来人,说
道:“这么大的雨,也该在哪里避一避啊!看淋成啥啦,快进来!”
回到房里,放下行李,腊月指着淑兰对婆婆说道:“妈!
这是我新交结的好伙伴,你猜她是谁?”
老婆婆走进几步,仔细看看淑兰,笑着说:“你的同志伙伴那么多,我哪能全
记住呀!”
“我最近常常说起她哪!她是南二社的。”
老婆婆想了想,忽然喜悦地说:“哦!猜到了!莫非是吴淑兰么?”
“老婶婶,你猜对了。”淑兰笑着说。
老人笑道:“你跟我们腊月交朋友,可得小心。她呀,可把你恨死啦!”说罢,
她摸摸揣揣烧茶去了。
“我也会‘恨’哪,老婶婶!”淑兰愉快地回答。说罢望望腊月,腊月正在找
寻干衣服,向她扮着鬼脸。
这时,一个大个子,宽眉头,举止沉着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揭掉头上的大草
帽,跨进门里来,吴淑兰曾经在乡上见过他,却没想到他就是张腊月的丈夫。他一
看吴淑兰就说:
“我远远看见腊月相跟一个人,就猜想一定是你,你到我们这儿来可好!我们
这儿的人,都想亲眼看看,是怎样个人把我们南四社打倒了!”
“少废话!”张腊月说,“看人淋得这么湿,不说先拢一盆火来,让人烤烤衣
服。”
“对对,我马上去!”
吴淑兰惊讶地望着张腊月,张腊月向她挤挤眼,好像在说:我们家就是这样,
你看他多听话啊!不一会儿,男人端着一盆旺火来了,他一边用铁筷子把火架好,
一边跟吴淑兰谈话。
张腊月一边给淑兰送来一件干衫子,一边态度严正地对丈夫说:“你说奇怪不,
像吴姐这样个人儿,却还没有入党。
你们乡党委是怎搞的?就没注意到么?”
“你别太主观!”男人说,“昨天晚上,党委开会,刚研究过淑兰同志的申请。
怎么能说乡党委不注意呢!”
“你找到介绍人没有?”张腊月问吴淑兰,不等淑兰答复,她又热情地向自己
的丈夫说:“咱们俩来当介绍人吧。……淑兰同志,你说好么?”
“好啊!”淑兰高兴地说。
腊月的丈夫说道:“介绍淑兰这样的同志入党,实在是件顶光荣的事。可是,
咱俩不行,得有南二社一个同志介绍才好。他们对淑兰同志更了解。”
“你总是这个老保守的样子!”张腊月指摘道,“难道你不了解?把你们社的
红旗都抢走了,你还说不了解!”
淑兰不懂得党内的生活,无法插话,只是默默地微笑着听他们两人的争论。腊
月的男人,还想解释,腊月打断了他说道:
“算了吧!我知道一时也把你说不转,回头咱再辩。你先出去,我们要换衣服。”
男人笑了笑站起来,临出门,又停下来对腊月说道:“你们队里那一伙二百五
妇女,正在银娃家开会,她们来看过你几回——”
“知道了。”腊月说,“是我今早晨给她们捎了话的,要请淑兰同志传授经验!”
“这就是了。”男人说罢,放下门帘走掉了。
腊月换了件衣服,对淑兰说:“你先歇歇,到炕上去躺一躺,我出去一忽儿就
回来。”
“你只管忙吧!”淑兰说。
张腊月一转身就出去了。婆婆在厨房唤道:“不要耽搁久了,早些回来吃饭。”
“知道了!”腊月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
老婆婆端来茶水。口里不住地称赞吴淑兰,称赞着年富力强的一代妇女:“你
们如今多畅快啊,走州走县,到处交结朋友,有些没有出息的男人还赶不上哪!”
最后,又夸起她的儿媳妇张腊月来了。“三五个平常男人,还抵不上我那腊月一个。
……别看她张张慌慌,她就是那样个‘呼拉嗨’,心眼可厚实哪!……邻家都说,
她不像我个媳妇,倒像我个闺女。”
淑兰笑着说道:“我一进门就看出来啦,你们一家人真好!”
老婆婆又去厨房里做饭。淑兰烤干了衣服,换在身上,把腊月给她的衣衫,细
心叠好,小心地放在箱盖上,撩起帘子来,望着门外的天空,天空暗下来,雨,依
旧顺瓦沟流着。她不由得焦急起来。她本是来顺路参观张腊月的棉田,和张腊月小
组的人见面,学习她们的经验的,要是当天晚上回去多好,还能召集个队员会,把
在东乡和在张腊月这儿学来的经验立刻传播出去。现在不行了,雨越下越大,还不
见张腊月转来,急得她在房里团团转,无意间,她看到箱盖上一件东西,好像是面
旗。她立刻走过去,揭开来看,果然是那面黄旗,上面有“中游”二字。这面旗她
很熟悉,曾经在她的社里挂过好久,她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它换给张腊月。
她隔着窗子向老婆婆问道:“大婶呀,这面旗怎么放在这儿,不挂到队委办公室去
呢?”
老婆婆笑着故意说道:“腊月不让挂,她说呀,这不是咱的旗,咱只替人保管
十天半个月就还给人家了,挂它干什么?”
“唔,这样啊——!”淑兰把旗叠好,放回原处,快活地笑道:“这个张姐呀,
想了个美,她想还给谁啊!”说着,她不由得走出房子,站在廊下,通过敞开的大
门,向野外望去,野外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蓝色,“啊!多讨厌的天气!”她又转
回屋子来,她的心,也全被风雨填满。她又重新包好自己的行李,绑好鞋带。
这时,张腊月回来了。一群妇女跟在她的身后,跑来看吴淑兰。屋里顿时热闹
起来。张腊月吵着嫌屋里暗,点亮了灯,一个一个给吴淑兰作了介绍。别看腊月是
个“呼拉嗨”,她可心细呢,她一看见淑兰那重新收拾打扮过的样子和眉宇间的气
色,就知道淑兰待在这里,心里发急,她舍不得淑兰离开。便宣布道:“今天吴淑
兰同志到我们这儿来,是我们向淑兰同志学习的好机会,大家认识认识,听淑兰同
志作报告介绍经验,谁也不谈竞赛一类的事。好不好?”大家说:“好!”
吴淑兰见推辞不得,便提议开个交流会,大家都谈,腊月接收了。这个植棉经
验交流会开得很热呼。最后,淑兰向腊月斜了一眼,转了个弯向大家问道:“你们
有啥紧急事情呀?
张腊月大姐刚一到家就叫她开会!”
一个毛头毛脑的女孩子抢着答道:“淑兰大姐,我们研究怎样赶超你哩!”
“哦!研究的结果怎样啊?”淑兰很有兴趣地问那小女子。
“欢迎你们超过我。”
旁边人直向女孩子挤眼,腊月也向女孩子吼叫起来,可是那女孩子管束不住激
动的情绪,像打机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