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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个小小的疏漏?全班同学那么多,叫上谁或者不叫谁,都是有可能的呀。可
是,谁能体会得到一个边远小镇的姑娘进入堂皇学府以后的敏感和悲哀?她说她们
几个人看不起她,就是!——她既没听过玛祖卡和波尔卡,也不知道德拉克罗瓦;
她没有一个亲朋是什么名流、学者,于是也就从来没有勇气去敲任何一位教授的家
门。她说她们一定嫌她‘土’,因为她只能象傻子一样,在旁边听她们那些高雅、
时髦的奇谈,便插上两句话,也多半充当了她们的笑料……她那么认真。激愤,不
平,不断从鼻腔里吐出斩钉截铁的‘哼’声,是蔑视?是不服气?还是‘走着瞧’
的挑战?都有。这神态,和当年在船上向我诉说身世遭遇时一模一样。可是,不知
为什么,我的心里非但不再激起当年的情感,反而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和忧
虑。好象我一直陶醉在金色的秋天里,这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也有败叶和秋光一起
生长。她讲的,即使都是真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在我们的石榴湖畔,聚集了
许许多多从荆天棘地里挺拔出来的云杉,自然也生长着不少从幸运的土地上萌发起
的根苗。这里,有自命为‘拼命委员会’的学习小组,有媳灯以后仍然躲在盥洗间
里背单词的青年,也有时髦之士、风流人物等,有诸熟‘终南捷径’,在出版部门、
学术团体进行‘穿梭外交’的‘基辛格’们,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奇怪的倒是她,
何至于对一次小小的秋游耿耿于怀,何至于因为一些浅薄的嘲笑而不安?噢,怪不
得她桌上摆满了《肖邦》、《贝多芬传》之类,刚才还以为她在攻艺术史,原来她
是为了知道玛祖卡和波尔卡。原来她的心里,埋藏着一颗虚荣的种子……
应该说,我对她的过去了解得还是那样少。我不知道,她在艰难时世中奋斗时,
是靠自尊还是虚荣来点燃自己的热情。不管是怎样,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可是,
难道我们永远只靠这些来挑起自己奋斗的大旗吗?
“是啊,我的失望就在这里。她梦寐以求的,只是让人刮目相看。我发现,她
猛背莫奈、梵高、马蒂斯和毕加索;她学会了不知是从喉咙还是鼻腔里不时地滚出
一句‘唔嗯?’截断别人的谈话。是首肯、认可?还是漫不经心,不以为然?鬼知
道!反正这是现今最时髦的语气词——其实,也不知道是哪位从人家外国留学生那
里批发来的。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她总算打听到了她妈妈过去的一位学
生在文学研究所工作,她要去拜访他,请他推荐稿子,引见名流。终于有一天的中
午,她又在路上遇到了我,得意洋洋地说,她把那些小看她的人给‘镇’了——那
些人拿着某学者的推荐信,去拜访文学研究所的高唐教授,万没想到遇上她正在客
厅里和高先生谈笑风生,把那些人看傻了!这两天还接二连三地问:‘你怎么和高
先生这么熟?’……她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这次,她得到最大的满足了。她为自
己‘争了一口气’。也许,她那几位同学不敢再小看她了?她可以加入他们那一伙
儿了? 看着她那津津乐道的样子,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冷冷地打断她,说:
‘真值得祝贺。’我走了。
“那天,我在石榴湖边的长椅上呆了一下午。早春的风沙打着旋儿,在身前身
后飞舞。 我的眼前却总是出现她——上大学以后见到的她和‘红星215轮’上那个
霞光水色中读书的身影。也许,我没有什么力量干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我只能在
心中最隐秘的地方熬煎着失望的痛苦。我想,难道她奋斗了半天,是要钻进那个小
圈子里去吗?难道我奋斗了半天,也是要回到那个小圈子里去吗?那里,是断送一
个人全部激情、毅力和才华的泥潭,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里挣扎出来的啊!
哦,挣扎,想起了那次充满了力量和勇气的挣扎,眼前蓦然闪亮在暮色中的路灯,
又蓦地使我心头发热——你为什么不快去找她?你怎么能不去找她……
“她正准备出门,说是有事。什么事?把头发一圈一圈裹上头顶,身上飘散出
淡淡的檀香。中午我那句带有讽刺意味的话好象并没使她心存芥蒂,她的表情比以
往更温柔,闪着眸子看我——但我已经预感到,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
将赴的约会。她向我投来抱歉的笑,说她最近太忙。她说她猜到了我找她干什么。
本来嘛,初入校门,她理该为‘老朋友’引见一些名人。可惜太忙了。放心,她不
会忘记的,不会的,更何况大家都同是来自巴山蜀地的‘小人物’……我脸红了,
一种受侮辱的感觉使我的脑血管突突跳。窗外,对面宿舍楼闪烁的灯光好象突然飞
炸成无数碎片,扑头盖脸而来。我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久,才能用
稍稍冷静的声音告诉她,我不是为这个来的。她问我,那有什么别的事吗?我说:
‘没有。’我告辞了。
“那天正是三月二十号, 那天晚上我们S大学发生的事你是知道的。咱们中国
的男排在世界杯预选决赛中战胜了南朝鲜队,校园里一片欢腾。同学们欢呼着,敲
盆打碗,不击烂不尽心头之快。‘砰砰’的暖瓶炸裂声此伏彼起。几千人冲出宿舍
楼,点起火炬,一把小号高奏着《义勇军进行曲》,大家喊着‘团结起来,振兴中
华’,围着石榴湖游行,欢庆通宵……走在这支队伍里,我流下了眼泪。我忽然发
现,那么多同学,他们过去是奋斗者,现在仍然是奋斗者,不少人过去的奋斗,也
许不过是因为对不平遭遇的反抗,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在振兴中华的激流中找到了
新的奋斗支点。多么好啊,这里,多少慷慨悲歌之士,为国为民的精英……而沈萍,
她在干什么?她会为这一切激动吗?会吗?我想起‘植树节’那天,全系去京郊山
区植树,她和我碰巧坐在一辆大轿车上。汽车沿着干涸的河床开进山区,间或可以
看见山坡上几间石块垒成的小房,几个放羊的孩子。她忽然颇有感触地说:‘人的
命运真难捉摸。你说,要是落生在这个荒山野岭,过一辈子,多惨。’我膘了她一
眼,说:‘你庆幸自己,是吗?’她微微点头,自言自语似地说:‘当然,如果没
有今天,糊里糊涂,也许就不会有什么痛苦了。可是现在想想,真有些后怕。’她
说的,是真话。她不堪回首往事。她充满了摆脱命运的漩涡,进入一种新生活、新
天地的庆幸。她绝不想想自己和这荒山、孤村、放羊娃之间还应该有什么关系。大
概,生活中也还会有激起她不平,鼓舞她奋斗的东西,但绝不会是这些,绝不会。
会是什么呢?可能只是一个白眼,可能只是一次冷遇……唉,奋斗者,不尽然那么
伟大,不尽然,是吗?
“我连夜给她写了一封十几页的长信。我问她是不是感觉到了被人生的浊流裹
挟去的危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社会上浸漫着一股多.
么可悲的浊流啊。我诉说我的担心,担心她在背‘名人辞典’,广交名流的浮华中
毁了自己……当然,我很动感情。我向她吐露了那年‘红星’轮相遇以后,从心底
渐渐萌发的情感,我承认这是爱。我说,正是因为那难以磨灭的爱,才促使我向她
倾诉我的担心和希望。
“……这件事办得这样不理智。我后来才听说,这时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了,清
华大学的学生,某学者(恕我不讲姓名)的儿子——一切都应了‘击鼓传花’得的
预言:年少有为,前途无量。而我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很平庸的人。更何况,
我还讲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傻瓜也不会写这样的情书的。
“以后,我们偶尔相遇时,还互相点点头,打一个简单的招呼,但我从别的同
学那里听说,她给我下的结论是——嫉妒,假正经,还故作多情……”
秦江把双手抬到胸前,交迭十指掰着、按着,骨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他没
有说下去,脸色很难看。一盏一盏水银灯下,我们的身影还是短短短,长长长。
“就完了?”
“唔,应该说是完了。”顿了顿,他又说,“可又象是没完。要不,我干嘛还
要管闲事,给自己招来痛苦?”
四
前面是通向宾馆转门的台阶。我们拾级而上。进了门,宽敞的会客大厅空无一
人。我们在一条长沙发上坐下来。
“上星期六晚上,在无轨电车上,好象是你喊我。我没理你,是吗?”
我点头,一笑。
“就是因为那件事。我很烦躁。”
我说:“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
“我是到首都剧场看戏去了。在那儿碰到了一位朋友,哦,也是过去在‘老莫’
和‘康乐’泡过的朋友。他爸爸是搞外事工作的。”
“他和沈萍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他在外地,来北京出差的。可是在闲扯中,我很意外地听说他的妹妹
——一个过去我也认识的女孩子——在谈恋爱,男方的爸爸就是某学者。我吃了一
惊,追问了一句,原来那个男的,就是沈萍的男朋友。”
“真的?!”
“我当时也很惊讶,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知道那个男的和沈萍的事。他不
屑一提地说: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S大的一位四川妞儿,死缠着他。他告诉我
妹妹:烦透她了!我寻思这小子也不安好心,耍耍人家呗……嗨,他当然追我妹妹。
他想出国!他有几封教授的推荐信,想在麻省理工学院混上奖学金,他让我家老头
子走走门子,给催催……’下面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进去。我的脊梁上透过一股
寒气。我只想着沈萍。又是浊流!社会的浊流!人生的浊流!而沈萍在这中间算得
了什么呀!随波浮沉的一根小草。可悲的是她不知道这些。是的,她不知道。这两
天,她不是得意地讲她的男朋友要出国了吗。唉,她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准备挂
起她的花头巾了。可是她想到没有,那挂着花头巾的航船正冲向礁石呀……
“回学校的电车上,我连买车票的话都懒得说,当然也没有兴趣回答你的招呼。
我只是一遍一遍问自己:告诉她呜?告诉她吗?告诉她,她能相信吗?她不会又一
次说你嫉妒、挑拨?再者,那位剧场偶遇的朋友,他说话的可信性有多少哇!缄口
不言?这痛苦还不仅在良心上,而且在更隐秘的感情深处!我这时才发现,爱情,
尤其是初恋的爱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然我得到了那样的回报,我
的内心深处还是时时回味起那晨雾、远村、坦阔的江面,飘拂的头巾……更何况在
现在!在现在!
“回到宿舍,已经熄灯了。默默地躺到床上。同屋的几位正喋喋不休地品评人
物。某某交了个女朋友,是个‘宝钗’式的人物啦,‘好生生一个清白女子,竟入
了国贼禄鬼之流’啦,谁谁如何‘交游干谒’有道,正进行出国留学的‘秘密外交’
啦……我烦透了。 浊流, 四处漫延的浊流。一股什么火儿升起来,我怒吼一声:
‘算了!睡吧!’把他们吓哑了。我呢,却一夜也没睡着。
“清晨起来,我决定把一切告诉她。猜疑、臭骂都可以,反正我尽自己的责任。
“吃早饭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她就在那张桌子旁。我端着碗走过去,坐到她
的身边。她很惊讶,疑惑地向我点点头。我默默吃了几口面包,说:‘沈萍,你…
…你过得还好吗?’——天!这叫什么话,连我自己都怀疑这话里有什么‘不良居
心’了。‘过得挺好。’她瞟了我一眼,目光里有猜忌,又有挑战。我说:“听说,
他……你们那位,要出国留学了?’她说:‘没有。去通过“托夫”了,还要等护
照。再过个把月吧。’她老练多了。得意、自豪,全隐藏在漫不经心里。‘托夫’、
‘护照’……知道吗?最时髦的名词儿,说得越漫不经心,越时髦。我还能往下说
什么呢?我知道,我要说的一切肯定会招来什么。我犹豫了,舌头打了卷儿。
“看来,我只能采取一个最愚蠢的行动了。如今想起来真是太可笑了,幸亏它
没能实现。那可能是我身上消失了多年的干部子弟气质的偶然再现吧。当时,我打
听到了她那位男朋友的地址。我决定去找他谈一谈,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在耍这个来
自小乡镇的姑娘。真是那样,我就要毫不客气地教训他一番,直到他认错为止……
多浪漫,骑士一般!当时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个念头。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我去
了。
“他没在家。他的妈妈说他很忙。护照早就领到了,后天就要飞美洲了。这个
消息更使我相信,沈萍的悲剧为期不远了——他这么快就要走了,看来沈萍并不知
道哇。
“我在门口勾留了片刻,只好离开了他的家。走出楼门,忽然看见沈萍和一个
小伙子远远携手而来。我闪到一旁。她穿着一件时新的银灰色绸料衬衫,丝带束着
腰,衬出窈窕的身姿。近胯处的腰带结子随着她的走动而跳跃,飘洒、大方,已经
看不出一个外省姑娘的丝毫痕迹。她一定自认为是幸福的,幸福的今天和幸福的明
天。她绝不会想到等在自己前面的是什么!而我,只能用目光尾随着,看她跟着他
走进了那黑森森的楼门。
“天黑了,楼房噼噼啪啪亮起一方一方灯光。几滴雨点飘下来,打到身上。我
没有离开,在楼前的马路上徘徊。
“三层,最东边那个窗口,乳白色的窗帘上映出两个巨大的身影。那就是他们。
也许,现在就是他向她摊牌的时候。大概过不了一会儿,沈萍会流着泪冲下楼来,
跌撞着走进微雨之中。天这么晚了,我留在这儿会有些用处。至少,我要远远跟在
她的身后,和她一起坐上回学校的汽车,再远远跟在她的身后,目送她走进女生宿
舍楼……可是,我又多么害怕看见她跑出来。哦,不,还是跑出来吧……
“十点钟了,窗帘上的身影还在动。一个身影——那是她,她在梳头。我凝神
注视着。 这姿态我是熟悉的。三年前,在‘红星215’轮上,曙色初开,船过神女
峰。她站在船舷,仰脸望峰。江风吹起她的秀发,她的右手也拿着一把梳子,顺着
风势,一下,两下……那亭亭玉立的身姿,使站在机房门口的我凝视很久。可是,
现在……突然,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又咚咚急跳起来,因为我看见那个窗户里
的灯一下熄了。‘啪啪啪啪’,我踏着马路上耀眼的水窝,几步冲到最东边一个门,
嗵嗵地向楼上跑去……
“我还是理智的。我跑到二层时收住了脚步。我问自己:‘你去干什么?’我
退下楼来了,走出楼门,闭上眼睛,仰脸让雨水滴打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昏黄的
路灯照耀下的班驳的路,慢慢地走了。走了几十步,我又回来,默对着那黑黝黝的
窗口。我感到心酸。为沈萍,为她妈妈,也为我自己。但愿我在首都剧场听到的那
一席话,全是胡扯、谎话、瞎说八道!但愿如此。可是,即便如此,沈萍就幸福了
吗?一年以后呢,两年以后呢,她会感到永远幸福吗……我又想,说不定沈萍完了,
为她在人生道路上的浅薄付出了牺牲。可也许,值得庆幸的是,这又使她回到我们
中间,重新思索一下生活……如果真能那样,我将把今天晚上所见到的一切永远埋
在心底,永远。可能的话,我还会对她说,我仍然爱着她……”
秦江不再讲了,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好象在努力平息情感的波涛。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向眼前缭绕的烟雾使劲儿吹去。结果呢,更多的烟雾在我们
的身边飘游。
“后来呢,沈萍怎么样了?”
“不知道。这是前天才发生的事。”
我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瞥了我一眼,用手把面前的烟雾撩开:“你叹什么气?我不是说啦,这是某
种人生旅途的悲剧,它只能使我们警醒、思考、坚定。”
“是这样的。”我点头,“……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和你不见你的
爸爸有什么关系?”
“哦,”他笑了,“我险些忘了。”沉吟了一下,他说:“也许,首先是因为
我没有这个心情了。戴着S大学的校徽,拿着获奖证书,突然出现在我爸爸面前…
…得意吗?得意。可好象又觉得挺没意思。我想起了‘红星215’轮上那块花头巾。
人生的道路还长,我为自己设计的这种得意场面感到羞愧。其次呢,我不知道你预
感到没有,人们一旦知道秦江是谁,会给我特殊的恩宠,不少老朋友们又会拉我去
作‘老莫’、‘康乐’的常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有毅力经受这些了。说真
的,这都要感谢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