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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太粗了。”她自言自语。现在,她听见胡医生已经上了楼,自己已经失去了第一个迎接他的机会,便站起身,颓然坐在床边,自己和自己生气。
“真是见鬼,明明是脱在床边的。”
坐了一阵,她忽然想到自己完全可以不起来:“紫金医官又怎的,他治病,我付钱,他的对象是师师,确切地说是病,不是我,我为什么非要起来不可,难道他是我的祖宗?”
但她仍然不由自主地猜想胡医生的样子。在她的印象中,大凡紫金医官都清瘦而精神,有种说不透的仙风,她想到他的胡须可能是白的,也可能是黑的,或者没有胡须。
绣花鞋哪里去了?它们到底躲在了哪里?那白天在阳光下艳光四射的扣线小红花,是否看见黑暗中寻找它们的一双手,是否看见她手上刚刚沾上的脏水,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在躲避双手的追捕?
小云发狠地想着,索性站起来,光着脚板来到梳妆台前,台上的铜镜闪着黑暗的光,她看见镜中一张模糊而扭曲的面孔,面孔是和屋子里的黑暗不同的黑暗。
她将脸凑近了铜镜,在黑暗的洞穴之中,她看见自己那双只有一部分闪着光的眼睛,她吓了一跳,恶心得想吐。于是她闭上眼睛,摸着梳妆台上的火镰。
点燃蜡烛之后,她第一个动作就是迅速地扭过头去看看床下,似乎只要她慢了一步,绣花鞋就会逃掉一样。
“终于找到了。”她看见那两只鞋其实就在尿盆边上,张着大嘴傻笑。
穿上鞋的时候,听见楼上的门开了,“胡先生,请这边走。”是莺莺的声音。接着是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向杨师师房间而去。
一时间黄小云那种急切想见到男人的感觉消失了,她自己也没有觉察是怎样消逝的。她搬凳子坐在梳妆台前,借着烛光细心打量起自己来。
她看见自己的脸色已经没有做女儿时那么白净,而是透着一种暗淡的光。眼白也由当初的清纯变得混浊,最讨厌的是眼角竟出现了几粒令人讨厌的东西,她伸出食指,用劲揩了揩,然后又走到水盆边净了净手。
“老了……”心里喟叹一声,发狠地捏捏自己的脸颊——这是她久违的动作,在这个几乎千篇一律的动作中,她感到疼痛的羞涩,但当这个动作由自己这双柔弱的手而不是强劲的男人的手指做出时,她隐隐有些不安,并且有种“等待的艰难”。
“等待是艰难的。”
她确实不愿意如此快地承认这一点,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职业的妓女而言,对男人的等待成为如此艰难的事时,那是多么的可怜呀。这种可怜巴巴的状态将会击垮任何一种曾经被别人抬到半空中的傲气。
“如果不是他,情况也许会有些变化。”这个怨言是在她对柳七和孙春“闭楼三日,不接一个客人”的许诺刚刚进行到一半时产生的。她想,如果不是他们猜透了自己“以木兰之志和娼妓之躯面对世界”的心思,她的秦时楼绝不会冷落到一天加半夜才等来一个胡医生的地步。
这绝对不是吉祥的兆头,如果这种状况维持一月,这三十多个女儿不到街上拉客是不行了。如果那样,这楼可是彻底办砸了。
“开门不吉”的念头使黄小云心里沉甸甸的,可让她从不可名状的不安中暂时解脱出来。此时,她在做一些经验总结,这已是她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时时总结经验,才会让她有让思想向纵深发展的余地。
今夜的总结却和往常大不一样。以往的总结总是有或多或少的事实放在那里,她从这些事实出发,由特殊走向普遍,由具体走向抽象。也正是如此,她才会逐渐积累了一系列的从妓经验,并逐步使其系统化。
但是,今夜,事实是不存在的,这种总结显得有些超前,如同一个商人,还没有出门叫卖,却已经得出什么也卖不出去的结论一样。
黄小云想,首先,开门一天半以来,自己只迎来了两个主动上门的客人,胡医生是请来的,不在客人之列。
为什么只有这两个客人,只是因为“闭楼三日”的话吗?别人是不会知道这个的,这一天半时间,确实没有什么人来敲过门。难道是男人们已经不需要她们了?这种行当没有存在的可能了?不,不会。“女人的道路千条万条,归根结底有一条,××有理。”这也是她开设秦时楼的认识基础,无论如何,这个基础是不会动摇的,只要有男人,这个基础就不可能动摇,而现在男人多得是,好像比以前多了许多。当然女人也不少,可这么多女人中漂亮美丽的却不多,漂亮美丽的女人中,心甘情愿陷入秦楼楚馆的更少。秦楼楚馆中像秦时楼里这样个个干干净净、清清纯纯,不去沾惹下三烂的男人的就少得几乎没有了,东京几百家妓院、上万妓女中,不就只有这三十多人吗?
木兰花令七(2)
“物以稀为贵。”想到这里,她心里充满了信心。可接着袭来的阴影又将这种刚有的信心笼罩。
为什么没有别人来呢?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颊自问。镜子中的那个人有一双眼睛,左边一只,右边一只。两只耳朵,也是一左一右,灯光中,如同两颗大海贝贴附在她的鬓角。嘴在正中间,鼻子也在正中间。
“是对称的。”
她很高兴有了这个新的发现,因为她马上想到五官之外,其余的、也是更重要的对称,对称轴是由鼻尖、肚脐眼和那个地方构成的三点一线,接着又想到不对称来。
“实际上,嘴巴和食物是对称的,手和手、腿和腿也是对称的,那么男人和女人也正好是对称的。”
这种本乎自然的对称性原则,给她妓女理论一条至关重要的论据。这个论据使她的理论一下子变得非常坚定,经得住任何考验。
“所以问题不在柳七身上,也不在我闭楼三日的许诺上,关键问题是在宣传上,这本是由虫娘负责的事情,可她没有什么经验,看来还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
想到这里,黄楼主心里轻松起来。她想到了胡医生,她知道这个紫金医官的重要性,请他去看病的或者到他那里去看病的不是巨富商贾也是朝中大员,寻常百姓有谁使得起他?只要撬开了他的口,在那些老混蛋面前稍稍提示几句,这“秦时楼”的门槛会被黄金磨穿,到那时,北朝女将木兰花的荣耀将会降临到门楣上木兰花的木纹之中。
她心里亮堂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起床,为什么想尽快地,应该说是想第一个见到胡医生的原因了,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秦时楼的利益呀。
她想到,自己并不是自私的,她的一举一动几乎均是为了这楼里三十多号女儿。这种想法里,她觉得自己高尚起来,最起码是有种高尚的感觉,如同她不是黄小云,而是体贴身边每一个人、关心手下每一个人的绿林老大。
她站起身来,用手指拢拢纷乱的鬓角,随着“吱呀”一声响,从门里闪了出来。
经过这一阵子的前后思虑,从门里出来的黄小云已经完全变了,甚至说是脱胎换骨了。就在出房门的一瞬间,她对胡医生的看法已不是一个妓女对嫖客的看法,而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鸨儿对于客人的看法。前者讲求的是享乐,后者讲求的却是实用性。也就是说,在出门的这一瞬间,她才是名副其实秦时楼中的鸨儿,而不再是一个妓女。
“唉呀——”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叫着:
“都这么晚了,你们还吵吵嚷嚷的做啥?”这一声叫喊,楼上楼下都听见了,佳娘赶忙从师师屋里出来说:
“妈妈,我们请胡先生来了。”
“是给师师小姐看病的吧?你们先照应一下,我马上就来。”
佳娘好奇怪,楼主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不是你让我们去找医生的吗,难道忘了这件事不成?
黄小云又返身进屋,坐了一会,这才出门上了楼梯,来到杨师师屋里。
胡医生正在为师师把脉,知道黄楼主进来了,便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起来。
“这位就是胡先生。”佳娘说。
“胡大人好!”黄小云笑吟吟地说着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心里道:“好大的派头!”
胡医生只是微微点点头。
片刻之后,胡医生站了起来:
“我先开个方子,你们派个人跟我去取药。”
“要紧吗?”莺莺问。
“身上的病不重,可心病就重了。此人魂魄已离身而去,脉息微弱,是因为外界的刺激造成的,能否很快好转,完全靠机缘了。”
“就请先生多多费心。”黄小云说,“师师小姐可是咱这楼里最娇的女儿,好些朝中官员都等着见她的面。胡先生治好了她的病,可是为我秦时楼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都要报答的。”
胡医生一听,这秦时楼原来是座青楼,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的外快全来自于用祖传秘方给人治理性病上,病人多在秦楼楚馆之中,起码是和这些地方有些联系。长年累月的临床经验,已经练就他一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只要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是否有那种病,病到了什么程度。
“这位是?”他看着黄小云问道。
“是咱们楼主,黄妈妈。”
“妈妈好,在下姓胡,名来,取名胡来,做事可从不马虎。”
胡医生几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你们这里的人,今夜都给我叫出来,让我给你们看看有毛病没有,有病要及时治,否则害了别人更害了自己。”
黄楼主已听出了胡来话里有话,可她并不气恼,假装认真地说:
“胡大人,我这楼里三十多号人,大病的除了师师这孩子,还没有别的,可小病小难的人多去了——安安,叫姐姐们起来,让胡大人看看。”
胡来笑笑说:“楼主,就在下看来,这位姑娘的病倒不是大病,估计你楼里还有更重的病人吧,比如像你楼主几年前得过的那种病。”
黄小云有些不悦:“大人别开玩笑,你我只是初次见面,何以得知我前几年得过病,‘那种病’,我不知道你究竟指的是什么?”
“在医生面前,你完全不必隐瞒,你的病我一望便知,虽然暂时好了,但很可能重犯,那时,除了我胡某人,这东京城里城外,还没个能治的。”
木兰花令七(3)
黄小云知晓胡医生的意思,便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楼里的姑娘们都齐了,打着哈欠来到师师屋里:
“这个臭师师,弄得我们也睡不好。”符霞霞说。
“不是师师让你来,是妈妈让你来。”
“三更半夜的,叫我做什么?”
“胡大人看看你有没有病。”
“你才有病呢!”
黄小云说:“让师师好好歇着,咱们到天琴阁去点亮灯盏,好让胡大人看明白。”
大家又移步来到天琴阁,里面灯亮着,一个人坐在案前,胡医生在门口站住,向屋里望一阵说:
“那个执笔的人是谁?”
“一个客人……”黄小云没说此人就是柳七。
“此人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可不是一般人物……”胡医生说。
“没想到胡大人不但看病,还看相呐。”黄小云调侃地说。
“不瞒楼主说,我这看相还讲求三条原则:说不清楚不看,说不准不看,别人不信不看。”
“我看相呀,也有三条原则,”佳娘笑着说:“非天非地非人不看。”
胡医生正想问个明白,莺莺说:“怎么和胡大人开这种玩笑?”
“哼!”佳娘不服气地说:“他也太能吹牛了,说他能、他就能得不得了,好像成了神仙似的,如果有能耐,猜猜屋里的人姓什么叫什么吧。真是的。”
佳娘说话声音虽低,却被胡来听着,便转过脸来说:
“姑娘,如果我真的猜中了,你该输我什么?”
“你先说,如果猜不准,你输我什么吧?”
“输我这一世声名。”
“你的声名值几个钱呀?”
胡来不置可否地一笑:“姑娘你输什么吧?”
“输,输我这一身……”她想不起来该是一身什么。
“姑娘开玩笑,你这一身我胡来是不敢要的,如果后院起火,我这声名可就差了,那样我虽然赢了,还不如输了呢。”
黄小云仰头大笑:“真是个正人君子呀,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我看也别打什么赌了,胡大人不妨说出来,也好让女儿们开开眼界。”
正在写字的人听到门上的议论,放下笔,站起来:
“胡医生,师师病情如何?”
“原来你们认识呀!”黄小云说。
“不是刚才见过面吗?”
“噢,还是不认识,胡大人,你看了他是谁吧。”
胡来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随口吟出一首词来:
平生身负,风流才调。
口儿里,道知张陈赵。
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
解剧扮,能NFEE4嗽,表里都峭。
每遇著,饮席歌筵,人人尽道。
可惜许老了……(柳永词《传花枝》,词的下半阕如下: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
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
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
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
柳七听到这里,上前躬身一礼:
“胡大人……”
佳娘上前将柳七往后一拉:
“胡大人刚才吟的是什么呀,你总得回答我的问题才行。”
“姑娘是绝顶聪明的人,可知方才我吟的是什么?”
“不是柳七的词么,可和我你的赌有什么关系么?”
莺莺上来:“别耍赖了,你已经输了。”
大家都心里诧异,不知这胡来究竟是原来见过还是通过看相而知道柳七的,但胡来这一吟词,黄小云心里便如念珠般转开了:
“连胡大人这样有身份的人也知道柳七,可想这柳七的名声多大了,看来得好好对待他,对他好了,兴许会得些意想不到的好处。”想着,黄小云立马堆下笑来:
“都怪师师,弄得乱七八糟的,冷落了官人,官人莫要见怪。”说完,心里道:“柳七啊柳七,我闭楼三日,可全是因为你三寸应该烂掉的舌头,三日,我秦时楼的损失可不小,每个人只赚五两银子,这一天也是一百五十两,三天,可是近五百两啊,这五百两去买人头,也能买两颗回来——柳七啊柳七,这闭楼三天的情真可谓比天还高,比海还深,你能报答得清吗?”
柳七对胡来说:“没想到胡大人也喜欢这乡野俚曲,多谢,多谢。”说着话,他感觉到一种不自在来自黄楼主那里,再看看时而殷勤非常忽而又低头沉思的黄小云,心里明白了几分。
“柳耆卿,今天又有什么新作呀?”
“大人,我正在琢磨给楼里的几位妹妹填词,好让她们有个唱头。”
“难得,难得,大词人为秦时楼填词,如果传出去,又有几个名妓出世。”
“胡大人,莫要取笑,她们知名与否全在自己,和柳三变关系不大,我只是闲来作这些词,好充当楼里的开支而已。”
“耆卿也太过谦逊了,这东京谁个不知你,哪个妓家出名不是因你一首词?想当初,杨楼(东京城里最大的酒楼之一,和樊楼、八仙楼称为京城三大楼。客人常有两三千人。)只是十来号人,自从你柳七时常照应,而今每天有将近两千余人在那里饮酒作乐,而且唱的大多是你的词——现在,街头巷尾有一句话,哪里唱柳词,哪里就有美女;哪里有美女,哪里就必有柳词——刚才我和这位姑娘打赌,实际上,你往那儿一坐就是柳七了,哪个明眼人看不出来?”胡来停了停,望着书案上未干的墨迹说:
木兰花令七(4)
“不知今夜又有什么新作,可否让老夫先睹?”
“看可以,只是不要先传出去了。”
“我虽然老朽,这点规矩还是懂的。”说着走到书案边:
“呀,真是一手漂亮的字啊,看每个字都饱蘸风流之情,看整篇布局,却是浸透风流之意呀。”胡来赞叹一番后,方才读词的具体内容:
莺莺妙舞腰肢软。
章台柳,昭阳燕。
锦衣冠盖,绮堂筵会。
是处千金争选。
顾香砌,丝管初调,
倚轻风,珮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
逞盈盈,渐催檀板。
慢垂霞袖,急趋莲步,
进退奇容千变。
算何止,
倾国倾城,
暂回眸,
万人肠断(柳永词《乐章集·柳腰轻》。)。
“哎呀呀,传世之作呀,传世之作呀,不知莺莺是哪一位,真是福气——这东京城里,能得柳三变如此之高评价的美人不多呀。”
莺莺也迫不及待,将这《柳腰轻》反反复复读了,不由得心花怒放,她知道,等这首词传出去了,那自己的身价可就百倍千倍地上涨——“唉,我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