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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艺人 作者:边云山-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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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她是最好看的。她该找上最好的男人。
    “让那该死的汉子死了吧。”
    槐魁颤抖了一下,突然有些害怕草兰。
    “下山吧,天黑前得赶到桦林峪村。”
    “红云死了,难道还有女人在等你吗?”
    草兰故意气他,一扭一摆地先出了门。
    红云真的死了?那是个多么带劲儿的女人。他垂头丧气地跟出去。他一辈子从
来也没这么失意过。
    这都怪他穷。他猛地抬起头盯住草兰细腰。他从中看到了他未来的辉煌景象。
    “我要跟我那兄弟好好唠扯唠扯。”
    草兰耳尖,她听见了槐魁的自言自语。她蹲下来捂着肚子笑。她不敢直着身子
笑或大笑。她觉出她的腰真有一断两截的可能。
    他踢了她一脚,可没敢使劲儿。
    她。曾地站起身,腰身颤动不已,脸一阵苍白。
    这女人废了。他心有些发虚。
    她嘲讽地看着他,嘴一撇。
    “你那好兄弟当了土匪了。”
    “你说啥?”
    他逼近了一步。他的头嗡嗡响。槐山投了匪?这咋可能?女人是可以随便要的,
可这匪却不该投。
    草兰心里都是气,能惹起槐魁的气,她的心才算好受一些。
    “他把我丢下,原来是上了山。”
    槐魁昏了头。做土匪这辈子就完了,连祖坟也人不进。不过他能舍下草兰,是
好样的。
    “我要早知道,就去蓝蟒岭望望他。曾经有两天,我都在那山下转悠。”
    她一见他不生气了,便不再同他说。她就喜欢惹出他的气来。不然她只有自己
生气。
    他们又朝山下走。这回是他在前了。
    老迈的戏仙爷和戏仙奶奶拄着拐走出了戏仙祠二他们已经记不起有多少年没晒
过太阳了。他们是在他们还是一棵黄菠萝树时见到过日头爷儿,距今有多少年了,
他们也记不清了。他们走到刘贺躺过的那铺干草旁,戏仙爷要坐下来,可让戏仙奶
奶给拉住了。他们几乎同时感到日头爷儿在用毒辣的针刺他们。他们抬起老眼往天
上望望,望到了大血球似的太阳。
    “天坏了!”他们惊呼道。
    他们相挽着又回到破祠堂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爬上坐台,他们都不同程度地
有擦伤,可并没有血流出来。他们的血也因为衰老而干涸了。他们叹息了好一阵子。
    并没有谁看见一对老人。那时槐魁和草兰走在灌木丛里,那条九虎林河就在他
们的右边。河水到这里就平缓一些了,有了鱼的征兆。草兰停下来,她在想若有一
条鱼吃就美了。
    槐魁半晌没听见草兰的声息,想她必是尿尿去了。又忽然想到,女人万不可随
便尿的,说不定就会惹恼哪个鬼怪。刚想回身喝她,就听草兰不是好声地喊叫。
    她随手捡了一根棍,边打杂草边往前走。眼睛却盯住河水。她几次都看见了鱼、
全有黑森森的脊,游得并不快。她想她要是男的准能抓到那鱼。可又想,女人又咋
啦?她便把棍子往那鱼脊上打。打了几次都没打着。她突然见到了一条大鱼,大得
像扇门板。她心跳了几下就疯了似地打那大鱼。
    大鱼并不游走,意外地却往岸边靠一靠。草兰用木棍敲打它,可打着的好像只
是水。水珠溅得老高把她的衣裳都弄湿了。还没容她再想别的,大鱼已蹿出水面咬
住了她手中的棍子。
    天哩,那是条狗鱼。有谁见过这么大的狗鱼哩?嘴巴比狗还大呢,它把木棍子
咬得很死。
    草兰慌昏了头,她下意识里还希望得到这条大鱼,竟忘了把棍子丢掉。她人就
要给拉到水里了。她这才大呼小叫起来。
    槐魁跑过去,见到了那条狗鱼。狗鱼一见他便松了木棍沉入水底去了。
    他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鱼也贪色哩。”
    这话倒是让草兰乐意听。她吓得还在发抖,手因握棍子太紧而橹出了血,她就
用口把血吸了,吐到地上。
    他突然勃然大怒,“你这该死的,你想让别物沾了你的血而成精吗?他娘的怪
事咋这么多哩?”说到最后他的怒气小了,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回我娘那儿去了!”草兰独自跑开了,她隐约感到泽兰就在她前边。
    槐魁怕草兰吃他的饭,她能在杀冷前回娘家也好。
    草兰一会儿也不愿和这老头子在一起了。

        王二姐  泪汪汪
        一场大病躺在床
        我母着急又害怕
        从西庄请来个董二大娘
        拉我手腕子看一看脉
        倒把董二大娘笑断了肠
        二姑娘不是痹来不是病
        姑娘大了思想夫郎
        二大娘说对了奴家的心病
        长长精神当时爬起床
        ……

    她一路唱一路扭,咬牙切齿的。

                                   3

        二月里打夯龙抬头
        小丁郎寻父走九洲
        恨不能飞到湖广地
        寻不着我父不回头  儿的娘啊

        三月里打夯是清明
        麦田里农夫把地耕
        农夫天黑国家转
        寻不着我父不回转  儿的娘啊
        ……

    荒原上女人的体力与男人比是不差的。况女人较男人又有韧劲儿,生命中的忍
耐程度也比男人强,所以女人做得任何事。只是当时女人的功用仅限于生儿育女,
愉悦男人。美貌除外,女人健壮的体质很少能得以展示。
    泽兰的长腿不但能稳稳地为自己耐得劳,背上还背着刘贺,竟能快走如飞。这
男人说来只与女人一般高矮,且瘦弱,但男人的骨头似乎较女人的沉,所以刘贺的
分量也是不轻的,
    她不忘小时是他总来家看望她们,给她们带来一些好玩的和好吃食。有一阵子
他要走她就大哭,直哭到他心软,许下下回来的日子并一些好物件,才罢了。如今
他病倒了,她很乐意帮助他。只是她不知他要到娘那里去做什么?
    他们现在走到了一条路上,她娘还不知道哩。李南石说过在队伍上,大家彼此
都叫同志。他能管一个戏仙叫同志吗?她笑了一下。
    她不走大路,怕人见着耻笑,他是戏仙,可外形毕竟是男人。男人着花了钱,
女人又是做营生的,他们就可以在避人的地方任意胡为,这都被认为应该,没谁会
去指责谩骂。但若在平日,又平白无故地男女接触,是不可以的。她单走那又有又
没有的小道,也不经过任何村庄,直奔她的娘家。可天到该黑下时就黑下了,路程
还有许多,走是不大可能了,歇又到哪里,泽兰为难了。
    草兰已追上了泽兰,她不乐意去背刘贺,只悄悄在后面跟着。见天已黑下了,
她才赶上来。
    泽兰很高兴。
    “姐呀,你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草兰一听就来了气,她分明在臊我,“我再累也没你累呀。驮个男人何止驮了
十里八里?”
    泽兰的脸腾地热了,她为姐能说这样的话感到害臊,可她又不想惹姐生气,便
没再言声。
    她们出来唱二人转,认得一些人,那些人的心肠脾性也摸得到一点。看看所在
方位,是离桦林峪村最近。村里虽有熟人,可都觉不是太可心,不是心太窄,就是
太嘴碎,并不能投奔。忽想到一人,是那住在村头的槐山,他投了匪,屋子定是空
着的,谁敢住他的屋呢?
    刘贺在桦林峪边上也有座马架子,可早就倒塌了。他又做了流浪的戏仙了。
    要去槐山住处,天还太早,要等天完全黑尽了,才好。泽兰也实在累得走不动
了。
    泽兰把刘贺放下,刚好近处就有一汪亮亮的水。她先喝了,并不苦涩,掐下一
片烟袋锅花的叶子,装了水,给刘贺灌下去。
    草兰一直气鼓鼓的,可她心同泽兰一样都害怕,怕狼闻到人的气味儿寻来。泽
兰慌慌地划拉了一堆烂草点着了。草不禁烧,一会儿就着完了,她就不停地划拉烂
草。草还青着,只能找往年的干草,又没镰,难得很。她的手臂和脸都划出了血。
草兰只坐在火边,一动不肯动。
    刘贺那会儿已醒了来,依稀看见草兰的美丽身形,一会儿弯下,一会儿直起,
薄暮做了她的陪衬,如剪纸一般。他又看到她走拢来往他身边的火堆上加草,才看
清了草兰是泽
    他闻到了她们青春的香甜气息。这是他的闺女呵。他的眼就给泪模糊了。他想
叫住她们,可他愿意享受一下她们给他的孝敬。泽兰去寻烂草,他的心被悔恨绞痛
了。他有啥资格享受这份孝敬哩?
    “好闺女们,不用拨火了,我已念了咒了,狼不敢前来。”
    她们皆被这突然而起的语声吓得尖叫了一声,跑拢到一起,仍不明白发生了何
事。
    刘贺暗怨自己突兀,便说:“我醒了,是我哩。”
    泽兰就笑了,跑过来。草兰哼了一声。
    “你真的没事儿了?”
    他微微点头,又有一些泪水溢出来。
    “你念了啥咒语,狼才不敢来?”泽兰柔声问。

        咿咿呀呀哒啦哒
        吗吗哩哩吓吓吓
        呢喃喃咪咪吐噜
        ……

    草兰听了笑,笑了一阵往地上呸了一口,泽兰却不笑,觉着怪好听的,听得她
的心有种安宁的神圣的感觉。
    泽兰温柔地半跪半坐在火堆前,竟忘了给火加草。一声狼嗥,很凄厉,细听相
距却极远。
    “你这咒到底是啥?”草兰生硬地问。
    泽兰说:“他还刚好一些,该让他少说话才是。”
    草兰就不再言声,不知是累了还是怎的。
    刘贺融在亲情的欢愉之中。他愿自己是个饶舌的人。
    “那是戏仙在赞美狼如何俊美勇敢,狼欢喜了,就不吃咱们了。”
    “多奇妙啊,我要是也能会这些咒语就好了。”泽兰于黑暗中向往着,把所剩
的枯草放到已经泛黑的灰烬上。先是沤出了烟,渐渐地就着了,她看着火焰很好看
地跳跃,心里温温的,眼睛就发了潮。
    “你竟瞎说,戏仙也是想做就做得的?你以为是唱二人转呢?不学就会?”草
兰的语气中充满责备。
    泽兰自知失言,有些怕,对刘贺蹲下身来,“你的仙家不会怪我吧?”
    刘贺不住摇头。
    “你们不会做戏仙的。”
    “做戏仙不好吗?”泽兰不解。
    “做戏仙不好你还做?”草兰又有了气,把柔韧的腰肢扭转过来。
    他没有回答,他为山上做了不少事,有很多人都是他发动上了山的。他要把最
后一件事做完。
    夜的荒原辽远到虚无的境地了,在那种单一的景色中,有的是太多的苍茫。
    牲口呢?不曾有或许有也早归家了。人呢?是稀稀的,撒在荒草里,不知现在
都在做啥哩?
    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相隔十分遥远,可村庄却有几百个上千个,谁又能知荒
原有多大呢?荒原人的意识是,荒原是几面都到了天边的。
    在东北角上是佳木斯,其余的就是天外面的世界了。他们只知日本人在荒原上
闹腾,别处怎样想不出来。
    刘贺又要昏过去,泽兰感到了,过来唤着他。
    “醒醒……”
    “醒醒,咱们得赶路哩。”
    泽兰突然说:“姐,你说咱该叫他啥哩?”
    还没等草兰回答,刘贺如在梦中般地说:“叫我爹呀。”
    “他发烧,烧糊涂了!”草兰不喜欢听。
    泽兰愣怔怔的,“咱有这样一个爹也好啊。”
    草兰说:“有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呢!”
    刘贺一阵迷糊一阵清醒,他是饿了,没了体力了。可让同样饿了的泽兰背着,
他不忍。但他又咋也站不起身来,急也是没法。

        四月里打夯四月十八
        娘娘庙上把香插
        我在路旁插草棍儿呀
        寻不着我父不回家儿的娘啊
        ……

    “别唱了,烦死了,要唱就唱来劲儿的,提提神的。”
    草兰于是野野浪浪地唱起来。

        二哥呀你多咱来的咋不把屋进
        从小的恩爱夫妻怕的啥
        我朝二哥扑了一把
        ……

    草兰突然不唱了,叹了口气。
    槐山的屋在村外,黑得几乎看不见。村子里有几处暗蒙蒙的灯光。槐大地主家
灯火旺些,因离得不很远,被那高院墙围了个严丝合缝。
    “咱们要去哪儿?”他又醒了。
    “找个过夜的地方。”
    他再不吭声,他在病中,只能任她们安排。
    “黄花,你的闺女怪好的。”他像醒着又像是昏着。
    他为啥老是提说她们的娘呢?又不能问,老辈子的事,小人芽儿咋个好问?
    泽兰慢慢靠进槐山的房子。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外面也没狗,一切都很安全
的样子。
    泽兰推门,竟推开了。她有点火的用具,胆战心惊地点着了火绒草,刚巧就看
见了炕墙上的野猪油灯,那灯斜出一块,耗子想偷油也爬不进灯碗去,点了,屋里
顿时亮堂起来。
    陈设如槐山走前一样,没有改动。谁肯惹一个匪呢?人们对匪诛不了,只能臭
着他,谁也不理睬做匪的人。所以他的房子直到倒塌也不会有人光顾。再一层,人
做了匪就是人中的魔,他的东西哪里还有人敢动一指头?
    泽兰脸微微发热。草兰心里更是不平静。她在槐家几年竟没走出过大院一步,
更没到过槐山屋里。破烂房子。草兰咒骂了一句,瘫在了炕上。
    泽兰把刘贺放在炕上,已给累得动弹不了了,但还是把槐山的被子和谷草塞的
枕头给刘贺用上,安顿他睡着了。
    泽兰对草兰说:“你歇着,我看看还有粮食没有。”
    草兰实在不想动了,可一想泽兰心里就生气。
    泽兰却没找到粮食,能吃的东西也一点都没有。
    “我饿死了。”草兰哼叽了一声。
    泽兰见外面浓黑一片,想槐山总有一块菜地吧?她就壮着胆走出去。房前屋后
都看过了,除了草还是草。
    泽兰很茫然地看着村中的那几点火。
    “你在外面做啥?”草兰在屋里没好气地问,她饿极了。
    “姐,你先出来一下。”
    草兰不知有啥事,但泽兰语声是温柔的,想不会是啥惊心的事,便迷迷糊糊走
出来。
    “吃的一点儿也没有。”
    “是吗?”一旦知道没东西可吃,草兰饿得眼都花了。
    “你不吃,我不吃,咱们年轻都可以挺过去。可他是病人,不吃不喝怕是不行。””
    “他饿死活该,我可要吃。我去找槐仁堂去,不信他不给我吃的!”
    “姐,你别发傻,从那大院出来;就不该再回去,那不是人呆的地方。”
    “罪孽呀,罪孽!”刘贺在梦中说。
    泽兰垂头,声音很小,说:“我倒是认识几个。”
    草兰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心到底还是难受。
    “那不行!”
    “行的,姐。”
    “咱们好可怜。”草兰动了感情。
    “营生吗,对不对?”
    “那……我去”
    “姐,你歇着,我还有力气哩。还唱得动。”
    草兰第一次搂过泽兰的肩,闻到她头上好闻的气味儿了。女人的命咋这么苦哩?
她抽抽嗒嗒地哭了。
    “姐,别哭,看惊动了他,那倒不好了。”
    气天黑,我送你。”
    “我看缸里还有水,你烧开了,先给他喝些,过一个时辰我怕就能回来了。”
    “我不管他!”
    “姐。”泽兰只叫一声就咽住了。
    “我干啥要管他?”
    “他比你想的要有用得多,他是干大事儿的人。”
    泽兰温柔地笑笑,用又长又柔软的手理理草兰的头发。夜里黑,两人谁也见不
到谁,可她们都有荒原上年轻女人独有的百合花的香气。那香气把她们融在一起,
分不清彼此了。
    “妹呀,我的心疼呢。”
    “你是饿了。”
    “妹……”
    泽兰不让草兰再说。因为她饿得真想就地躺下来,她的心慌呢。
    “姐,我的衣裳脏了吧?”
    “不。”
    “姐,我还好看吗?”
    “好看好看,你比谁都好看。”草兰几乎是喊着了。
    “那好,姐,我去了呀。”
    泽兰寻了一条毛道垂了头走。她边走边把散乱的发辫打开,用嘴叼着扎头的棉
布条,拿十个指当梳子,编好了一根大辫子。她没把大辫子甩到脑后,而是紧紧地
握在手里,那仿佛能给她某种支撑似的。
    要是打走了日本人,男人都有地种了,他们就再不会饿成这个样子了。泽兰抬
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山。

        五月里打夯正端阳
        家家户户饮雄黄
        丁郎在外不喝酒哇
        寻不着我父不回乡儿的娘啊

                                   4

    要到村里去,有一里来地,四处都没有一点声息。泽兰在想她该去找谁?
    草兰使劲儿看泽兰走去的身影,看不见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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