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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红-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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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来过吗?」细青放下了一盘叫化鸡:「她把这里当作寄宿学校,每次回家都可以忘记门牌。」细月便笑,拉着赵得人:「这样你记得他是谁?」细细端祥他一阵,道:「记得,你是月姊的男朋友。」细月抿咀道:「你上当了,你根本没见过他。男朋友倒是真的。」细细便「是吗是吗」的推搪过去,放下球拍书本,和囡囡谈话玩游戏机去了。 「到齐了,到齐了,开饭吧。」细青拿着镬铲在指挥,看着细细和囡囡在玩吃怪兽游戏,没想到自己这妹妹已经长到那个年纪了,是个成年女子,大学四年级,可以谈恋爱决定独身结婚移民还是留下,快要穿起套装上班画设计图,或戴头盔到地盘去察看工程进展。一眨眼前她还是个饱受惊吓的孩子,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叫她:「姊姊,带我走。」她长她整整23年,老母出走后她几乎就是她的母亲了,有时她错语会叫她「妈妈」,然而这个妹妹原来不应该生下来的。母亲怀着她时第二次肺病发作,在疗养院里,天天发着微热,万念俱灰,夜来喝拉素消毒水自杀,剧痛不堪,不禁大声求救,以为孩子会不保,拉拉扯扯,还是生了下来,只是紫紫的,小小的,所以叫做细细。孩子生下来特别不哭,李红怕她肺不好,成天打她,希望她哭,肺气量可以大些。细细小时是个敏感复杂的孩子,才那么几岁大,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大了便好了些,进了大学住宿念工程后就不大回家,总是很忙很忙的,每次回得细青家里总闹着走,像这次她刚进门来便嚷:「吃完饭我要走了,我要跟同学去逛花市。」 细青站在热气腾腾的鲍鱼鸡汤后,脸目在灯下晃动,就像忽然很伤心的样子:「你老是这样,忙忙忙,走走走。你月姊升到当公司的总监了,又不见她忙得要走走走。你们来来去去当家里是巴士站。」细月便打圆场:「好了好了,她小孩子不跟我们这群老妖玩。」又做好做歹的对细细道:「你到花市买一株桃花给大姊吧。你知道大姊喜欢桃花。」细细看见大厅明明插着一枝大桃花,想说:「不是有了么。」细月作势叫她噤声,她也闭上嘴,「好,好。」的便算了。七姊妹挨挨凑凑的坐满一桌子,囡囡拉着细细:「我要和细姨坐。」细容叱她:「别多事,跟妈咪坐。」囡囡闹起来:「我要和细姨坐。要和细姨坐。妈咪我天天都见着,细姨不常见。」细容也就让囡囡挨着细细坐着了,2人又耳朵凑耳朵的,不知谈些甚么。细青靠梨木餐椅坐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打从骨子里累出来,连眨一下眼皮都乏力,因此眼睁睁的,她们给她夹来了她做的叫花鸡,发菜蚝豉,生菜包,她却看着一桌子的菜和人,无法下咽,眼前都是盛开的桃花。

他要送她去相亲时下着大雨,她那双月白的缎鞋子挤得她痛得不得了,她便默默的一直流眼泪。细月才只得15岁,似懂似不懂的看着他们步出家门。老母去了打麻将,细月便在那里帮忙抹地。细月的青春好像都和湿地布地拖有关:发霉的,微微腥臭的,邋遢的。细青头昏脑涨,像大竹提琴,八音锣鼓都在拉打,她父亲周秋梨踏着七星步出场。她的妹妹成天在抹地。她的父亲要将她出嫁。她便哽咽着:「我实在不想结婚。」周秋梨只说:「你不要多说了。你已经28岁。我们再这样下去,我可担当不起。」

细青抬头看她父亲。已经五十多岁的人,还非常的清秀,满头乌发,嘴角微松,似笑非笑,低头有一种女儿家的媚态。细青低头说:「这……这从前呢……从前又怎样……」周秋梨转过脸去。她便没有话,一路开车,驶向不可知的将来。「人家是古玩商人的儿子,你可不要失礼了。」细青低道:「这件事一开始便失礼。」便踏着油门,想不如撞车齐齐死掉算了。他却没理她,望着窗外,沉思些甚么,好会方道:「要过年了。」细青望出车外,原来已经满街都是桃花。

男的有一点兔唇,有一点迟钝,古玩商人介绍父亲是周秋梨,女儿是周细青,男的总是叫她「秋梨小姐」,又问「你今天晚上有没有客」,害得古玩商人连连叱喝他:「周小姐是正正式式在外面做事的,不接待客人。」又问细青:「周小姐在那里办事?」细青低道:「没办事,在家里帮忙,照顾妹妹。」商人又问:「读书到甚么程度了?」细青道:「小学六年级。」周秋梨陪笑道:「小女挺老实,其实她一直念夜校,已经中学毕业了,又念了些甚么记簿。」细青便道:「是簿记。」古玩商人便道:「周小姐挺贤慧内向的,不像这时代的人。和我家犬儿倒相配。小儿小时候患了脑膜炎,有点后遗症,但人挺老实,我怕他太老实了,就带他上舞厅夜总会玩玩,让他见识见识。他不喜欢欢场女子,说过不得夜,大天亮便走了,害得他早上总是脚尖儿冷冷的,就想找个媳妇。」细青听得双眼瞪着:「怕脚冷买张电毡子不就行了吗,何必要娶媳妇。」古玩商人立刻沉下脸来:「他年纪还轻,才26,看上去比周小姐少多了,周小姐你可以多教教他。」相亲在一间夜总会,还没开门做生意,黑沉沉的,满地是碎玻璃,泛着黯紫的光芒。

古玩商人可能是夜总会的股东,在叱喝打瞌睡的小伙子:「去弄了好的西点给周小姐吃,她少出来应酬,好东西不常吃。」细青便道:「不了不了,我吃不下。」古玩商人说要的要的,大家却没了话,在等西点上场。小伙子送上了黑莓母斯,苹果史都,玫瑰酱士高。细青对著一台食物,男的裂著兔唇向她笑,她想起他的冷脚尖,忽然呕吐起来,呕得西点都是黄黄的呕吐物,古玩商人跳起,说:「没事没事。不吃也不用呕。」周秋梨连连在道歉,在混乱中便告了辞。

出来已经是黄昏。周秋梨没了话,人很多,他和她不离不丢的走在人丛中。她要去开车,他便说:「不如去逛逛花市。」她点头说好。

她小时候他带过她去花市。那时她是他的小宝贝,穿著红红的丝棉袄在他的怀中。后来。或许这是她的错。

人这样多这样吵,她无法听到他的话。他们在桃花甘橘吊钟勺药牡丹之间站著,细青那双月白鞋子痛得让她流眼泪。她说:「我很痛,不如回去吧。」他看中了一盘甘橘:「还是买一株桃花吧,桃花好兆头。」细青脱掉鞋子,赤足站著,问:「甚么好兆头。」周秋梨淡淡的道:「希望你早日可以出嫁。」一朵桃花,跌在细青的淡红山茶花长衫之上。「不要再穿长衫了,现在不流行了。细青。」周秋梨低低道:「你出嫁后我想你母亲会离开我。」细青问:「你怎知道?」周秋梨道:「你不明白她。这些事情,由来已久了吧。」周秋梨便和老板讨价还价,让细青抱著那一株桃花。

她一直走一直将桃花一截一截的扯下来。

后来有话无话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一脸桃花,落红如雨。

「来来来,喝一点酒吧,细青,你也累了。」细容给细青倒了一点清香的干邑:「20年的XO,还可以的。」细月道:「二姊你可会选,我的大陆客人受礼都要这个。他们是不贵不选的。」细青倒了暖暖的琥珀液进脾胃,就舒泰了些,便空著肚子,一直的喝下去,片刻双颊飞红,就回光反照似的,年轻了很多。

细容在细青对面,看着细青憔悴细致的脸,在灯火和酒精的感染下,如地狱花一样缓缓绽开,她便像看着镜里花容,如是数十载,开落的是细青也是她自己。她一直以为细青会很早死去,没想到挨着凑着,细青还活着,成天喝酒,也没中酒精毒,一次喝醉酒通街跑,一栽栽进大沟渠底,在渠底趟了2天才爬出来,到医院检查后居然没事,就放她回家。细青失了踪他们找细月,细月在赶报告,只差秘书给每个姊妹打电话,细容在墨尔本接到电话吓得立刻订机票回港,以为她会死,已经出了机票细月秘书又挂电来,说细青已经回家了,害她巴巴的又退了机票,无端端损失几百元澳币。

细容想起她和细青的年轻岁月。细青没念书在家照顾弟妹而细容就是一般人说的交际花了,虽然她的职业美其名是秘书,她的老板是个电影公司的监制也是她父亲周秋梨的一个戏迷,她父亲就半明不白的接过她拿回家大把大把的钞票,也没问她当个秘书怎可能赚这么多钱,足以让他们在西环山头建一间小房子,也就是细青现在住着的房子。细容有时想,那些日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反正年纪轻,吃吃喝喝,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舞场,有时也陪夜,却也不多,却可以赚到大把大把的钞票,回到家里公主似的,不像小时候,最好的都给细青去了,不外因为细青长了一头天然卷发,笑得灿烂些,父母便宠惯她。细容还记得细青小时候怕黑,要开灯睡,她却给灯光刺得流眼泪,夜半她关了灯,细青放声大哭,那时父亲怎样用木剑打她,把她赶到屋外去:「你这样喜欢黑,你到外面去睡,够黑了吧。」她靠着铁门,凉凉的,眼泪一行一行的流下来,她说她要报仇,咬牙切齿的。或许细容可以毫无二想的当交际花,都是为了报仇。她拿着一大叠红腥的百元纸币回家,给周秋梨和李红:「你们给细青买点衣服吧,父亲没戏唱后细青就穿得像个叫化子。」一报复何等快乐,一发不可收拾。细青沉默不语,回房间关上了门。 细容要嫁给花东尼到墨尔本时,姊妹又亲亲热热的,一夜说了不尽的话,细青给她一条闪闪的钻石手链,石头总共有3卡多。细容道:「怎可以,你那来这许多钱。」细青抹泪道:「这是我所有的了。」姊妹觉得只是有对方,是对方的发肤手足。没过了一个月,细容给细青买了另一条钻石手链做分别礼物,给细青的不过是一匹丝缎衣料,细青便发了一大顿脾气,问她拿回钻石手链,说细容现在阔了,不稀干这个。细容哭着说,我真的不稀罕,将手链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的钻石,2人都不肯收拾,还是细月给捡了去,2人吵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结果细月又多了一条钻石手链。已经是20年前的事,细容和花东尼分了手经已10年。细容看着姊姊,心里无限怜惜。细月也不再是跟在她们身后的丫头,仪容端整,左手戴着秀气的柏得菲腊钻石表。那条散了一地的钻石链,可还在她一个旧首饰盒子里面吧。细月在灯下笑着,正和细玉说点甚么,细容的眼光和赵得人的碰上了,细容一笑:「赵先生,多吃点吧。」

细月在灯下觉得甚热,好像一个盛夏的中午,回忆嗄嗄湿漉漉的袭上来。赵得人给她脱了外套,又递过手帕来给她抹汗。「真热,过春节,为甚么会这样热。热得像澳洲的1月。」那年细容和花东尼分手,细月放假去墨尔本看她,她来接她,她在机场却一直走,害得细容在后面追着她,叫她的名字。细月转过身来,无法想像眼前乾乾瘦瘦的女子就是细容,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已经流下来,细容数她:「怎么了,我还没哭,你倒哭了起来。」便将细月抱在怀里,安抚她:「没甚么,没甚么,都过去了。」当初跟花东尼来澳洲根本是个错误。「当初只想快点离家,花东尼肯娶我,又不介意我是个交际花,又可以离得香港远远的。」花是个退役足球员,回到澳洲后便失业,也曾用点积蓄开间杂货店,却不够韩国人和台湾人每星期开店7天每天14小时般竞争,还没半年便亏去花东尼半数退休金,吓得他立刻关了店,,天天在家看电视,动不动便打细容,以作消遣,细容忍忍忍,婚姻维持了3年。

一天是澳洲的夏天的开始,囡囡怕热,一直在哭,花东尼在冰箱找啤酒,发觉冰箱都是囡囡要喝的果汁牛奶,花东尼便叫细容过来,扯她的发,叫她婊子,问她为何不回香港当吧女。细容一边按著发一边哭,还边穿好衣服开车出去便利店给花东尼买啤酒。当夜花东尼也不管她是否睡著,扯开她衣服,热腻腻的便要发泄。细容一身都湿掉,也不知是汗还是眼泪。他发泄完毕在呼呼大睡,细容起来去洗了一个冷水浴。洗浴完毕细容像做完告解似的安静,拉开抽屉,拿出手枪来,对准了花东尼的脸──她要将他的脸轰过稀烂。花东尼却一转身,子弹进入了他的肩。细容见著他的脸,便向他的肥肚腩补了一枪。 细月去探她时她被控伤人及企图谋杀罪。花东尼住进了省政府的庇护宿舍,细容担保外出,照旧送囡囡上学下课,学小提琴和游泳,自己做化妆品推销。有人认得她,叫她「杀人凶手」,呼的关了门,有人却喜出望外:「我们支持你」的邀她进门喝午茶吃点心,又给她买一大堆无用的化妆品。她也成了「反虐妻大联盟」的核心成员。细月也参加过她们几次示威,知道细容有一群姊妹支持,也就放了心。 知道细容罪名不成立细月正在上广州的直通车,参加交贸会。细青传呼她,留消息在她的传呼机上。她很破例的在直通车上开了一罐啤酒。

日子是困难的,在细容脸上却看不出困难来。细月心底有点触动,便要敬细容一杯:「二姊,为我们的将来。」细容笑:「我们老了,将来是你们的。」也不推搪,一口喝光了,赵得人见细月难得喝一杯的,也大口大口的吃著烈酒,便劝她:「不要喝太多了。想不到你们姊妹挺能喝。」细月斜著眼看他:「我们姊妹你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又闹闹的和细青细眉喝了杯,赵得人看著她,她便觉得有一点寂寞。和赵得人谈婚论嫁了,他从前离过婚,娶了一个小孩子,结婚后他要去曼谷替公司设立地产分公司,和小夫人去了没半年,小夫人说寂寞,要回香港,他也没理她,给她买了一堆猫猫狗狗解闷便算了,几个月后小夫人离家回港,从此没见过她,离婚手续托律师办,十分文明的,吵也没吵过便离了婚。赵得人因为婚姻失败过,便份外小心,跟细月的公司做生意有好几年,认识她也好几年,其实一见便喜欢她,却从来没找过她,倒是一次在老板第三次结婚婚礼上碰到她,二人才开始来往。 细月从不提她家里事,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孤儿,没想到她原来姊姊妹妹一大堆。但怎样跟赵得人说呢,细月想,难道说「我二姊是个杀人嫌疑犯」「我大姊和我父亲关系暧昧」多么像劣等小说电影的煽情情节,但现实比劣等小说更惊动人,因为细月并不觉得这些事情有甚么异常,是她生活的一部份,因为将这些事情看得平常,就更惊动人了。既然要唠唠叨叨的解释,上班也实在忙,便不要多说。只有姊妹之间,大家心里明白,不用多说,细月方明白,她们这样吵吵闹闹,因为她们之间的明白,她们谁也离不了谁。 细月喝着也不知是有一分醉意还是一时心的软弱,便拉着细容搂着细青道:「姊姊,多么的好,我们还在一起。」便从皮包掏了照相机来:「赵先生,来给我们拍一个。」细凉便要凑上来:「我呢我呢。」细容笑道:「不不不,30岁以上的先照。」细玉便静静的靠上来:「32了,从来没想过会过30岁。一个运动员的生命过30岁便完了。」细容道:「运动不是一切。过了30岁,生命才开始呢。」细青笑道:「我也没想过会活到今天。我以为30岁以前就会死。」细容笑:「唉,我死你亦未死,活受罪,还没受够呢,你想死,也没福份死。」细眉忽然站起来:「是呀,活受罪,我死你亦未死。」众人都笑了。 卡嚓。笑脸盈盈,七姊妹。关於死。

细月又咕噜的乾了杯,喝得急,一头都是酒痕,漫着酒香,赵得人放下照像机,给她抹乾净。细青看着摇头道:「为甚么我就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细月摇首道:「我也从来没想过会碰到一个人,我会愿意和他结婚。有时我会以为我在做梦。」细眉听着又跟着道:「我以为我在做梦。」

不知是否长期睡眠不足,细月老觉得自己在做梦。在伦敦念工管时要上课又要到电台做兼职还有3个中文学生,老是赶赶赶,分不清日头晚上,伦敦又早天黑,一次她熬夜赶功课,早上才睡,睡过了头,以为是下午4时便匆匆穿了大衣皮靴赶去电台上班,走到街上空无一人才知道原来是早上4时,她足足睡了16小时。她就活在这种长期的紧张错乱之中,老觉得时间不够;她可不想像细青细容那样一事无成,在感情的深渊中沉没,无法自救。

回来刚开始在一间公共事业公司上班,公司要上市,内部便雷厉风行的大改革,要解散几个行政福利政策部门又新开几个电脑技术,市场研究的部门,一时间上千人调职的调职,炒鱿的炒鱿,细月不过是老板助理助理的助理,一个实习经理而已,政策根本没她的话儿,然而她却是执行政策的人,发信,约见,转介全归她,就像她是决策人。已经临近退休的老职员拿着信来见她,问她劳碌一世为何叫他走只有1万6千836元的遣散费。细月一派精明的,按按按着计算机:「这样这样,服务年资乘百分之二点三再乘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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