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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穿制服的人待了整整半个小时,时而远离火堆,时而靠近火堆,目测砖窑
烟囱的方位,想要去占领比绍,却又推迟进攻,把蓝红色的手伸到火堆上方,直到
我的外祖母用树枝又着表皮烤裂的土豆,给了他们每人一个,但她并没有因此中断
叹息。那两个穿制服的人嚼到半截,又想起自己公务在身,便在地里,沿着窄道旁
的荆豆丛,跳出去一石之遥,惊起一只野兔,但是它并不叫科尔雅切克。他们又发
现火堆旁有热气腾腾的粉白色土豆,还由于这一通追打筋疲力尽,便下定决心,和
和气气地把生土豆重新抬回到那两只篮子里去;至于方才把篮子一脚踢翻,那是因
为公务在身,不得不这么干。
傍晚将十月的天空挤压出一阵斜飘的细雨和墨水似的暮霭。这时,他们还在迅
速而没精打采地进攻远处一块黑魆魆的界石,干掉了这个敌人以后,他们觉得折腾
够了。他们还踢了踢腿,像祝福似的把手伸到被细雨打湿、冒着长而宽的浓烟的小
火堆上方,再次在绿烟中咳嗽一通,在黄烟中熏出了眼泪,然后边咳嗽,边流泪,
抬起靴子,向比绍方向走去。要是科尔雅切克不在此地,那他必定在比绍。农村保
安警察永远只知道两种可能性。
慢慢地熄灭的火堆里冒出的烟,像第五条同样肥大的裙子蒙住了我的外祖母,
把她,她的四条裙子,她的叹息声,圣者名字的呼唤声,同科尔雅切克一样地罩在
烟裙底下。等到两个穿制服的人变成摇摇晃晃的圆点,慢慢消失在电线杆之间的暮
色中时,我的外祖母才费劲地站起身来,似乎她已经生了根,而现在正把这刚开始
生长的植物连同泥土和纤维一齐拔出来。
科尔雅切克觉得身上发冷。他突然失去了遮盖,又矮又宽地躺在雨里。他赶紧
把待在裙子底下时解开的裤子扣上,当时他害怕,急需寻找避难所,只要有地方可
躺,不管是何处。他手指动作敏捷地系上钮扣,生怕他的活塞着凉,因为在这秋天
的天气里,大有得感冒的危险。
我的外祖母在热灰里还找出四个熟土豆。三个给了科尔雅切克,一个留给自己。
她张嘴吃土豆前,先问他是不是砖窑上的,尽管她明明知道科尔雅切克是从别处来
的,偏偏不是砖窑上的人。她没等他答话,就请他帮忙拿较轻的一只篮子,自己弯
腰提起较重的那一只,还空出一只手,拿起她的耙子和锄头。于是,她拿着篮子、
土豆、耙子、锄头,四条裙子像风帆似的鼓起,朝比绍采石场走去。
采石场不在比绍,而是更靠近拉姆考。他们让砖窑留在左边,自己朝黑森林走
去,戈尔德克鲁格就在黑森林里,再过去才是布伦陶。采石场在黑森林前的一个坑
里。矮而宽的约瑟夫·科尔雅切克跟随我外祖母向那里走去,他再也不能同这四条
裙子分离。
木筏底下
在此地,躺在疗养与护理院里用肥皂水刷洗干净的金属床上,在背后贴着布鲁
诺眼睛的玻璃窥视孔的视野之内,回忆并描绘卡舒贝闷烧着的土豆秧堆里冒出的烟
柱以及十月的雨的阴影线,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如果没有我这面鼓(只要熟练而有
耐心地敲打,它便能回忆起全部必需的细枝末节,供我去芜存菁,把主要内容记录
到纸上),如果我得不到疗养院管理处的同意,让这面鼓每天同我聊上三到四个小
时,那么,我便会成为一个连有据可考的外祖父母都没有的可怜人。
不管怎么说,我的鼓告诉我:一八九九年十月的那天下午,正值南非的奥姆·
克吕格尔'注'擦他的反英浓眉的时候,在迪尔绍与卡特豪斯之间,比绍的砖窑附近,
在四条同样颜色的裙子底下,在浓烟、畏惧、叹息、斜雨和圣者名字的痛苦呼唤声
中,在两名农村保安警察毫无想像力的盘问以及他们被烟熏迷糊了的目光底下,矮
而宽的约瑟夫·科尔雅切克使安娜·布朗斯基受孕,怀了我的妈妈阿格内斯。
安娜·布朗斯基,我的外祖母,在那天黑夜里就改换了她的姓:在一位施圣礼
向来慷慨大度的神甫帮助下,她改称安娜·科尔雅切克,并跟随约瑟夫,尽管没去
埃及,至少也到了莫特劳河畔的省城。在那里,约瑟夫当上了一名筏夫,摆脱警方,
获得暂时的安宁。
为了增强悬念,我先不讲莫特劳河河口那座城市的名称,尽管它是我母亲的诞
生地,现在就值得讲出来。一九○○年七月底,正是人家决定把帝国战舰建造计划
翻一番的时候,我的妈妈在太阳位于狮子宫时见到了世界之光。自信而放荡,慷慨
而虚荣。星相图上的第一宫,也称命宫,待在那里的是易受影响的双鱼座。太阳的
位置与海王星冲'注'。海王星住在第七宫或室女宫,这将带来混乱与麻烦。金星与
土星冲,谁都知道,土星兆肝脾不调,俗称晦气星,它入主摩揭宫,毁于狮子宫;
海王星向土星献鳗鱼,并得到鼹鼠作为回敬;土星爱吃颠茄、葱头和甜菜,它咳出
熔岩并使葡萄酒变酸;土星和金星一同住在第八宫,亦称死宫,这预兆意外死亡;
与此相反,在土豆地里受孕的事实,许诺土星在亲人命宫里的水星保护下得到冒极
大风险的幸福。
写到这里,我必须插进一段我母亲提出的抗议,因为她始终否认我外祖母是在
土豆地里受孕的。据她讲,虽说她父亲在土豆地里尝试这样于(她最多承认这一点),
但是无论他的位置或者安娜·布朗斯基的位置都没有选择好,未能创造有利条件,
使科尔雅切克成为胎儿之父。
“这必定是在那天夜里逃跑的路上发生的,可能在文岑特伯伯的棚车里,甚至
可能在我们到了特罗伊尔,在筏夫们那里找到了落脚安身的地方以后。”
我妈妈总爱用这样的话作理由,来确定她的生命起源的日期。于是,本该知道
实情的我的外祖母,却一个劲儿地点头,并说:“不错,孩子,这必定是在棚车上,
或是到了特罗伊尔以后的事情,在地里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天又刮风,又下雨。”
文岑特是我外祖母的哥哥。他妻子早年亡故之后,他曾去琴斯托霍瓦朝圣,得到琴
斯托霍瓦的圣母'注'的神谕,要把她当作未来的波兰女王看待。从此以后,他成天
埋头在离奇古怪的书籍里搜寻,并发现每一句句子都证实圣母有权要求得到波兰王
国的王位。他把料理家务和种那几亩农田的事都交给了他的妹妹。他有个儿子名字
叫扬,当时才四岁,身体瘦弱,动不动就爱哭。扬不但放鹅,还收集彩色小画片以
及邮票;这样小小的年纪就集邮,真是不祥之兆。
我的外祖母拿着土豆篮,领着科尔雅切克,回到受天国的波兰女王保佑的农舍。
文岑特听完事情经过,拔腿跑到拉姆考,一通敲门,把神甫唤了出来,让他带上施
圣礼的一应杂物,去替安娜和约瑟夫证婚。神甫睡意正浓,致完被连连的呵欠拖长
了的祝福辞,拿到一大块肥肉作为酬劳,告别了被祝福者。他刚转身离去,文岑特
便牵马套上棚车,铺上干草和空麻袋,让新郎新娘上车,让冻得发抖、低声哭泣的
扬坐在马车夫台上自己身边,再让牲口明白,它现在得笔直地冲进茫茫黑夜:新婚
夫妇要求快马加鞭。
在始终还是黑沉沉但行将消逝的夜里,马车抵达省城的木材港。朋友们收留了
这对逃亡的夫妇;他们同科尔雅切克一样,都是当筏夫为生的。文岑特可以走了,
他驾着小马返回比绍;一头母牛,一只山羊,一只母猪和若干小猪,八只鹅,看门
狗,都等着他去喂食。他还要让儿子扬上床睡觉,扬已经有点低烧了。
约瑟夫·科尔雅切克躲藏了三个星期之久,蓄起头发,理了一个分头,刮掉了
小胡子,给自己留下了证明历史清白的证件,冒名筏夫约瑟夫·符兰卡找到了工作。
这个筏夫符兰卡,在一次斗殴中被人从木筏上推下水去,淹死在莫德林往南的布格
河里,不过警察局对于此事一无所知。为什么科尔雅切克非得口袋里揣着他的证件
才去找木材商和伐木场谈工作呢?因为他过去有一段时期不当筏夫,而在施韦茨的
一家锯木厂干活。由于他,科尔雅切克,把一道栅栏油漆成刺激性的红白两色'注',
老板便同他争吵起来。老板说他故意挑衅,便从栅栏里拔出红色和白色板条各一根,
用这些波兰板条揍科尔雅切克的卡舒贝人的脊背,把板条打个粉碎,成了一堆红白
两色的劈柴。这一来,挨揍的那个便有了充分的理由。当天夜里,毫无疑问是在满
天星斗的夜里,他一把火把这家新建的、油漆一新的锯木厂烧了个红光冲天,向虽
被瓜分却因此而统一的波兰致敬'注'。
就这样,科尔雅切克成了纵火犯,而且成了一名惯犯,因为自那以后,在整个
西普鲁士,锯木厂和林场都为红白两色的强烈的民族感情提供引火物。每逢事关波
兰前途的时候,即使在发生那几场大火的时候,童贞女马利亚总要参与,据目击者
(其中可能还有活到今天的)称,他们见到一位头戴波兰王冠的圣母,站在许许多
多正在倒塌的锯木厂屋顶上。据说,每回大火起时总要在场的民众都同声高唱圣母
颂,而且还宣誓赌咒。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科尔雅切克几次纵火的场面,必定
庄严肃穆。
纵火犯科尔雅切克被人控告,受到通缉,而筏夫约瑟夫·符兰卡则历史清白。
他父母双亡,做人不怀恶意,孤僻褊狭,不仅没有人找他麻烦,而且几乎没有人认
识他。他把自己的嚼烟分成每天一份,直到布格河收容了他。他留下的遗物是一件
短上衣、口袋里的证件以及三天的烟草。溺毙的符兰卡不可能再来报到,也没有人
问起淹死的符兰卡而让有关的人为难。于是,与这个落水鬼体格相似,同样有一颗
圆脑袋的科尔雅切克,先是战战兢兢地钻进他的短上衣里,然后摇身一变,成了这
个有官方文件证明历史清白的人。他戒掉了烟斗,嚼上了烟草,甚至继承了符兰卡
的性格特征和讲话的缺陷,在此后的岁月里,扮演了一个干活卖力、勤俭节约、说
话有点结结巴巴的筏夫的角色,乘着木筏,跑遍了涅曼河、布布尔河、布格河和魏
克塞尔河'注'的林区和河谷。他甚至在马肯森指挥下的王储轻骑兵团'注'里当上了
一名下士,因为符兰卡没有服过兵役。可是,比这个落水鬼年长四岁的科尔雅切克
却当过炮兵,在托恩留下过一份糟糕的档案记录。
强盗、杀人凶手和纵火犯中间最危险的分子,还在抢劫、杀人、放火的时候,
就等待着机会,去获得一份体面而稳当的职业。其中有一些,或者煞费苦心,或者
碰巧走运,找到了这样的机遇。假冒符兰卡的科尔雅切克是一个好丈夫。他改掉了
自己的纵火恶习,甚至一见火柴就浑身哆嗦。摆在厨房桌子上洋洋自得的火柴盒,
只要被这个可能制造过的火柴的人看到,就非遭殃不可。他随手就把这种犯罪的诱
惑物扔到窗外去。因此,对于我的外祖母来说,要能按时做出热饭热菜来,是一件
很不容易的事。全家人经常坐在黑魆魆的屋子里,因为没有引火物点燃汽油灯。
然而,符兰卡不是一个霸道的人。星期天,他带着他的安娜·符兰卡到下城的
教堂去,并允许她像当年在土豆地里那样套穿四条裙子;她已经正式嫁给了他,并
在结婚登记处办了手续。冬天,当河流冰封,筏夫们都闲着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
地待在只有筏夫、舵工和造船工人居住的特罗伊尔,照管他的女儿阿格内斯。阿格
内斯的性格看来像她父亲,因为她不是钻到床底下便是藏在衣橱里。逢到客人来时,
她就坐在桌子底下,抱着她的破布娃娃。
对于这个小姑娘来说,最要紧的便是藏起来,在藏身处找到类似于约瑟夫躲在
安娜的裙子底下时所找到的那种安全,同时也找到乐趣,但是与她父亲所找到的不
同。纵火犯科尔雅切克吃够了被人追捕的苦头,心有余悸,完全能够理解他女儿需
要庇护的心理。因此,有一天需要在这一间半住房像阳台似的突出部盖兔舍时,他
就替阿格内斯用木板隔出了一个小间,完全适合她的身材大小。我妈妈小时候就坐
在这样一间小棚里,玩她的娃娃,慢慢长大。后来,她已经上学的时候,据说她扔
掉娃娃,玩起玻璃珠和彩色羽毛来了,并且第一次表现她对于易破碎的美有感受力。
由于我急于预告我自己生命的起源,读者或许能允许我将“哥伦布”号在席哈
乌船坞下水那一年,即一九一三年以前的事情一笔带过,因为符兰卡一家像随波逐
流的木筏,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一段光阴,只是到了那一年,始终没忘记追捕假符
兰卡的警察局才找上门来。
麻烦事是这样开头的:同每年夏天一样,一九一三年八月,科尔雅切克出发去
基辅。他将从那里放大木筏下来,归途取道普里皮亚特河、运河和布格河,到莫德
林再入魏克塞尔河。他们总共十二名筏夫一起出发,先乘锯木厂雇的拖轮“拉道纳”
号,从威斯特利希新航道溯着死魏克塞尔河上航至艾因拉格,随后入魏克塞尔河,
逆流而上,经凯泽马克、莱茨考、查特考、迪尔绍和皮埃克尔,到托恩停泊过夜。
锯木厂新老板在这里上船,他也要去基辅监督这次木材购买事宜。这就是说,“拉
道纳”号清晨四点解缆开航时,他已经在船上了。科尔雅切克第一次看到他是在船
上厨房吃早饭的时候。他们面对面坐着啃面包,咂咂有声地喝着麦茶。科尔雅切克
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宽肩膀的秃顶让人取来伏特加,给大家把喝空的茶杯斟满。
吃到一半,坐在另一头的人还在倒酒时,他开了腔作自我介绍:“这么一来,你们
就知道了,我是新老板,姓迪克尔霍夫。敝人是讲究秩序的!”
筏夫们按照他的吩咐,顺着座位的秩序,一个挨一个地自报姓名然后干杯,伏
特加咕嘟一口灌下时,辣得喉结直跳。科尔雅切克先干了酒,随后报了自己的姓—
—“符兰卡”,一边眼睛死盯着迪克尔霍夫。他像前几次一样点头,也像前几次重
复别人的姓那样重复了一声:“符兰卡”。尽管如此,科尔雅切克觉得,迪克尔霍
夫重复这个已淹死了的筏夫的姓时,加重了语调,不是尖锐地加以突出,而是带着
沉思的味道。
“拉道纳”号在领水员们轮流协助下,灵巧地避开沙洲,逆着浑浊的潮水,沿
着唯一一条可辨认的航道隆隆向前驶去。左岸右岸,堤坝后面,清一色都是已收割
的农田,不是一望平川便是丘陵起伏。树篱,田间小路,长满金雀花的盆地,零零
散散的农舍之间一片平原,像是天然的骑兵冲锋的战场,专为左边在沙盘里变换队
形的波兰长枪骑兵师、为跃过树篱的轻骑兵、为年轻骑兵军官的梦想、为已在此地
进行过并将屡屡重演的战役而设,同时也为这样一幅油画而设:鞑靼人伏在鞍上策
马奔驰,龙骑兵的马前腿悬空而立,长剑骑士倒下,骑士团团长血染长袍,胸甲上
则无一处创伤,马索维恩公爵'注'砍倒一人;还有那些马,马戏团都没有的良种白
马,烦躁不安,满身流苏,肌腱画得那么逼真,鼻孔鼓着,呈洋红色,往外喷气,
穿透这鼻息的是系着三角旗、矛尖朝下的长枪;高擎的马刀,把天空和晚霞分割成
条条块块;那里,在背景上(因为每幅油画都有背景),在黑马的后腿之间,紧贴
地平线的是一座平和的小村落。炊烟袅袅,矮墩墩的农舍,干草的屋顶,布满苔藓
的墙;在农舍里,贮存着漂亮的、准备来日大显身手的坦克,到那时,它们也将进
入画面,在魏克塞尔河堤坝后面的平原上长驱直入'注',有如夹在重甲骑兵之间的
小马驹。
快到符沃茨瓦维克时,迪克尔霍夫用手指弹了弹科尔雅切克的上衣说:“请告
诉我,符兰卡,在多少多少年以前,您有没有在施韦茨一家锯木厂干过活,后来把
厂子烧了?”科尔雅切克很费力地摇头,仿佛得了硬脖症,同时使自己的眼睛流露
出忧伤和倦意。见了这样的目光,迪克尔霍夫就不再问下去了。
布格河在莫德林与魏克塞尔河汇合。“拉道纳”号拐进布格河时,科尔雅切克
同全体筏夫一样靠在船栏杆上,朝河里牌了三口唾沫。迪克尔霍夫拿着一根雪茄站
在他身旁,问他借个火。这个词儿,火柴这个词儿,像一个寒噤从科尔雅切克背脊
上直流下去。“伙计,我只是问您借个火,用不着脸红嘛。难道您是个大姑娘吗?”
他们已经过了莫德林,这时,科尔雅切克脸上的红晕方消。这并非羞惭的红晕,
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