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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是修理地球?想象中的那个人,恼怒地放下电话,小髻羞愧而又不平地快步而去。
她踩在这块土地上,这土地却不收留她。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间油漆一新的门脸,一张黄白色醒目的告示:本店拟招售货员若
干名,待遇从优,欲报从速!附注:只收女性。
小髻几乎觉得这是自己想象过多出现的幻觉。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没有正式户口
一说?
她迟迟疑疑地走进这间小小的店铺。若干名是多少名?会不会早已招满?求职的勇气和
乡下姑娘的怯场,使她举步维艰。
“请问,招工……是这儿吗?”她尽量大声说,声音还是含混不清。
店主人是个络腮胡子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他用蓖子一样细密的目光,将小髻上下刮了两
遍,才说:“是。”
接下去是难堪的沉默。小髻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那人也并不急着问。
屋内光线很暗,小髻这才看清是问经营服装的商贩,已经有几个与小髻差不多大的女孩
子在码放衣物。
原来已经招满了。小髻真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上街,早一点来到这里!
“你真想干吗?”那男人的话里好像露出某种转机。
“真想干!真想干!”小髻忙不迭地说。
“你要真想干,我就把她辞了,要上你。”那人用粗糙多毛的手指,点点姑娘中的一个。
怎么能这样?小髻就是再想找份工作,也不能抢别人的饭碗!“那我……另找个地方。”
“看不出,你还挺仗义的。”老板嘉许地说,“你要是肯干‘全活’,我就收下你。”
“全活”是什么东西?小髻只知道理发馆把洗、理、吹、剪全上,临了再喷一头花露水
叫作“全活”。服装店里,大约是指搬、扛、运、卖叫“全活”吧。无非是苦点累点,小髻
不怕。她很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每个月二百,真能让我高兴了,以后再给你涨!”络腮胡的男人很有魄力地
一挥手,事情就这么定了。
什么样的“全活”这么值钱?小髻正在狐疑,络腮胡的手,已经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拧
了一把。
猝不及防,小髻一愣:“你!——”
络腮胡哈哈大笑。
小髻愤怒地斥骂道:“你耍什么流氓!”
“耍流氓?”那男人真诚地奇怪了,“你不是‘全活’都干吗,这算什么!”
原来,这就是“全活”!
小髻失魂落魄地往家走。今天的事,跟谁也不说,永远也不说!
小髻的工作热情显然低落下来。倒不是她有意要怠慢姐姐一家,只是一个年轻姑娘,心
里压了这许多的心事,妈妈又一个劲来信问她说过的那个对象怎么样了,闹得小髻再没个能
说心里话的人,连对至亲至爱的妈妈也只能说假话。每晚早早钻进紫花布幔,去想自己总也
想不出头绪的心事。
这可不行。保姆的工作,数量和质量都很难有确切的标准,干好和干坏可大不一样。阿
宁需要一个可靠的后方,费费应该有个快活的童年。只是现在要调动小髻的积极性,实在不
是件易事,几块钱,几件衣服,包括温暖体贴的热情话,全都失去了效力。一个人如果时时
刻刻在忧虑着自己今后的命运,哪还有心思照顾身外的事情呢!得想个办法,使小髻重新振
作起来,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井然有序不知疲倦地工作。
“小髻,你过来一下,有个事要跟你说。”阿宁破例坐在小髻床上,把紫花布幔子拉过
一半。沈建树在正屋里看书,阿宁不想让他听见这场谈话。
“哎。”小髻乖巧地答应着,紧偎着姐姐坐下了。不知怎么,她心有点跳,好像预感到
姐姐要同她谈重要的事情。为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她用手缠扭着紫花布幔的边角。
“小髻,你也别不好意思。我考虑过了,你想留在北京,最保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
北京找个对象。我们单位有个小伙子,大学刚毕业,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我跟他把你的情
况谈了谈,他说可以考虑……”一向伶牙俐齿的阿宁,这一次竟有些结巴,也许是不善充当
红娘的缘故。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大学生,工程师,一切同跟妈妈说过的一模一样!也许真是上天
对小髻格外恩慈,竟早早给了小髻一个预兆!小髻真是从心里感谢姐姐。
看着小髻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紫花布幔拧搓成了一根紫布绳,阿宁忙补充道:“这事成
不成、现在还很难说。你也别寄太大的希望。成了不要太高兴,不成,也别怨我。”
“姐姐!我怎么能怨你呢!不管成与不成,你待我的这片心,小髻一辈子是忘不掉的。”
紫花布幔抖开后,皱得很厉害。以至于小髻不得不尽量拉向头这一侧,以挡住自己兴奋
的脸。至于脚,就让它们露在外面吧。
十二
“哎呀,我的髻姑娘!你到哪去了?可把大妈给想死了!”田大妈一边往自行车的闸缝
里塞着邮票大的存车收据,一边热辣辣地招呼小髻。
小髻一阵感动,忙向田大妈说明。
田大妈再不敢实施她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一切得抓紧进行。不然,小髻哪天再消失一
次,到哪去找!
“小髻,有件事,人家托我多时了,你也不要害臊。若是愿意呢,就算给大妈一个面子。
若是不愿意呢,就直说,大妈绝不会为难你。”
什么事需要这么长的开场白?田大妈慢慢说下去:“我家邻居有个儿子,岁数与你正相
当。干的工作是工艺美术。人家求我给你们俩牵个线。”
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贵人在相助小髻?早知有今天,又何必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真
没想到,她的难题竟这么容易解决。人家找上门来,媒人又是知根知底的田大妈!
最初的惊喜之后,曾经索绕过妈妈的迷雾,又像鬼魂似的出现了。既然对方一切都好,
为什么偏要找一个乡下姑娘呢?
小髻知道自己漂亮。但北京城的漂亮姑娘多的是,小髻绝不是最出色的一个,就算小髻
是最出色的一个,还有远比漂亮更值钱的工作、文凭、房子……是什么人把这一切都抛弃了,
来找小髻呢?
想到暗中曾有一双眼睛,将自己审视再三,左右衡量,才做出这个决定,小髻不禁悚然。
她固执地保持沉默。田大妈应该知道更多的理由,她理应把事情再讲清楚些。
一向精明的田大妈,稍稍有点紧张:成败在此一举了,弄不好,鸡飞蛋打。她清清喉咙,
说:“小伙子别的都不错,就是有点——”她像怕吓着小髻,放低了声音才说出来“——残
疾。”说罢,大气不喘地盯着小髻。
原来是这样!小髻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是个刑满释放犯呢!第
二个反应才是这事,不妨一试。成与不成,见了本人才好定论。
见小髻脸上并没有多大变化。田大妈又恢复了平日的精明与口才:“说是残疾,其实没
那么厉害。不过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微微有点跛,干什么活,都不耽误。”
小髻试着想象了一下。不成。想象不出来。平日上街,她注意的都是青春勃发、神采飞
扬的年轻人,没有留心过跛子。
田大妈半是解释半是发泄地说:“北京的姑娘,如今连个中国人都嫁腻了,抢着去嫁洋
毛子。就是种菜的老农民,也说不嫁残疾人。其实,脸上抹多少增白粉蜜,也挡不住那黑!”
小髻心里像翻了五味瓶。这席话,只能使她哀叹自己的命运。她连在北京郊区的菜农都
不如。她憧憬中等待的那个人,朦朦胧胧之间,眉目永远看不清,但绝不是个跛子呀!只是,
那个人在哪?就算找到了他,他会不会要小髻呢?小髻就是心气再高,也只有等别人来选择
她。何况,阿宁姐至今也没让她同那位大学生见过面。
小髻答应了田大妈,星期天去她家见那位跛邻居。
跟不跟阿宁姐说实话呢?还是不说吧。一个跛子,这太伤人心了,小髻对这件事也没有
太大的兴趣,只因为田大妈盛情难却。
小髻穿上阿宁姐给的茜红色羊毛衫,外面穿上阿宁姐的驼色呢子大衣,戴上一顶白雪蓝
毛织的帽子(这是她自己买线织的),收拾停当出了门。
打扮起来给谁看呢?给那个跛子吗?不是的。髻儿是为自己打扮的,这毕竟是她第一次
约会。
田大妈家不远,是幢同阿宁姐家一模一样的统建楼房。暗淡的灰色,给她一种亲切感。
按照地址,就是这间了。小髻不忙去敲,把旁边的两扇门细细打量了几眼:那个跛脚的
邻居,不知住在哪一边?又一想,说是邻居,并不一定挨着住,也许隔着几座楼房,田大妈
是个关系很多的人。
敲门。田大妈非常热情地把小髻迎进家。原说好由田大妈领她到邻居家去。
“不忙去,先坐坐。家里没旁人。吃糖。”田大妈嘴里招呼着,端出一盒糖。盒里装着
廉价的水果糖,浮面上有几颗金光闪耀的酒心巧克力。田大妈剥了一块递过来。小髻噙在嘴
里,竟吃出一股清凉油味。仔细一看,那糖盒原是装药的铁皮盒,一侧还写着:活血化瘀,
主治跌打损伤。
“小髻,你看看我这个家怎么样?比你姐姐家不差吧?”田大妈像个博物馆的讲解员,
领着小髻参观。
田大妈家也是中单元。不过比阿宁姐家多了一小间。在小髻摆单人床挂紫花布幔帐的那
侧墙壁上开了一个小门,田大妈就住在这间。刚才小髻一进门,也就是坐在这里,几件简单
家具,一床半新的被褥,墙上挂历上有一个巨大的美人头,正对着人笑……其余的走廊、厕
所、厨房,都同阿宁家走向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干净。厨房里的炊具也很少,搁板上也冷清,
全不像阿宁姐家有诸多的不锈钢锅盆和麻油辣酱腐乳陈醋等瓶瓶罐罐。看得出,田大妈家是
清贫而寡淡的市民家庭。小髻沉静而矜持地跟着走动,不知不觉中用阿宁的眼光打量这一切,
含着淡淡的俯视。
就剩下相当于阿宁卧室的那间大房屋了。田大妈搓搓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细缝,然后示
意小髻自己接着去推。那神情,有点像东海龙王显示他的定海神针。
小髻不以为然。她虽是乡下人,但阿宁姐是上等人。她因为带着费费,也颇去过几家有
学问有地位的人家。一个看自行车卖旧书报的老太太,再精打细算从嘴里抠食,也是不能比
的。门缓缓地开了。小髻虽然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被屋内的繁华景象惊呆了。落地的
纱帘,吸顶的吊灯,使这间不大的房屋显出一种局促的豪华。一套浅茶色的组合家具里,摆
放着电视机、录音机。地当央,是镀铬床头,镶有小天使图案的席梦思软床,缀着缨络的床
罩直垂到地面,将主人的温馨与甜蜜都笼罩在一片蓬松之中。墙壁上挂着电子石英钟,正值
报时,奏出像钢琴一样悦耳的声响。地面上铺着几何图型的地板革。小髻移动了一下脚步,
地板上像盖了章似地留下一双脚印。倒不是小髻鞋脏,而是地板革柔和的反光,被鞋子涂抹
得不那么清晰了。多宝格的文物架上,安放着花瓶和其它叫不上名的瓷器,当然还有唐三彩
马。最下层矗着一枚巨型彩蛋,足有小号暖水瓶那么高。于是小髻很想走过去摸一摸——它
真是一枚鸟蛋,还是白石头雕成的?
这房子不知属于哪一对幸福的小鸟!小髻由衷地羡慕他们。阿宁姐没有这样的“席梦思”,
说是怕费费睡驼了背,但也说过这样一张床,价钱贵得会使人做噩梦。阿宁姐也没有这样的
“多宝格”,说是玩物丧志会使人堕落,但每逢领费费出去,总要买回些便宜的小工艺品。
阿宁姐也不买石英钟,说是轮到她出国时,带回一架誉满全球的“西铁成”,要便宜得多…
…
“这是我儿子住的。怎么样?”田大妈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想不到这么讲究。都能拍电视剧了。”小髻说的是真心话。阿宁姐活得神气,但田大
妈的儿子活得似乎更滋润(这是小髻刚学会的一句北京土话)。
“你喜欢吗?”田大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小髻有些意外。这话问得不近情理。房间又不是衣服,不可以换着穿。对别人的家,她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当妈妈的,也许是高兴糊涂了。
“你若是喜欢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猝不及防的小髻,突然明白了。这里的一切摆设像个新房,但它不是新房。墙上该挂夫
妻合影的地方,只挂着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片。隔得远,眉目看不清楚,影影绰绰只觉得
是个很清癯的面孔。
这就是那个跛子——田大妈给小髻介绍的那个对象——她惟一的儿子!
难堪的静寂。
田大妈怎么能这样做呢?儿子就是儿子,邻居就是邻居,为什么要骗小髻,小髻在家中,
设想过事情的种种结局。碍于田大妈的面子,她也想亲眼看一看对方有没有诚意,究竟残疾
到什么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是来了。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留给人家一个好印象。
同一个跛谈朋友,在感觉受了委屈的同时,她也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主动权是操在小髻手里
的。现在,她保持不住这种镇定了。田大妈不愧是老谋深算,不知从何日起,她就开始周全
地计划着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设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袭,她对新房陈设毫无掩饰的羡
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对象实际是田大妈儿子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
姑娘慌了。这很好。聪明而平静的女孩子对别人的相貌往往太挑剔。现在,她被突如其
来的变化震慑住了,失去了从容判断的能力。田大妈不失时机地说:“国兴等在邻居家,我
就去叫他。”
“国兴”——就是他的名字了?——那个跛子!小髻木呆呆地坐着,几乎不会思索。他
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面墙上就有他的相片,在炯炯地注视着小髻。小髻有心想走过去,细细
端详一下对方的容貌,又怕田大妈他们突然回来,便越发将身子板得笔直,掩饰着自己的想
法。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小时。有脚步声走近,门开了,来人站到了小髻跟前。
小髻多么想早一点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姑娘家的羞涩和隐隐的自卑,使她端庄地
垂着头,眼角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她首先看到的是脚。两只完全不同的脚。一只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还更坚实稳重一点。
另一只则像被虫子作茧蜷缩起来的病树叶,菲薄而枯萎,可怜地耷拉到地上。其次是腿。两
条粗细不等长度不一的腿。病残的腿倚着健康的腿。像是主轴失灵的连动杠杆,拖拉运行,
在光洁的地板上,甩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半圆。再往上是胯,是身,是胸……他的整个身体,
是由两半部分拼凑而成的。一半强健,一半病弱。由于长时间的用力不均,他的衣物鞋袜,
都显出两侧不同深浅的色调,好像它们原本就不是用同等材料制成的。
小髻用浓密的睫毛,把自己的眼光封闭起来。还用再看脸吗?不用了。这是那种很厉害
的残疾,哪里还像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再说,这样死盯着一个残疾人看,是不道德的,小髻
是个心软的姑娘,她可怜他,要是这个残疾人穿上极破烂的衣服在街上乞讨,她会把身上的
零钱给他的。和这种人过一辈子,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俩坐吧。我上街去买菜,午饭在这儿吃!”田大妈不容置疑地说着,匆匆走了出
去。说实话,当两个孩子相距很近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但
紧接着升腾起的,是对自己孩子更深切的爱。她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现在,他们应该开
始谈点什么了。国兴是个好孩子,他会听妈话的。小髻也是个好孩子,起码田大妈不在家时,
她不能拂袖而去。
国兴忍受着。作为一个残疾人活在世上,第一条基本功,便是忍受形形色色的目光。然
而,今天太痛苦了。一个如此生机勃勃的少女,用她年轻得像匕首一样的眼光,直刺到他的
骨头里,还要测出他的一条腿骨比另一条腿骨要细许多……
小髻缄默着。说什么好呢?除了怜悯,她说不出别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国兴忍耐不下
去了。“小髻,我见过你。”总得说点什么。
小髻吓了一跳。小儿麻痹大概不侵犯声带,国兴的声音像正常男子汉一样。小髻这才意
识到对方是个年纪比她大的男人,而刚才她觉得好像是她弟弟。
“我……没见过你……”她慌乱地支吾着。
“我妈早就跟我说起过你的事。你卖书的时候,我也去过。当然,你是不会注意到我的。”
国兴苦笑了一下。
“买书的人,很多……”小髻还是解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