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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福跟他老婆包饺子,他老婆一边搭皮儿,一边咦叨着:“他二舅妈送来这鲜嫩
鲜嫩的肉,正得包饺子吃,我这两天受了夜寒,腰像刀割似的疼,你却不想早点儿回家
帮个手,只知道吃现成的,懒骨头!”
赵明福对他这个又懒又刁的老婆,怕到骨头里,不回嘴,只是闷着头包饺子。
春宝憎恶赵明福老婆,便在他家门外站下,问道:“明福哥在家吗?”
“没在家!”赵明福老婆母夜叉似的回答。
春宝知道这女人是说瞎话,追问道:“他刚从社里回来,怎么不在家呢?”
赵明福想他老婆的话会把春宝堵回去,没想到春宝却不甘心,只得亲自搭腔:“你
嫂子跟你闹着玩呢!我在家,你进来吧。”
“你出来吧!咱俩到办公室把账目清理一下。”
赵明福着了急,支晤道:“吃完饭再清理吧!”
“不去!”他老婆挑起稀溜溜的淡黄眉毛,“不理他。”
春宝见赵明福磨磨蹭蹭不出来,他气汹汹一直走进院里,说道:“还没到下班时间,
你不能随便扔下工作回来!”
赵明福红着脸,强词夺理地说:“我上午的工作全完了,难道就不许提前一会儿回
家?”
“我要检查检查!”春宝固执地喊。
“你检查吧!”赵明福恼羞成怒,跳下炕,跟春宝到办公室来了。
办公室里,坐着福海,手里拿着几张收据等候报账,他以为赵明福出去小便了,所
以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
一见赵明福进来了,福海忙站起身,“我报帐来了。”
“你等一等!”赵明福连看也不看他。
福海很奇怪,他看了一下春宝,春宝脸上像盖上一层霜:“把帐拿出来!”他催赵
明福。
赵明福的手哆嗦着,啼哩哗啦开了锁,拿出账簿,打开了一页,递给春宝,他的脸
突然涨红,渐渐又白了。
春宝咬着嘴唇,一页一页地掀着,陡地眉头拧起来了,生气地把账簿放在桌上。
“怎么上月还没结账?”春宝控制着情感,把声音放平静。
赵明福在这一刹那间低下了头,突然一个念头冲了上来,春宝是个党龄比他短得多
的青年,他不能容忍这种污辱,于是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充满骄傲和蔑视。
“我今天就把它完全清理出来!”
春宝愤怒地喊道:“你这叫什么工作态度!每天完不成任务,却领的是满分。”
“不许你对我这么没礼貌!”赵明福蛮横不讲理拍着桌子,“你算什么官儿,你管
得着我!”
春宝气得抖了,“我代理春枝工作。我对党负责,对全社负责,我就管得着你!”
“你管我,嘿嘿!”赵明福骄横地冷笑,“连春校都算上,你们不配!我的党龄,
我的革命历史比你们长得多,现在你们得了势,就要骑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受这个!”
福海是个老好人,忙打圆场说道:“明福,不能这么说话,春宝虽说年轻,可是他
现在是领导人。”
“你少插嘴,这是党内事!”赵明福凶恶地瞪起两只眼,“我知道你会拍马屁溜沟
子,自以为是社务委员,有头有脸,我把你看得一钱不值!”
福海气得出不来气,脸憋得焦黄。春宝嘴唇都失去血色了,喊道:“赵明福,你就
是这样破坏党,党不饶你!”
“你不用拿党支部吓唬我,顶多不过是开除党籍,也没有死罪!”赵明福一扭身,
怒气冲冲地走了。
春宝气得要昏过去,他从办公室跑出来,一直跑向春技家。
春枝跟俞山松正在吃饭,俞山松把他在村外小树林中遇见春宝跟银杏的事说给春枝
听,春枝笑个不停,她第一次感到,俞山松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正在这时,春宝闯进来了,进了门就喊了一声“春枝!”便呜呜哭起来,说不出话。
“怎么啦?怎么啦?”春校放下筷子,拉着春宝的手,问道。
“怎么啦?”俞山松把春宝按坐在炕沿上,问。
春宝像个小孩子似的,伏在炕上哭个不住。春枝像个姐姐,摇着他的肩膀,问道:
“是不是跟谁吵嘴了?别咧着大嘴哭,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
“赵明福……”春宝噎得胸膛发胀,坐起来,哭哭泣泣把这件事情的过程说了。
春校越听越恼,苍白的脸气得像白茶叶子,“不能再容忍他了,他这么一而再,再
而三,一点儿共产党员的气味也没有了!”她捧着胸口,激烈地咳嗽起来。
“冷静!”俞山松想了想,“我到他家去看看。”
俞山松到赵明福家里,赵明福老婆迎了出来,拉长脸说道:“同志!您明天再来吧,
他气得胸口疼,不能说话。”
“不!我要跟他谈谈。”俞山松接住火,口气很婉转地说。
“不行!”赵明福老婆张开胳臂,挡住俞山松,恶狠狠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们不能把他逼死。”
俞山松动火了,他咬了咬嘴唇,站定了盯着这个女人:“大嫂!你躲开。现在赵明
福还是我们党的党员,我是区委的负责人,我有权力跟他谈话。对于他,党要比你的权
力大!”说着,就一直冲进屋里去了。
赵明福老婆软软地放下胳臂,吓得不敢动了。
俞山松进了屋,赵明福躺在炕脚,严严实实地压着两床厚棉被。俞山松揭开被子,
赵明福眼死死地闭着。俞山松连声叫道:“老赵,老赵!赵明福同志,赵明福同志!”
可是他眼也不睁,口也不应。
俞山松也就不再管他,便严厉地批评他目中无人,对党不满的情绪;打击群众,破
坏党的威信的言论行为;并且指出,这是党的纪律不能容许的。
赵明福一直闭着眼,俞山松的喉咙说干了,他也不出声。俞山松最后说道:“赵明
福同志,摆在你面前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还想不想做一个共产党员。”说罢,
他又等了一会儿,但赵明福仍然没有动静,于是失望地走了。
一直坐在窗根下偷听的赵明福老婆,等俞山松出了院里,她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吐
了一口唾沫,跺了一脚,“眼嘟”一声把门插上了。
十八
俞山松走后,赵明福恐怖地哭起来了,他的身体发冷,在热炕头上瑟瑟地发抖。
天不黑,赵明福老婆就上炕睡了,这一晚,她第一次对赵明福低声下气,特别的温
存。赵明福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她怜惜地轻声问道:“不饿吗?我给你做点吃吧。”
赵明福像是处在昏迷状态中,也没回答饿不饿,他老婆却也没去做饭,脱衣躺在他
身边。
“不怕他们!谁还敢拿刀杀了你?”赵明福老婆搂住他,安慰他。
赵明福像死尸似的,手脚冰冷冰冷的,一动不动。
“依我说,”赵明福老婆灼热的身体贴紧他,“干脆退党退了社,做个自由人,自
个儿干自个儿的。他二舅不是跟麻宝山搭伙,咱们也加人进去。”
赵明福还是不吭声。
“当个党员,就像戴了笼头的牲口,听着吆喝走,有什么当头?想想你,土改的时
候,起五更爬半夜,风里雨里,斗地主搞农会,也是个红人。眼下过了时候,人家像伤
风的鼻涕把你甩了,为什么还揪着他们的尾巴,有什么贪恋的?退出!”
赵明福战栗地哆嗦了一下。
他老婆越说越气,声音也大了,“一定退出!他们是做出圈套欺侮你。昨天他二舅
跟我说,春校还疑心是你把丰产实验园子破坏的呢!你看看,这不是硬给你栽脏,一心
想害死你!”
“田贵他胡说!”赵明福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前天党支部会上春校还说过,
这个破坏事件一定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干的,让全体党员黑夜要秘密巡逻,一点也没
疑心我。”
他老婆一声冷笑,“春枝疑心你还能对你说!人家他二舅是一片好心,让你防备有
人暗算你。我跟你说,不许你拿他的话当礼物,到党支部说了,好给你免罪。”
赵明福侧过身,背朝着他老婆,这一夜,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昏昏迷迷做了许
多恶梦。有时是一只狼追他,跑到悬崖,走投无路,跌了下去;有时是一个魔鬼似的人
扯着他的腿,扯进一个黑漆漆的深穴里。……
他出着冷汗,有时失声喊出来,心砰砰地跳。窗户外渐渐白了,他的神智清了,想
到自己是山楂村党龄最长的党员之一,也曾经过风霜雨雪,出生人死。自从跟他这个老
婆,当时的地主女儿发生不正当的关系怀了孕以后,便消沉下去了。自己耕种着自己那
一块土地,还经营个小买卖,日子像火盆似的旺起来了,买了几亩河滩地,又在河西偷
偷放了几处高利贷。一九五二年冬天整党,他也作了一次严格的思想检查,像是从浓雾
中走出来,加人了刘景桂领导的农业社。但是不久,自私自利的思想又萌芽了,挪动公
款去贩粮食,跟田贵发生了暧昧的关系,远离了党和同志,渐渐地发霉,一直烂到根儿
了。
想到这里,他带着悔恨、委屈、患得患失的心情哭了。
就在这时候,后院小矮墙‘扑通”跳下一个人,爬到他们富根下,轻轻敲着窗棂,
低低叫道:“明福,明福!”
“谁?”赵明福老婆被惊醒。
“妹子,是我。”
赵明福老婆拖着鞋开了门,田贵像一阵旋风问进来,一直进屋,踏洒了尿盆子。
田贵坐在炕沿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福,党支部要整你是不是,你为什么不
给我送个信?”
赵明福霍地坐起来,瞅着牙,骂道;“要把我清洗出去了,你他妈的!”
田贵嘿嘿一阵冷笑,说道:“你定定神,对春宝说几句软话,向春枝低头认错,老
老实实,恭恭敬敬,就混过去了。”
“混过去?”赵明福绝望地冷笑,“我的账目不清,逃不出他们的眼睛,贪污的事
一定会被检查出来。”
“我就为这事找你来的!”田贵阴森森地说道,“你只承认最近星星点点的贪污,
决不能说出过去的挪用公款,跟王六老板倒卖粮食。你要说出来,我们就会蹲监狱,你
还得退赃,闹个倾家荡产,共产党也要把你清洗出去。不说呢!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
会知道。”
赵明福就像被一根腐朽的绳悬在万丈深渊上,失去知觉了。
“好,我走了。”田贵又一阵旋风似的闪出去,跳过那后院小矮墙,在树丛中匍匐
爬行,口到家。
清晨,刘景桂从县里赶回来,他先到河堤那里,寻找着已经模糊的脚印,他发现敌
人跳到河里,又从远远的地方爬上岸来,在田野上又找到几个零零落落的脚印,显然是
分散着逃向山楂村或山楂村附近的村庄去了。
他见到俞山松,俞山松已经到那里调查过,也是这么判断。俞山松传达了区委的决
定,就离开山楂村了。
党支部委员会,在刘景桂主持下,再一次慎重地研究了赵明福问题,会后,刘景桂
领导着几个青年会计,查对账簿,彻底清理完了,发现许多可疑处,他连夜跟赵明福谈
了话。;
第二天夜晚,党支部大会举行了。
开会前两个钟头,景桂跟春枝想找赵明福再谈一次话,赵明福自己却主动来了。他
哭丧着脸,在靠近春枝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春枝抑制不住愤怒,厉声地问道:“你好好反省没有?”
“反省了……”赵明福的声音小得听不见。
“你怎样认识自己的错误呢?”
赵明福不言语了,他显得那么可怜、渺小,春枝直直地盯着他,他不敢抬头。
“景桂,会不会开除我的党籍?”过了很久,他终于恐怖地问了这句话。
“这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悔过。”
大会开始了,春枝家小院里,坐得黑压压的,但是没有说话声,没有咳嗽,没有低
低地耳语,偶尔在角落里跳起烟锅的火亮,照见了一张严肃的脸。北房台阶下,摆着一
张长条桌子,放着一盏煤油灯,春枝包着头,穿着她娘厚厚的棉袄,坐在一把垫软的椅
子上,她瞥了一下旁边的春宝,记录已经准备好了。
“同志们!现在开会。”春枝铁青着脸宣布。
春枝简要地叙述了赵明福的错误事实与发展过程。
“我们山楂村全体共产党员,全体拥护党关心党的群众同志们,必须跟他的错误思
想行为进行无情的斗争!”
赵明福慢慢地到灯前来了,连夜的失眠,他的脸腮塌了下去,脸灰白。
“同志们,”他泥像似地站了很久,终于微弱地开口了,“这几年来,我的思想变
质了,一天天地没有共产党员气味了。自私自利,自高自大,躲避着同志,跟党离远了,
党以前对我的教育批评,我都是口头认错,混了过去,思想上一点儿没动,行动上一点
没改,发展到不服从领导,打击别人,还偷用了公款,一天天陷进臭泥坑里去了。……”
最后,他声音颤抖地说:“同志们,我错了,请党给我处分,但我请求党不要开除我的
党籍,给我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他坐下来,抱紧头,哼哼卿卿地哭了。
“现在请同志们发表意见!”春校很镇静地说。
小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几点烟锅的火亮也熄灭了。
运河上,夜晚行驶的船,在山楂村边慢下来。船上的姑娘小伙子嘻闹着,唱着粗扩
高亢的歌,不让运河平原沉睡。
“我发表意见!”根旺在人群中站起来。“赵明福的检讨没挖根子,我不信他只贪
污了这么星星点点儿。我提议开除他出党,我们党内不能留这个不于净的人!”
“对!”像暴雷似的一声轰起。
根旺说完,坐在前排的银杏激动地站了起来,说道:“我们青年团员,正在学习党
员标准的八项条件,按照这八条检查赵明福,他都不够格儿,他不配做我们的榜样!”
“银杏是代表我们说话的!”青年们同声喊道。
跟着,一个个共产党员发言了,有的揭露出赵明福更多的错误事实和可疑问题,有
的帮他挖思想根子,也有的检查了自己。但对赵明福的处分问题上,意见却分歧了,有
的主张开除出党,有的主张留党察看。
“书记同志,我说几句话!”在背静的角落,一个苍老的低沉的声音说。
刘景桂举起灯,大家看出是山楂村的第一个共产党员段老大,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在护地斗争中,被地主匪徒用石灰揉瞎了两只眼,但是仍然担任社里的养猪员。
“同志们,我是山楂村第一个共产党员,我这不是摆老资格。由我介绍人党的有两
个人,那就是刘景桂和赵明福。他们从前都是一般勇敢坚强,可是现在呢?景桂同志是
我们大家热爱的领导者,赵明福却成了人人看不起的小人,这是为什么呢?”他的苍老
的声音高昂地喊道,“这是因为赵明福的阶级骨头变颜色了,他站到资产阶级那边去了!”
他难过地喘着气,大家都体会到这个老共产党员的心情。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
了,“我的意见是给他留党察看二年的处分,给他一个侮过自新的机会。不过要是像根
旺同志怀疑的,他还在隐瞒欺骗,调查出来,就坚决清洗出去!”
赵明福浑身剧烈地一震,把嘴唇都咬破了,但是他狠了心了,没说出跟田贵的密约。
夜深了,天很凉,景桂看了看小座钟,已经后半夜两点了,他站起来,说道:“同
志们!天很晚了,现在我代表党支部委员会发言。”
大家屏住气,听候党组织的意见。
“刚才我们敬爱的段老大同志的意见,是跟党支部委员会的意见完全相同的。支部
委员认为,赵明福”的错误是农村资产阶级的富农思想在党内的反映,发展下去,必将
反党叛党,成为党和劳动人民的敌人。但是由于赵明福向党起誓保证悔过,党为了挽救
他,建议给他留党察看二年的处分,请同志们考虑;同时建议社务委员会撤换他的会计
股长职务!”
刘景桂发言完了,春技宣布表决,全体共产党员完全赞成党支部的建议。
“现在散会!”春技宣布。
“中国共产党万岁!”银杏那银铃般的嗓子,激动地领着大家高呼。
“永远跟着共产党走!”福海心头默默对自己说的话,脱口而出地喊出来了。
这声音像奔腾呼啸的河流,像千军万马向前挺进的脚步声,大家高唱起“没有共产
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支歌。
山楂村响起第一声鸡叫,天快亮了。
十九
当春枝的病好了,已经是夏天。
整整一个月,春校关在屋里,透过玻璃窗,她看见天井里的葫芦架,已经开放白茸
茸的小花,影壁后面的石榴树,长出了小青疙瘩似的果子。
尽管在她的屋里开党支部委员会,开社务委员会议,但是她仍然感到自己像是被封
锁着,感到自己是个残废的人,想着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