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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人多,他讲得不细。到底怎么回事?”
滨把书包放在桌上。这时我才发现她提了一个大包。她从包里掏出了那幅我熟悉的画,一下坐在椅子上:
“很可惜,它是假的。”
“聂老当时不是说真的吗?那天他很肯定的样子!”
滨的嗓子沉下来:“聂老不是把画留下来了吗?这说明他一时也看不准。聂老只说这幅画简直可以乱真……”
我一直盼着这幅画能帮小冷一家,想不到它是假的。我失望极了。滨说:
“不过这也可以卖个好价钱,因为它可以乱真,连聂老都被它蒙了一阵子。”
“假的就是假的。”
“是的,不过……”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像一只受惊的鹿,那双大眼睛飞快地瞥我一下。她的微笑隐得很深。这是一个内心与外表同样灵俏的少妇。她完全懂得我对她素有的爱幕与敬重。我只得对自己说,我感激我们之间相处时的那种真正的愉快,我喜欢她、以及她特有的那种宽容和温煦。我又问了一些聂老的事、她爱人的事,听得出她都在淡淡应付。
她说:“我之所以要这么快赶来,是怕小冷赶在前边——我想让你事先有个思想准备,想一想怎么说,所以……”
这些话我都没有听进去。我想起了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睁着一双大眼,让我爱不释手”——不知这句话是否透露出一丝戏谑,但我此刻觉得这话妙极了……滨又询问了一些我为什么离开的事情,为什么走这么久等等。我告诉她:啊,没什么,只不过到一些地方随便走了走……
“你总是要走——到底有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有人就是喜欢走一走。”
滨笑:“我喜欢静。”
“是的,你很安静。”
“我静久了也烦,有时也想动动。”
她在屋里环顾,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我不知道这叹息是愉快还是厌烦。
3
小冷果然来了。我预料她会来。隔了一段时间不见,她那两只圆眼好像离得更远了。她一进来就大呼小叫——这一点和滨多么不同。她拍拍手掌:
“哎呀,我没有告诉黄科长就跑来了,你看哪,你说走就走,走这么久!黄科长急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对他远没有你对他重要。”
“天哪,看你说的,你多有文化,黄科长是个文化人,他当然喜欢有文化的人。”
“他不过是个‘猫头狗耳’!”
小冷瞥我一眼:“俺听不懂!”
“我是说,他蠢得像头猪……”
小冷吐了吐舌头:“呀,你在说黄老呀!”
“他还没有老出个模样来……”
小冷不满地瞥我一眼,坐下。她撅着嘴。这个姑娘无论如何是单纯的,而单纯的姑娘迁就的东西总是太多。我不知她的父母对她寄托了怎样一种希望。我问起了她的老人。
“还是那样。自从我们家被那些人抄了以后,我弟弟就不回家了。”
“那样家里的担子就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可不怎么!我还得忙协会的事儿;我真想给俺爸俺妈雇个保姆,可惜没钱……”
她给黄老做保姆,却要给自己家雇一个保姆……她说:“如果那幅画能卖掉就好了。我就是为这幅画来的——你不该是为了这画才离开这么久吧?你找的那个老头子是谁?他又怎么说呢?你该不是连画也带上了吧?”
我真是惊讶到了极点。她想得太歪了。我赶忙打开抽屉,把那幅画取出。
小冷两眼放光,一下抱到怀里。
“哎呀,天哪,它怎么在这儿啦?怎么在这儿?”
“老画家刚刚差人送来,很可惜……”
“怎么?”
“它是假的。”
小冷手一松,画落在了地上。她害怕一样看着,没有去拣。我替她拣到桌上。小冷捂着脸,长时间没有抬头。
“天哪,这不是一幅画,这是俺家的灾星,俺跟着它全毁了,这罪还没有头呢……像藏块金子似的藏,想不到是这么块狗东西。天哪,那个老教授也不是好东西,俺爸俺妈没拿他当外人,临走他就给了这么块假货骗人!”
“你别哭,哭也没用。也不要骂那个老教授。”
“不骂他怎么?他给假画骗人,还文化人呢!他的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啦?这么祸害平民百姓?”
“不要这样讲。这幅画也不一定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再说他又不是专家。就连那个著名的老画家一开始也说是真的。我相信老教授当时完全是好心好意。”
小冷抹着眼睛:“我真倒霉啊,我们家真倒霉啊!”
我安慰她:尽管这是一张假画,但无论如何还是一张挺好的画。我把画递给她,小冷却怎么也不拿了。她看着那张画,像看一条毒蛇,眼光尖利,连连后退。
小冷走了。我把那幅画挂在了静思庵的墙壁上。
4
她的来而复去好像提醒了我:我还是那个营养协会的人呢!我的顶头上司叫黄科长,我被指派到这个静思庵是为了改写和扩充他的那本“自传”!
我搓搓手,把案几收拾干净。一切该有个交待,有个着落了——什么结局不知道,但我知道该有个着落了。
我把订得整整齐齐、用牛皮纸做了封面的三大册拿出:《我的放牧生涯》、《学医大事记》和《游击考》。这些文字隔了一段时间没看,今天看来竟然又一次大放异彩。多么有趣啊,这使我陡然理解了一些静思庵主和小冷,明白他们为何一口一个“黄老”叫着。原来这种崇拜是自然而然的。瞧这字里行间处处闪露着一种邪恶的活力,真不像一个六七十岁的人写下的。看着这些文字,脑海里一再浮现他的形象:不太高的个子,稀疏的头发,翘翘的门牙,红扑扑的脸膛,活络的双目——如此生动可爱。他竟然可以把荒郊野外的放牧写得妙趣横生,起伏跌宕;他不厌其烦地考察乳猪与种猪,考察猪身上那几道竖纹与性格的奇怪对应关系;还有,他追逐奔逃的猪猡与后来参加革命的关系;他早年练就的技能与游击战争中的应用情况……他真的生了一副奇怪的脑瓜。而在《学医大事记》和《游击考》中,这些优长简直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渐渐觉得这是一个“异人”。
既然如此,我余下来的工作只能是听命于他,老老实实做一个“知识苦力”,在一种恍忽的状态下机械而勤奋地工作。我要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应答自如按部就班。
我翻动它们,不断被精妙绝伦的思路给震惊。真是叹为观止。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它们一下推到了地上。
随着噼啪几声,地上拍打出一股尘土。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认真拾掇背囊,里面全是从那个平原和山区带回的各种东西。该回家了……我把背囊里的东西再三整理,一件件放好。
让我暂且回到自己的小窝,回到妻子和孩子身旁吧。
在营养协会,还有那烂成一坨的猪狗不如的生活,大概也将从此结束了。只有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庄周在许多年前已经解决的问题,在我这儿才刚刚开始。还好,人人都必会有一个开始,或迟或早。道理也就这么简单:人活着就要不停地撞墙,或者把墙撞倒,或者把自己撞碎。
我到大炕上取出早就整理好的背囊,将背带穿在胳膊上——这立刻就变成一个身负背囊的男人了。
我往外走去,头也不回。
我一直往前,穿过生满了荠菜花的院子,打开院门……
5
进门时刚刚接近中午。家里正冒出了熟悉的气味,小厨房涌出一股淡淡的烟气。我敲门,叫了一声。我马上听出自己的嗓子低哑。可是小宁最先听到了,呀一声跑出来。他抱住了我的腿。
我抚着他圆圆的额头。儿子好像又长高了一点。我把他抱起来。“爸爸!爸爸!”他大声呼喊,梅子当啷一声扔掉手里的炊具,从厨房奔出来。
她扎了围裙,她瘦了。
“你可回来了!”
梅子撩起围裙去擦眼睛,再不说话。
“好多人到我们家来了。阳子领着你那些老朋友……”
梅子把我的背囊取下来,“多沉哪,”她咕哝着,“黄科长他们也来问,我告诉他,只要回来他就会到单位报到的……”
我苦笑:“梅子,我不会去了……”
“什么?”
“真的。”
厨房里有一股焦糊味,她赶紧跑走了。
小宁问:“爸爸为什么不去了?”
“爸爸要失业了。”
“失业了,”他重复着,声音很低,小小眉头皱起来。
我一直牵着孩子的手。“爸爸,妈妈说你又到山里、到海边上去‘窜’了。”
“因为爸爸要急着找一个朋友。”
“找到了吗?”
“没有。”
“他是谁?”
“一个撞墙的人。”
“撞墙?”
“撞得头破血流了……”
梅子重新进屋,站在我们身边。她穿了一双漂亮的红拖鞋。我又记起了我们俩刚刚相处的日子,她穿一双红拖鞋在屋里一挪一挪走动的样子。那时她真像个孩子,常常依偎着不愿离开。时间啊,仿佛只一转眼两人都四十多岁了。真想骂一句粗话。这会儿小宁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我的身上。我把他俩紧紧搂住。我搂住了一个家庭。
这个夜晚,梅子发现了我浑身的伤疤。疤痕的颜色竟那么深;有的还在往外渗血。梅子叫了起来,后来哭了:
“天哪!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到底去了哪里?”
我告诉她:我在大山里寻那个朋友,一不小心就跌到了崖下。当然要折腾一些日子。不过这不算什么。我不是又整个儿回到家里了嘛。
“天哪,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她的泪水流在了我的身上:“你折腾不完了……你知道自己四十多岁了吗?你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过日子,一点也没有!”
我点点头承认:“是的……不过正因为这样,我一路上都在想:时候到了,咱们再也不能耽搁了。梅子,我们真该把日子从头弄一弄了。”
梅子重复着我的话,后来睁大了眼睛:
“‘弄一弄’?‘弄一弄’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挺复杂的,三言两语怕也说不好。简单点讲就是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横下一条心——彻底地、从根上收拾一下。”
她还是没有听懂,两眼圆睁。这是一双杏眼,眼角开始有了淡淡的皱纹。多么漂亮的眼睛啊。我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拳成了两拳。我多么爱她。可是今夜我的手指关节握得咔咔响。我说:“我们俩的年纪真的不小了,咱们一定得从根上收拾一下了。人嘛,或早或迟,但必会有一个开始……”
“开始什么?”
“开始收拾一下。”
“‘收拾一下’?”
“嗯,从头来吧,好好收拾一下。”
1992年3月初稿
1997年5月二稿
2002年3月三稿
2002年11月四稿
本文有删节
张炜,汉族,1956年11月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原籍山东省栖霞县。现为山东省专业作家,省作协主席。
曾长期做档案资料编研工作。1975年开始发表诗,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散文、文艺杂论等。在海内外出版著作百余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瀛洲思絮录》,短篇小说《一潭清水》、《冬景》,散文集《融入野地》、《羞涩和温柔》、《夜思》,长诗《皈依之路》等。出版有《张炜文集》(1…6卷)、《张炜文库》(1…10卷)等多部。
作品曾多次获得文学奖,译为英法德日等多种文字在境外出版。
《古船》被海外评为“华文小说百年百强”、国内“华语文学百年百优”、台湾金石堂选票最受读者欢迎图书。《九月寓言》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图书。《外省书》获首届齐鲁文学奖。
(责任编辑 唐朝辉)
对话者:张炜 朝辉
时间:2002年11月
很多时候,我们心灵深处都想往:平和、幽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无争无夺,享受着天地的恩惠与简单劳动的成果的境界。但现实却一步步把我们的身体从农村推到城市,从城市的边缘、底层推到繁杂的“城市中心”。“城市中心”遍布于城市每个角落。
城市的现实生活是:我们必须为生活而谋,安逸而居的生活似乎必须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尤其是当一个人负载着一个家庭的时候,父母爱、夫妻爱、儿女爱的责任感推着我们在城市的现实生活中沉浮,我们在繁杂世事中耗费着自己的血与肉。而心灵却在抗议,却有另谋。
我们,生存于这两难的尴尬中。
我们似乎无法解脱,也许是因缘未尽。
于是,作家们便在沉浮之余给“身体”请个假,让心灵与身体相通,进入心灵的想往之地。
张炜作为中国当代一位优秀的作家,他的出现和进入是有章可循的。最初的张炜与千万万人一样,走在已经被人类发现的并共同行走的一条通道上,这种人间通道两侧有许多条小径,艺术家们就相继走上小径,张炜亦是如此,他选中了适合于自己的一条路。
在《古船》中,热爱土地、颂扬自然、科学的进化三者之间的表现比较平和,矛盾并不很尖锐,但在《九月寓言》中,问题被凸显出来,让人颤栗。
张炜始终在他的“土地”上往前走,在《柏慧》中,一道人为的篱笆墙与人类大潮中的商业开发悬殊地对比,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张炜在他自己的道路上,以“土地”的名义,进入大自然,以灵魂抗拒人为灾难为旗帜而进入生活,他在从事一项灵魂的构建工程。
阅读《柏慧》,可以感觉到张炜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是开拓道路的艰辛,也是张炜被物质和精神的双刃所击伤,他在抗争,甚至是躲避,张炜也被中国当今的诸多因素困扰:寻根、双难的尴尬、个人的超越等等。
张炜在《九月寓言》的后记中写道:城市是一片被修饰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真实。
他在向两种生活告别:一种是小说,即城市里一块被修饰过的野地;一种是城市生活,他在努力告别。但最终,他只是用小说用文字用精神的形式来告别。来到了靠海的一个偏僻地方,这就有了《外省书》。
我对张炜说,小说《外省书》的尾声让人恐惧而又无能为力。“鲈鱼”的嚎叫和死,马莎的疯狂和哭啸,“狒狒”的出走和变化,整个小说、人物、故事、事件的结局是纷乱而有序的,河湾开始轰鸣,一辆推土机昂首挺进。你把科学现代文明及人性的状况呈现出来。
张炜的回答是:“结尾还是给我力量的。主人公仍旧顽强,这比什么都重要。科学不是人类的敌人。”
我说:“心灵向往自然的寂静和谐,而物质的现实却在逼近,我现在知道,对这个世界不能怕。感谢你,把我们内心的向往和物质的逼迫以多种形式凸显出来,让我看到人的尴尬,人的无奈。我也知道,面对这一切只能够:对这个世界不能怕。”
张炜当时的回答是:“物质不是人类的敌人。但当物质与人为敌的时候,人就不能怕。”
一年后,我读完张炜先生刚完成的长篇小说新作《你在高原·西郊》后,心里沉甸甸的。有许多东西无法释怀,就有了下面的对话。是张炜对自己新长篇的看法,也是他对现实生活与精神领地一些随意的说法吧!
你在哪里?
——关于《你在高原·西郊》的对话
朝 辉:生活于城市还是乡村,我们在城市中深陷于这种困惑之中。我在阅读中看到你的主人公一次次在异化的城市里不停地逃离和选择,“为什么要离开这座城市?略去各种各样的繁琐不谈,简单点说就是要到东部平原上去经营一片葡萄园。”书一开始,这个问题又迎面而来。
张 炜:人的择居,我是指现代人的择居,是一个多么大的问题。我这一生如果一直生活在城里,相信会被同一个问题缠住——就在这里度过一生吗?
城市真像是前线,是挣扎之地,苦斗之地,是随时都能遭遇什么的不测之地。人类的大多数恐惧都集中在城市里。我永远不会明白——我因此而问过一个可爱的乡间孩子,他在后来,在成功或不成功的时候,为什么要跑到一些大城市去?是的,城市,只有城市才离一些东西最近,你可能一伸手就抓住了它。可是你将失去一个人最可宝贵的东西。
乡村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