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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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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章秋谷从宝华班回来便收拾了一天行李,又出去辞了一天行。那招商局的安平轮船十一早上就要开的,秋谷一到初十,就把行李都发上船去。又有两三个同乡,在凤苑春和燕宾楼和他饯行。秋谷情不可却,每处都去坐了一坐,便连忙赶到宝华班来。原来金观察为着轮船一早开行,搭客至迟到晚上两三点钟一定要上船的,早早的跑上船去坐着,却又没有意思,便约着金部郎、孙英玉,连着秋谷四个人,在宝华班碰一场和,碰完了和上船去刚刚正好。秋谷赶到宝华班,金观察已经先在,谈了一回,便大家碰起和来。

云兰为着秋谷今天要走,未免有些依依惜别的心情,坐在那里呆呆的不甚开口。月芳嫁人的事情,秋谷已经当面和本家说过,帐目都付清了,月芳便不肯再见客人。但是章秋谷到来的时候,月芳却还依旧出来,敛袖低眉,淡妆素服,竟是个人家人的样儿。秋谷看着这般模样,觉得玉人依旧,咫尺天涯,狠觉有些惆怅。再三叫他不要出来,月芳那里肯听。只两下谈心的时候,大家都是面上淡淡的,不能够握手牵衣,偎肩接膝,像以前的那种样儿。今天月芳听得秋谷一定要走,自然心上也狠是酸辛,也是坐在秋谷背后,一言不发,只静静的看着他们碰和。等得八圈庄碰过,已经十二点钟,秋谷便也不免对着月芳、云兰说些告别的话儿。又拉着云兰坐在床上,咕咕唧唧的不知说了些什么。月香也走过来,对着秋谷说些套话。

不多一刻,已经听见自鸣钟“铮铮”的响了两声。秋谷立起身来要走,云兰和月芳再送到船上,秋谷再三阻拦,他们那里肯听,秋谷也只得由他。金观察和金部郎也一定要送秋谷到船上去,秋谷推却不得,只好听凭他们怎样。金观察和秋谷等本来都是轿子来的,秋谷忽然想起有一个清芬班里头的玉凤,曾经叫过他两个局,没有付钱,便叫轿夫把轿子搭在弄口去等,又叫云兰等略候一回。秋谷同着金观察等急急的到清芬堂去付过了钱,连忙出来再到宝华班去,会齐了云兰和月芳,叫他们坐轿在前先走。秋谷同金观察等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侯家后来。

那侯家后的地方,原是一条极窄的小弄,弄外便是新造的马路。秋谷等刚刚走出弄口,劈面撞见了一个同乡兵部主事严克任严主政。大家止步招呼,不想斜刺里有两个洋兵吃得烂醉,七跌八撞的直撞过来;不左不右,不前不后,刚刚撞在那位严主政的身上。严主政还没有开口,不料那洋兵撞了严主政一下,顿时发起酒风来,一手扭住丁严主政的衣服,口中“钩辀格磔“的不知骂些什么;一手在腰间拔出小刀来,望着严主政肩窝便刺。严主政措手不及,大吃一惊,连忙把身体一侧,那把小刀正刺在严主政的嘴唇上面,直刺得唇开肉破,鲜血直涌出来,刀尖撞着门牙,连牙齿都撞缺了一个。严主政“阿呀”一声,要想回身走时,怎奈衣服被他拉住,脱不得身。

正在十分危急,早恼了那位章秋谷,一个箭步直抢过来,起左手臂开了他拉着衣服的手,右手轻轻一转,早把小刀抢在手中,左手顺势一送,那洋兵本来已经醉到十二分的了,那里经得起章秋谷的神力,早已踉跄直倒过去,扑的仰面一交。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正要看严主政的伤痕时,只觉得脑后一阵风直扑过来,也不回头去看,把身体“霍”的一扭,右脚往后一登,只听得“扑”的一声,那一个洋兵也是仰面一交。这个时候恰恰的没有巡警在那里,凭着他们去闹,没有人去问他。

金观察等却多替章秋谷捏一把汗,恐怕万一个闹出大交涉来不是顽的。章秋谷却并不放在心上,立在那里不动,只看着那两个洋兵。只说他一定还要起来混打,那里知道这两个洋兵醉到极处,心上那里还有什么知觉,一个人吃了章秋谷一交筋斗,睡在地上也不扒起身来,倒反口中“呜呜”的唱起歌来。

这个时候正是微雨初过,地下还有些泥泞,这两个洋兵满地乱滚,滚得浑身上下好象个泥母猪的一般。秋谷看了又气又笑,料想这两个醉猫是扒不起来的了,便回过头来看严主政的伤处。只见严主政把衣袖掩着嘴唇,那流出来的血连衣袖都湿透了。大家问他怎么样,严主政说:“还没有大伤,回到寓所去找些伤药敷一敷就不妨事的了。”说着,又向秋谷谢道:“今天幸而遇见了你们几位,和我解了这个围。如若不然,那就不堪设想了。”秋谷谦逊几句,只说这般小事,理应相助的。

一面说着,严主政已经叫了一辆人力车,叫到江苏会馆。秋谷等还要送他回去,严主政再三不要,谢了众人,上车自去。

秋谷又对金观察道:“这两个醉鬼躺在地上,虽然与我们不相干,但是这个地方又不见有巡警在那里,万一闹了个什么乱子出来,酿成交涉,老表伯当着洋务局的总办,这个责任是跑不掉的。不如叫几个巡警把他们送到领事衙门去,觉得妥当些儿。”金观察点头道:“你的话儿不差,闹出交涉来还是洋务局的干系。”说着左右一望,见就近竟没有一个巡警的影儿。

便叫轿夫去叫了一名巡警来,对他说了这个缘故。那巡警垂着手,诺诺连声的答应。金观察吩咐过了,便同着大家坐上轿子,到紫竹林招商码头安平轮船上来。

到了船上,云兰和月芳已经坐在官舱里头等了好一回,问他们来迟的缘故,秋谷把路上遇着的这件事儿和他们说了一遍。云兰和月芳吐舌道:“阿要怕人势势,区得倪韵碰着俚,要叫倪碰着仔格号酒鬼格外国人,是魂也吓脱格哉!”秋谷同着众人,想着中国的这般衰弱,以致受侮外人,不由大家嗟叹一番。金观察见开船在即,究竟和秋谷相处了好几个月,平日之间又是狠合式的,心上自然怅惘非常,不免有几句分袂丁宁的话。云兰和月芳更是脉脉相看,凄然欲泣。秋谷到了这个时候,也觉得一腔别绪,满腹离愁。和金观察说几句,和云兰、月芳又说几句,只觉得心上许多衷曲,一时那里说得出来。无奈坐不多时,早已是曙色在天,残星无影,差不多已经有三点多钟。船上的那些水手大家喧嚷起来,急忙忙的起锚解缆,预备开船。云兰和月芳只得立起身来,对着秋谷说了句“一路平安”,懒懒的走上岸去。金观察也对着秋谷说道:“但愿你秋凤第一,直上青云,我们良晤有期。前途珍重!”说罢,便也同着众人一同登岸回去。

这一边章秋谷的事情且自按下不题。如今且再说起上海的事情来。只说上海地方,虽然是个中外通商的总码头,那些市面上的生意却一半都靠着堂子里头的倌人。那班路过上海的人,不论是什么一钱如命、半文不舍的宝贝,到了上海他也要好好的顽耍一下,用几个钱,见识见识这个上海的繁华世界。

凭你在别处地方啬刻得一个大钱都不肯用,到了堂子里头就忽然舍得挥霍起来,吃起花酒来一台不休,两台不歇,好象和银钱有什么冤家的一般。所以上海市面的总机关,差不多大半都在堂子里头倌人的身上。堂子里头的生意狠好,花钱的客人狠多,市面上的资本家也狠多。若是堂子里头的生意不好,花钱的客人也不狠多,那市面上的经济就有些不妙了。这是个什么缘故呢?堂子里头是嫖客最肯花钱的地方,要是堂子里头的生意都不济起来,那市面上的恐慌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但是如今上海地方的堂子,比起十年以前的光景来却是大大的不同。

客人的经济,一天窘似一天。堂子里头的规则,却一天坏似一天。以前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一个个都还有些自爱的思想,见了客人也都大大方方、规规矩矩的;既没有那般飞扬荡佚的神情,又没有那种鄙薄客人的思想。若是有一个倌人姘了戏子,或者姘了马夫,就当作个惟一无二的耻辱,不但做客人的剪他不起,就是同辈姊妹里头,也都把这个人当作下流,传为笑柄。

所以那个时候,倌人们姘戏子的狠少,就是或者有几个,也都是讳莫如深,不肯自家承认。如今的倌人却不是这个样儿,一个个庞然自大,见了客人,面子上虽然不说什么,心上却狠有些轻鄙客人的思想。那生意不好的倌人,也还不必说他。最可恨的是那些生意狠好的红倌人,一味的只晓得姘戏子、轧马夫,闹得个一塌糊涂,不成话说。非但没有一些儿惭愧的意思,而且还得意扬扬的十分高兴,那脸皮上面好象包了一层铁皮的一般。以前堂子里头倌人的品行,比如今那些倌人的品行高了好些,却对着客人不摆一些儿架子。如今的倌人品行坏到极处,那一付无大不大的架子,却比以前的倌人大了好些。就是那些旧时花丛里头的先正典型、老成规则,也都差不多删除净尽,颓落无存。正是:回黄转绿,春残苏小之楼;月谢花蔫,肠断琵琶之梦未知以后如何,请看下文交代。

第一百五十九回 范彩霞歇夏观盛里 陆丽娟独游味莼园

且说上海那些堂子里头的习气一天一天的愈染愈深,那班倌人们的人品便也愈趋愈下。面貌好些的倌人不是一味的飞扬跋扈,廉耻全无,就是拼命的作态妆妖,矜持太过。那些面貌不好的却又一个个都是怪丑无比,粗犷非常。要想找一个性情和软、举止大方的,一时间那里找得出这样的一个人?那班客人们到堂子里头去顽的,若不是在嫖界里着实的有些资格,免不得言语之间就要受他们的怠慢,神色之际更要受他们的欺凌。但是如今的那些嫖客,那一个是有十二分嫖场资格的?大半都是些土头土脑的曲辫子。这样的人到了堂子里头这样的地方,那就真是求荣反辱、自寻苦吃了。就是那些资格狠老、事情内教的客人,若是逢场作戏、随随便便的只当是个消遣的顽意儿,那还没有什么;若是当真的狂嫖起来,却也没有什么趣味。花了无数的银钱,耗了许多的时刻,还要拼着自己的精神,来应酬这些倌人,更要费了自己的思想,来对付他们。花了钱到堂子里头去顽,原是要图个自在、寻个开心的,若像如今到堂子里头的这般时势,做客人的也要步步留心起来,还寻个什么开心、图个什么自在?这可不是花了银钱自家买罪受么?看官们看着如今堂子里头的这样情形,听着在下做书的这番说话,再仔仔细细自己想起来,这个“嫖”字可还有什么味儿!

如今闲话休题,只说辛修甫自从章秋谷到了天津去以后,狠觉得有些寂寞,虽然刘仰正、王小屏等都在上海,却都不如章秋谷的交情格外来得密切些。所以一个五月里头,辛修甫坐在家里头不狠出来,就是花酒也比往时吃得少些。只天天到自己书局里头走上一趟,料理些印刷的事情。

这一天,辛修甫正在书房里头和王小屏闲谈,忽然见陈海秋从外面闯了进来,见了辛修甫便道:“你这几天躲在家里有什么事情?连龙蟾珠那里都不去,这是什么缘故?”修甫道:“也没有什么缘故,不过我为着这几天天气热得狠,懒怠出门。

前几天听刘仰正说你到苏州去了,是几时回来的?”陈海秋道:“我到苏州去了足足的十天,昨日一早才到上海的。今天你们想来没有什么应酬,我请你们到西鼎丰林嫒媛那里去吃酒。”辛修甫皱一皱眉头道:“这样的炎天盛暑,到堂子里头去吃花酒,实在没有什么味儿。你若是还有别人可请,我就心领了罢。”陈海秋道:“这个使不得。今天我是吃的双台,因为天热,人多了十分拥挤,只请了九个客人,连我自己只有十个人。你若是不去,小屏一定也是不去的了。八个人吃个双台,似乎面子上不甚好看,只得委屈你一次,和我绷个场面的了。”

修甫听得陈海秋说在林嫒嫒那里吃双台,便觉得有些诧异,道:“林媛媛那里你又没有交情,平空去报效他做什么?”陈海秋笑道:“你不要管我有交情没有交情,只要屈你的驾去上一趟就是了。”王小屏插口说道:“这样说起来,林媛媛那里你又下了水了,怪不得范彩霞要说你是垃圾马车。好好的做了范彩霞,为什么又要跳起槽来?”陈海秋道:“我也并不是跳槽。彩霞这一节在观盛里歇夏,我一个月贴他二百块钱,不做生意。所以我自端午节之后,在林媛媛那里走得勤些。”

辛修甫听了陈海秋话,微微一笑也不开口。王小屏便问道:“彩霞在观盛里歇夏,你当夏一个月给他二百块钱么?”陈海秋道:“自然是真的,难道哄你不成?”王小屏笑道:“难道他在观盛里只有你一个人去,别的客人都不去的不成?”陈海秋摇头道:“那是他和我讲明的,歇夏的时候开销不够,要我一个月帮他二百块钱。那班旧日的客人,除我之外只有一两个熟客偶然去走走,别人是一概都走不进去的。”王小屏听了,不由得鼻子眼里“哼”了一声道:“照你这样的讲起来,你一个月给他二百块钱,简直是你和他开销的了。论起理来,就不该应再走别的客人,为什么他那里的客人又不止你一个呢?”陈海秋道:“你到说到这般容易。二百块钱一个月那里够他挥霍?他自己亲口和我说过,一个月房租多少、伙食多少、坐夜马车的钱多少、吃大菜看戏的钱多少,还有相帮、娘姨的工钱,一切大小的零用,他口中算起来差不多一个月要七八百块钱,那里二百块钱就包得住他的用度?”

王小屏听了笑了一笑,还想要开口和他说时,被陈海秋拦住道:“闲话少说,今天是礼拜六,张园里头十分热闹,我们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还是到张园去坐一回儿何如?”辛修甫点一点头道:“我们同到张园去也好,只要到一大去叫他放一辆马车来就是了。”陈海秋道:“你们不用另叫马车,我这辆马车是借章季居章京卿的,是船式的双马车,十分宽敞,不要说坐三个人,就坐四个人也坐得下。”辛修甫听了,也便点头应允。大家一同走出弄口,坐上马车,果然三个人坐在里头甚是宽绰。那马夫把丝缰一带,加上一鞭,便滔滔滚滚的一路往味莼园来。

到了安垲第,辛修甫同着王小屏、陈海秋下车进去,就在台阶上拣张桌子坐下。这个时候,正是六点多钟的时候,夕阳西下,晚风徐来。那一班来乘凉的人倒着实不少,一个个都在辛修甫等面前过去。倌人里头也有几个认得的人,见了辛修甫等大家点一点头。

辛修甫等正在游目骋怀之际,忽见一个丽人缓缓的从后面转过来,腰细惊凤,鬟低敛雾,宜主娇娆之态,凌华婀娜之姿,扶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大姐,走到辛修甫面前,凝眸一视,便停步含笑道:“辛老长远勿见哉嘛。”辛修甫连忙抬头看时,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章秋谷的相好陆丽娟,便也向他含笑点头,招他坐下。丽娟又招呼了王小屏和陈海秋两个,便也慢慢的坐下来,开口便问道:“辛老,章二少到天津去仔阿有信来?阿晓得俚几时转来呀?”修甫道:“信是常常有的,信上说七月里头一定要回来乡试。你和他是狠要好的,难道他去了,信都没有给你一封不成?”丽娟面上一红道:“倪搭一塌刮仔接着仔俚一封信。”

陆丽娟刚说到这里,忽然王小屏拉了辛修甫一把道:“你看,你看!”辛修甫连忙回过头去看时,只见一男一女从斜刺里慢慢的走过来。那女子的模样只好二十来岁的样儿,穿著一件白官纱衫,玄色外国纱裙,里面衬着淡妃色金阊纱裤,面上不施粉黛,止淡淡的点着一点儿胭脂,顾盼飞扬,丰神流动。

一面走着,一面时时的溜转眼光,照顾那同来的男子,笑吟吟的露出一团媚妩,软怯怯的妆成满面风情。那男子随在女子背后,年纪约有三十多岁,穿著一件白香云纱长衫,手中拿着一把雕翎扇,那头上的前刘海差不多有一二寸长,刷得一截齐的,发光可鉴。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却是一张瘦骨脸儿,两边的颧骨生得高高的,满脸上堆着一团滑气。手上却带着一个全绿玻璃翠班指、两个金刚钻戒指,灿灿烁烁的,光彩照人。紧紧的跟在那女子的后面,两只眼睛骨碌碌的四围飞射。

辛修甫看了一眼,猛然想起这个男子的样儿,分明就是天仙戏园里头的武小生廉小福。那个女子虽然狠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人。看着他们男女两个的那种样儿,狠觉得有些看不上眼。陆丽娟也看见了,连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口中低低的说道:“格号人,晤笃去看俚做啥!”辛修甫便也低低的问王小屏道:“这一个男的是廉小福,那一个女的又是什么人?你认得不认得?”王小屏附耳说道:“女的就是前节在东尚仁的姚月仙,新嫁了电报局总办宣柳生的,你难道不认得么?”辛修甫听了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姚月仙,刘仰正也做过的,辛修甫同着王小屏等在席上和他相遇过几次。辛修甫见了他觉得好生面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如今听了王小屏的说话,心上方才明白。暗想上海的这班红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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