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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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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走出大门,忽然一个人劈面走来,一把拉着秋谷道:“我找了你半天,居然给我找着了!”秋谷抬头看时,原来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叔,姓马,号山甫,家里头狠有几个钱,捐了一个户部郎中。如今丁了外艰,便在上海合了几个人,在新闸地方开了机器公司。这个马山甫还有一位老太太,也是住在常熟的。平常的时候,都是在上海、常熟两处来来往往,差不一年里头也有半年住在上海。这个时候,刚刚马山甫的老太太打发马山甫到上海来结算公司里头的帐目。

马山甫来的时候,原打算赶回去过年的。不料到了上海,做了一个倌人,叫做陆韵仙,住在清和坊一弄。这位马山甫本来是个嫖客里头的瘟生,陆韵仙又是个烟花队中的老将,两个人自从有了相好之后,如鱼得水,如漆投胶,一刻也离不开来。

马山甫虽然家里头狠有几个钱,却生得性情啬刻,那怕用一个大钱,也要心里掂一掂轻重方才肯拿出去。陆韵仙放了他几回差,马山甫都含含糊糊的不肯答应。陆韵仙只认他还没有死心塌地,所以不肯花钱,要想个笼络他的法儿,便索性劝马山甫把行李搬到他院中去祝马山甫也不想一想该应怎么的一个价值,还只说陆韵仙和自己要好,方才要他搬去,心上二十四分的欢喜,冒冒失失的带着一个家人竟搬到清和坊来。陆韵仙的房间本来狠多,便腾出一间房间来给他住了,应酬得十分周到,供给又甚是丰盈。

连马山甫的零用,都是陆韵仙代出,不要他花一个着钱,预备着到了年底的时候好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料想他一定不好意思推却。马山甫那里知道。正是:银环金枕,丁娘十索之歌;雨散云飞,宋玉三年之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十回 享温柔误人销金窟 敲竹杠偏遇守财奴

且说陆韵仙把马山甫留到自己院中来住,韵仙自己提着全付精神的来应酬他,连他的零用都和他代付,不叫他出一个钱,照应得十分周到。原想等到年终,要问马山甫借几百块钱,敲他一下竹杠,料想马山甫一定不好意思不答应的。这个过年的盘缠,就要想出在马山甫身上。

可怜马山甫那里知道,好像在那里做梦的一般。心上还只在那里算计:住了陆韵仙的房子,又享受了他的供给,这里头倒好着实省几个钱。又怕陆韵仙要和他纠缠,便不等年底,预先早早的叫陆韵仙抄出帐来,和他算得清清楚楚。自己想着,这件事情做得十分干净。

不料陆韵仙到了十二月二十七那一天的晚上,一个人悄悄对他说,要问他借五百块洋钱。马山甫听了,吃了一惊,一时间回答不出,只得含含糊糊的答应一声道:“几百块钱的事情,也是小事。你不要性急,明天再说就是了。”

陆韵仙的心上,以为自己特地空了一个房间给他住着,别的客人都不放进来,更兼供给他主仆两个人的伙食,马山甫又是个公子哥儿的脾气,在他一个人身上琐琐屑屑的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不肯将就些儿,这半个月之内,用在马山甫身上的钱,已经差不多有一百块钱。再加上过年的费用,新年的开销,合算起来,也要二百块钱的光景。如今问他借五百块钱,拿定他一口应承,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那里晓得马山甫听了他的说话,脸上就是一呆。回答他的话儿,又觉得狠有些儿勉强,支支吾吾的露出些不愿意的样儿。

堂子里头的人,何等狡猾。陆韵仙看了马山甫的样儿,心上已经有些明白;看着他那种半吞半吐的神情,却又不明白马山甫的意思。只认着马山甫见他一开口就要借五百块钱,嫌他狮子大开口,要得太多,所以这样的踌躇不决。或者想要打他一个折扣,多则四百块钱,少则三百块钱,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陆韵仙一面想着,一面在肚子里头暗笑。

只见马山甫沉吟了一回,开口问道:“你要借五百块钱有什么用处?难道像你这般生意,年底的开销还不够么?”陆韵仙听了满肚子的不愿意,却又不好发作出来,只得冷冷的答道:“故歇堂子里向格生意,格末叫难做。看看面子浪生意蛮好,像煞呒啥;到仔节浪向搭仔年底下,划算起来总归是格勿灵。

耐放心末哉,倪总勿见得来敲耐啥格竹杠,耐勿要勒浪发极。

轧实搭耐说仔罢,今年倪搭开销,刚刚再少一千洋钿。耐搭借仔五百,再有五百勿着杠,倪也只好到仔归格辰光再讲格哉!”

马山甫听了,心上有些半信半疑的。停了一回方才说道:“你要借钱,你又不早和我说,前几天我把这里的几千银子一古脑儿都汇到常熟去了。留在我自己身边的,不过几百块钱,还要预备过年的零用。如今你要问我借钱,只好等我明天出去到朋友那里去,托他们和我转借就是了。”陆韵仙听了心上自然狠有些不像意,微微的笑了一笑,口中说道:“实梗说起来,倒费仔耐格心,谢谢耐,对勿住。”马山甫也不知道这几句话儿是陆韵仙有意反激他的,一些儿也不觉得,欢欢喜喜的过了一夜。到了二十八早上,马山甫故意出去打了一个转身。回到陆韵仙院中,假意蹙着眉头,对陆韵仙道:“事情不成功,这便怎么样呢?”陆韵仙听他竟自爽爽快快的回报出来,觉得甚是诧异,便说道:“阿唷!耐勿要来骗倪!像耐实梗一个蛮阔蛮大格马大少,要借五百洋钿才呒借处,耐勒浪骗啥人介?”马山甫连忙说道:“并不是我骗你,实在这个时候已经年底,大家都不肯通融。我虽然有几处来往的钱庄,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只有归帐,那里还肯放出?若在平日之间,不要说五百,就是五千,我姓马的也还拖欠得动。如今刚刚碰着年底,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儿。这件事情却要怪你自家不好,为什么一向不肯开口,直到这个时候方才讲出来,这是个什么缘故?”

陆韵仙听了一言不发。停了一回,方才冷笑道:“耐勿要勒浪搭倪瞎三话四。耐肯借末借仔,勿肯借末也呒啥希奇,老老实实搭倪说末哉;啥格实梗阴阳怪气,假痴假呆,阿要气数!”马山甫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听出陆韵仙的意思来,连忙分辩道:“你不要动气,我实在是没有法儿。若是有了法儿,不肯借给你,凭你怎么样罚我就是了。”陆韵仙道:“倪是呒啥那哼,只要耐自家心浪去想想好哉!”马山甫听了,糊糊涂涂的想不出什么来,只说道:“我想不出什么,你叫我想什么呢?”陆韵仙见马山甫糊涂到这般田地,又不好明说出来,心上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走过去坐在马山甫身旁,伸出纤手来,紧紧的拉住了马山甫的手,大声说道:“倪勿要!耐勿要勒浪假痴假呆!搭倪去借得来!别人家倌人才有仔相好,送格一千搭仔八百洋钿拨倌人过年,也勿算啥希奇。只有耐格个人末,真真苏州人攀谈,拔出仔--”陆韵仙说到这里说不下去,面上一红,不觉看着马山甫一笑。停了一停,陆韵仙又道:“别人家倌人敲客人竹杠格,蛮多来浪。耐倒自家想想,天理良心,倪阿曾敲过歇耐啥竹杠?

听见耐到仔上海,常恐耐住来浪公司里向勿舒齐,赶紧叫耐到自家屋里向来祝一塌刮仔,才是倪一干仔搭耐开销,勿要耐出一个铜钿。耐想想别人家格倌人,阿有实梗样式?故歇倪一塌刮仔不过问耐借得五百洋钿,耐就是实梗格瞎二话四,假痴假呆。耐去问问看,勿要说上海滩浪,世界路浪阿有格号道理!”

马山甫听了,虽然觉得陆韵仙的意思狠有些儿不高兴,但是这一点儿后天长出的情苗,那里抵得过先天带来的贪念?想了一想便立起身来,朝着陆韵仙深深的打一个拱,口中说道:“承你的情,留我住在这里,一切都费你的心,我心上感激得狠!”看官且住!这个打拱作揖,虽然是个男子在女人面上陪小心、拉交情的一件利器,但是只可以用在大家口角争论的时候,借着他作个和事老人;或者用在彼此有些情愫的当儿,借着他作个天然媒妁。若要把他当实实在在的一件东西,和那世界上天字第一号宝贵的金钱比较起来,不要说是打拱作揖,就是跪在地下磕破了头皮,也是不中用的。你们诸位看官要是不相信在下的说话,只消请你们诸位大家回去,把自己的夫人试验一下子,问他还是愿意天天给他几个钱,还是愿意天天向他打几个拱、叩几个头,就晓得在下做书的一番说话不是无稽之谈了。

闲话休提。只说陆韵仙见马山甫虽然对他打拱作揖的十分客气,却依然不提借钱的事情,不由得心上更加不快。若在乎日之间,陆韵仙见客人对着他这样小心,这般恭顺,自然心上喜欢。恰恰的这个时候是为着银钱上的事儿,非同小可。看了马山甫朝他打拱,非但没有一些儿喜欢的意思,心上倒反觉得厌恶非常,连眼睛都望着别处,不去看他。冷冷淡淡的说道:“勿要实梗嗫,拨俚笃进来看见仔,算啥格样式呀!故歇用勿着啥个打拱作揖,只要耐爽爽快快搭倪说一声到底那哼。有未有,呒拨末也呒啥希奇。”马山甫朗然说道:“我已经和你说过的了,如今年底的时候实在没有法儿。难道我们两个人这样交情,这点儿事情我都不肯出力不成?我看还是这样罢,你不论什么地方去通融几百块钱,只要过了年底,就有法想。明年正月里头我来还他就是了。”陆韵仙冷笑道:“谢谢耐说得实梗好听!倪要紧要借洋钿,一塌刮仔才是年底格开销,洛里等得到开年?等到仔开年是,倪也勿要借啥格洋钿哉!像耐实梗格大少爷,要借几百洋钿才呒借处,叫倪再到洛里搭去借?加二勿灵哉啘!”

马山甫听了陆韵仙这番说话,知道陆韵仙心上着实不快,假意说道:“虽然如此,但是你年底的开销又怎么样呢?我们两个人这样的交情--”马山甫刚刚说到这里,早被陆韵仙接过去说道:“好哉,好哉,勿要说哉!耐勿要提起倪两家头格交情倒也罢哉,说起交情勿交情格句闲话,真正叫枉空嗫!倪实梗格人末,阿好搭耐格马大少爷攀啥格交情?本底子也勿配啘!”马山甫被陆韵仙说了这番话儿,心上也觉得有些鹘突起来,暗想:“韵仙的待我总算不差,如今年底的时候要问我借几百块钱,也不好算什么敲竹杠。”想到这里,心上便有了几分活动,想给他三百块钱。忽然心上又转一个念头道:“三百块钱的事情不是顽的,只要我把脸皮老一老,挨他几句说话便过去了,虽然受些冷淡,却究竟省了几百块钱。”想着,便坐在那里,也不开口。

陆韵仙见这样的激他,他还是一个老不开口,只得又道:“耐勿要当仔倪问耐借仔洋钿,呒拨还耐。耐借仔五百洋钿拨倪,来浪倪开年格帐浪扣末哉。”马山甫听了,心中暗隐:“这句话儿不过是随口骗骗人罢了,那有堂子里头的倌人问客人借了钱,肯在帐上扣算的道理?”想着便老着脸道:“你不要见怪,我并不是不肯和你出力,实在是力不从心。我向来不说谎话的,这件事儿委实的办不到。”陆韵仙听了,娇嗔满面的说道:“阿是真格呒借处?”马山甫道:“自然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难道在我脸上有什么光彩么?”陆韵仙听了把身躯一扭,霍的立起身来。正是:春风榆荚,还飞买笑之钱;十斛珍珠,不作缠头之锦。

未知陆韵仙说些什么,且待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十一回 聚家庭天伦全乐事 度残年骨肉庆团圆

却说陆韵仙听了马山甫回得这样斩钢截铁,料想是不肯借的了,一时间由不得心中大怒,蛾眉倒竖,俊眼横睃,把身躯一扭,忽然立起身来,一言不发往外便走。

马山甫见了陆韵仙这般模样,知道他心上在那里生气,自己心中暗想:“亏得我做事老到,老一老脸皮,省掉了三百块钱。像这样的钱,就是双手捧着送给他,他也不见得见我的情。

只怕拿了我的钱还要说我是个瘟生,也是保不定的。”

正想着,只见门帘一起,陆韵仙慢慢的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篇红纸帐单,递在马山甫手内,口中说道:“马大少,请耐看看,勿得知俚笃阿曾开错?”马山甫见了,心上甚是疑惑,只说:“我的局帐已经算清的了,这又是什么东西?”说着接了过来,举目看时,只见那篇帐单上,第一行就开的马大少房租洋八十元。马山甫见了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什么房租,难道我住在你们这里--”马山甫说到这里地方,觉得这句话儿有些碍口,便不由顿了一顿。陆韵仙早含笑道:“倪格房间四十洋钱一月,耐住来浪倪搭,住到开年过仔正月半动身,刚刚两个月租钿。”马山甫听了,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儿,只口中咕哝一句道:“怎么这里的房租贵到这般田地?”陆韵仙笑道:“马大少,耐放心末哉。耐真格勿放心末,只顾到经租帐房里向去问声看,倪阿曾赚耐格铜钿。”马山甫听了,没奈何只得再看下去,只见开得乱七八糟的,又是什么伙食,又是什么零用赏钱,一篇帐上合起来,差不多要三百块钱。

马山甫看了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陆韵仙笑迷迷的,对着马山甫道:“马大少,耐勿要动气,倪老实搭耐说仔罢。

上海滩浪格事体,洛里一样勿是铜钿?耐带仔个二爷,两家头住仔一间房间,耐自家算算,房钱、伙食、零用,一塌刮仔算起来,要几化开销?叫倪洛里调头得转?依仔倪格心浪,问耐借仔五百洋钿开销脱仔,到仔开年再说。格篇细帐放来浪倪搭,勿拨耐看,省得耐看仔心浪勿舒齐。勿壳张耐格位大少爷洋钱末勿借,一根毛才勿肯拔,难末倪僵哉啘!再加仔格个断命本家,总说耐一干仔占仔一间房间,别格客人勿好进来,心浪一径来浪勿舒齐,加二逼得起劲点。马大少,耐想想看,叫倪阿有啥法子?”说罢故意叹了一口气,别转头去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格几个铜钿,豪燥点拨仔俚笃,省得俚笃一径来浪板面孔。”

马山甫听了陆韵仙的这番说话,觉是甚是有理;要找句话儿去驳他,一时那里找得出来。自己心中暗想:“这件事情,毕竟是我自家不好,住在这里,要想占他们的便宜。要想他们的钱是从那里来的?只有算进没有算出,那里占得着他们的便宜!如今便宜没有占着,倒反吃了一个大亏,平空的要拿出二百几十块钱去。”心上自然十分舍不得,却又没有法儿。想来想去,料想这一笔钱是一定要给他的了。正要开口,忽然心上又转一个念头道:他这个帐上算我两个月的房租,我乐得住到明年再说。想着,便赌气在身上掏出几张钞票,凑满三百块钱,递在陆韵仙手内。

陆韵仙竟不客气,老老实实的接了过来,随手交给娘姨阿五,叫他送到楼下帐房里去。却对着马山甫说道:“刚刚今年生意勿好,掐掐做格开销,勿然是就算仔倪格也呒啥希奇。晏歇点拨别人家说起来,再要说倪敲仔耐格竹杠。”马山甫听了陆韵仙这两句话儿,那里知道陆韵仙是有心轻薄他。只说陆韵仙待他究竟不差,总算有些良心。虽然花掉了三百块钱心上有些心痛,究竟马山甫家里有钱,几百块钱的事情不算什么。便依然还是高高兴兴的,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

陆韵仙自从砍了这下斧头之后,摸着了马山甫的脾气,平常时候是不肯拿出钱来的,一定要硬逼着他方才肯拿出钱来;便换了一付样儿看待他,绝不像那以前旖旎温和模样。马山甫一些儿也不知道,还在那里打算:到了明年,要想娶他回去。

过了一天,已是除夕,马山甫忽然要请起客来,高高兴兴的和陆韵仙说了,叫他预备一个双台。那知请客条子发了出去,请的客人倒有大半不来。相帮跑了半天,只请到了三位客人,其余的影都不见。马山甫见连着自己只有四个人,四个人吃一个双台,面子上下不过去。只得自己跑出来,要想去请几个同乡,恰恰遇见了章秋谷。马山甫见了大喜,一把拉住了那里肯放。章秋谷被他拉着打一个转儿,又请了三个客人,马山甫大喜道:“好了,好了。今天这个双台吃得成了。”说着不由分说,把他们拉到清和坊陆韵仙院中。大家坐下,立刻摆起台面来。

秋谷的意思,本来狠不愿意来吃酒,只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事情,怎么到了除夕还在堂子里头吃酒?又不算年夜饭,又不算辞年酒,这算个什么路道?无奈马山甫死拖活拉的不肯放手,只得勉勉强强跟了来。又见陆韵仙对着马山甫不瞅不睬的,满面露着不愿意的样儿,不由得心上添了几分不快。章秋谷看了多时,便对着陆韵仙微微冷笑道:“今天我们这几个人里头,那一个得罪了你,请你讲给我听听。我看你今天满身满脸都是一付不高兴的样儿,这是什么道理?”

陆韵仙听得秋谷挑他的眼,便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了秋谷一眼,觉得这个人丰仪照眼,华彩凌云,嫖客里头难得遇着这般人物。不由得把头一低,大宽转的飞了一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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