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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金老太爷临终遗言“勿近女色”与“多吃烧鸡”这两句话充满了矛盾,这矛盾形成的冲突教科书般使金大夫始终难以自拔。金老太爷极有可能在这两句话之间摇摆着活过了一生,才遗言于独生儿子的。
但当时我只懂得空着肚子等着吃请去,就空着肚子上了小巷。又见到脚步匆匆的段四爷。他已经给白太太介绍了八个对象了,白太太无一相中,而他却一次次得到辛苦钱。
段四小声嘟哝:“白太太真像是第二次从良呀。”见老六从宅门里出来了,他就乐了。
“老六,那个原先唱京剧的季二爷相中了你白妈,你乐意随着嫁过去吗?”
老六骂了:“你这个六十六岁的老茶壶该给我当夜壶了!”
骂得段四爷疾步往巷子深处的金家宅门走。
我说过我是肚子里装着一大团炸酱面认识的老六,而我却又是空着肚子看着老六被警察给带走了。这时候巷口停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一个很瘦的警察进了沈家宅门,一会儿就出来了,身后白太太哭叫着:“他还是个孩子呀”
“所以要送少年管教所。”警察冷冷地说。
老六绝望地看着我,挣扎着。
“我只扒了几次女厕所,我是想看看没有当过妓女的那些女人是什么样儿”
老六喊了一句“小鹿子别忘了替我打枣”就随摩托车走了,倒好似我是他唯一告别的亲人。白太太不顾地脏,一屁股坐下嚎哭起来。
我说别哭了一会儿我替老六吃那份寿宴。
小巷深处也传出了一阵嚎哭。
金家宅门没有丁点儿喜宴的色彩,门右首却贴了一张白纸,四个墨写的大字:恕报不周。
是金家老太太归了西,在寿辰这一天。
段四又有了活计:“我先雇几个人来搭天棚,马三姐呢?马三姐去买几刀纸来砸钱儿”
门口围了一群小巷居民看热闹。
一个人说:“别找了你找不着马三姐,她今天结婚,下晚儿才打塘沽跟她爷儿们回来呢。”
段四惊异极了:“马三姐结婚?”
那个人又说:“找我家借了一间门房儿,算是招女婿吧还住在咱巷子不动”
我所盼望的寿宴是肯定吃不到肚了,心里就恨那金老太太死得太快了。
外祖母也闻讯赶来,一脸镇定之色。
“这金老太太躺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一下子就升了天?躺得不耐烦了呗。让一让,我进去哭她一遭,给她洗了这么多年活计了。”
外祖母进了宅院,金大夫给她行了孝子礼。我看见他脸色铁青不言不语没有丁点儿表情。
外祖母依照程式开始大嚎。女人哭灵都是有词有谱的,很有音乐感。
“往后再也洗不着你啦,我没有洗干净你呀,你狠心就这么快走哟,往后我去洗谁呀!”
金大夫一身黑衣陪跪地上,像一块石头。
整整一个上午,总有吊孝的人来,尽是一些生面孔我没见过的人物。使人觉得这些人物都是死了多年而今天才得以复生的。
我为老六的被捕而感到深深的遗憾。小巷里的确少了个热闹和神秘。他被捕的前一天还找到我说:“我一连三个礼拜六的晚上都出来侦察,可我黑妈一次也没到金家去,她真的永远不去啦!可也没见金大夫出门往我黑妈屋里来,我黑妈好象总在等着他来。我黑妈那屋里挂的黑纱幔子床头灯,一应摆设都跟金老太太屋里差不离。金大夫出了家门就没了能耐,”
货!
我也认为金大夫憋在他老娘屋里年头太多了,也等于是一个活死人。活死人又吃了那么多年老汤里卤出来的鸡,还以为是汉子鸡呢其实是娘儿们鸡,越吃人越阴,没了男味人味,可怜。
可这可怜的人又像疯狗一样黑影儿里拿黑太太当成一块大排骨啃,老六说的。
黑影儿里黑太太对金大夫说“我就是一剂药得看你怎么服用才对了症。”老六听见了这话。
老六被逮走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连那马三姐突然的结婚。
段四请来了一群念经的,小巷终于热闹起来了。下午,巷口停下了几辆三轮车,车上下来了几个肥瘦不一高矮不等的老太太。
我一眼就认出为首的那个就是曾给金大夫送过“津门第一孝子”条幅的鼓楼西张家六少奶奶。这群老太太们个个都像“旧社会”。
老太太们显然不知道金宅正办丧事,都唉呀着立在了门口,列出一大堆金莲小脚。
“是、是金家老太太过去啦?”
哇地一声老太太全哭了起来:“大妹子哟”
我听出这种哭声是动了真格的,没假。
段四就迎出来,往宅门里礼让着。
老太太们念叨着:“人早晚一死,她命不错呀,找对了主儿。
不是亲生自养的儿子可对她是一百一的孝顺,没这儿子她早死啦”
金大夫在宅院里给这群老太太跪了孝子礼。他不言不语起身,眼光寒寒的瞅着。
老太太们有点畏惧,互相瞅着没了主张。
那个张家六少奶奶说我们不知宅门丧事其实我们是来送挑儿的。说着她展开手中的条幅,说:“没想到赶上了这种时候,金大夫您节哀。”
那条幅上仍是七个字,道地楷书。
天下第一大孝子
“我们早年跟你娘都是姐儿妹,亲着呢。”
金大夫轻声问:“那与先父也都相熟了?”
老太太们吱吱啊啊变成一片唏嘘之声。
“多谢诸位把先父培养成了郎中,才得以有了我。”他的咬肌一凹一凸,声调阴沉。之后随手递上一个簿子:“请诸位留名,也算先父的生前友好吧。请。”
一个老太太不满意了:“孝子,怎么总先父先父地提你爹,我们哭也是现时哭姐儿们。话可别说差了”
金大夫脸上居然浮出一丝得胜者的笑容,像是借助先父亡灵壮大着底气。他谦卑起来算是应酬:“得罪得罪,我替先父在此治丧,抱歉。”
老太太受不住这扑面的阴气,一拉一地退出了宅门,神色惑惑。
“没见着尸首,先遇见了活鬼,这孝子八成悲痛过度脑子中了病。”
为首的张家六少奶奶脱口而出:“他爹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他阴气大,胎里的毛病。咱们走。”
黄昏时分,沈家宅门走出两位太太。黑太太先白太太后,都是一色黑衣裙。她们款款走进金家宅门,哭灵。我站在院门外见不到这两位太太的哭相,但能听到她们所哭的内容。
这是一次十分漫长的哭灵,声嘶力竭。
门首的段四自言自语:“哭吧哭一次少一次了都是同命人呀,妈的。”
只是见白太太的哭词,与众不同。
“你到底走了呀,盼了这么多年呀;早走早享福呀;走了就没罪受啦;你活着躺了这么多年呀,半死半活又躺了这么多年呀,死了还是这么躺着呀;都是这张床哟”
白太太性子干脆利落,哭也不改她的样子。
就是听不到黑太太的哭词。她好象没词,也就哭不出任何内容来。
过了一会儿白太太扶着黑太太走了出来。黑太太面色惨白,嘴角上挂着殷红的血痕。
黑太太在灵前吐了一大口鲜血。
外祖母迎上来劝慰:“哭就是哭,眼泪流出来就成了,你活着还得喘着气躺着呀!”
黑太太有气无力:“她死了,我可怎么办呀!也成了活尸首?”
白太太怒了:“我看你是岁数越大越没阅历。还动什么真格的,门前扫雪焐活了赶考的举子?那是说评书。”
沈家二楼上传出沈先生的咳嗽,一声接一声持续了许久。
天黑下来的时候,马三姐身着一套鲜艳的礼服领着新婚的丈夫进了我们的小巷。
她见到金家宅门前的灯火,惊得尖叫一声。
“我命苦呀!赶在同一天这喜和丧呀!”
这次我又有了活计。外祖母早从哭灵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投入马三姐的喜事。
“童子压炕,小鹿子吃了晚饭到马三姐的洞房里去。再找个全齐人儿去铺褥子铺被!”
马三姐喜不起来:“剩下金大夫一个人”
我当童子去“压炕”了,这是一架大木床。她新婚的丈夫给我剥糖吃,手劲很大。我趴在床上冲马三姐说:“三姐你要在这床上躺一辈子呀,真舒服。”
马三姐变了脸色:“小鹿子不许胡说。三姐跟她们不是一种人,懂吗?”
他丈夫乐呵呵递给我一块糖,对马三姐说:“什么不是一种人?大家都一样呗,干活吃饭过日子”说着就把我从床上抱下来。
他不愧是个码头工人,力气真大。
金老太太的棺材要在家里停上七天才能送到坟地里去。入夜,棺材十分安静。马三姐新婚洞房里却不时传出乒乓的声响和几声人吼。
小巷惊惊战战像是患了打摆子的病。
段四跑来找外祖母了,一脸真实的表情。
“金大夫这几天没正式吃一顿粮食,您给他做个饭菜吧,我给端回去。”
外祖母说:“是啊,金大夫要是死了你可就没了主子。给他炒什么菜呢?”
我建议:“他爱吃鸡,那种黑紫色的鸡。”
外祖母给金大夫炒了两个菜:一荤一素。她又用手绢包了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说:“段四怎还不来端,你给送过去吧。”
我往金家宅门去送饭菜。远远见段四站在另一个宅门口,正在无可奈何地摇着脑袋。
这宅门院里的那间门房就是马三姐的洞房。洞房里黑着灯,门窗紧闭。却传出声响来。
“我又不是妓女,为嘛让我那么干,你不嫌脏我还嫌脏呢”马三姐压低声音哭叫着,还是让屋外听得一清二楚。
“这年头还提什么妓女不妓女,咱是俩口子,俩口子你懂吗?
我看你是给金大夫当护士当出了毛病”男人放开了嗓门。
“我怀疑你逛过妓院。不然你怎么这么坏。”
“放屁,有妓院的年头我刚断了奶!”
段四听着,小声嘟哝:“都受了病啦。”
屋里男人说:“离婚?找金大夫说理让他好好教育教育你。你是女人吗?混帐东西。”
马三姐音量猛增:“不许你去找金大夫!不许你去找金大夫!”
段四边走边说:“找金大夫说理?他这大半辈子还不懂得怎么当个男人呢。”
从棺材旁边走过,我觉得这黑灿灿的大盒子里装着的那个金老太太根本就没有死她正躺在黑纱幔子里一口接一口喘着气呢。
金大夫坐在楼梯口上发呆,像一个丢了玩具的儿童。他抬起头,我说金大夫您该吃饭了。
他抬头,我看见他的脸已经干枯了。
“吃饭?吃什么饭”他眼光呆滞。
“段四爷往后这几十年你说我吃什么呢?还是光吃那鸡?”他像一个全不懂事的孩子。
段四扑噔一声跪下了,我吓了一跳。
段四老泪挂腮:“听我一句真话,荤荤素素,往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换个活法吧!”
“这人世间荤与素是纠纠缠缠分不清的!大荤若素,大素若荤”段四说不下去了。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金大夫起身,逃进二楼那间屋子里。
段四跪着不起:“到现在你也不明白这人世上有女人,所以你也就不敢去当男人”
我扶起段四爷起身。他问我。
“爷儿们,你知道人身上哪儿最干净吗?”
我想了想,说:“嘴。”
他笑了:“心。”
“你知道人身上哪儿最脏吗?”
我使劲想了想,说:“屁眼儿。”
他苦笑了,说:“还是心。”
我突然想起了金大夫的那一锅老汤。
回到家外祖母对我说:“刚才白太太来了,说要借你几天,你去吗?”
外祖母又说打从老六逮了去,白太太一个人黑下睡觉就害怕;外祖母又说打从金老太太死了,白太太就整宿合不上眼,得有个童子避邪气。
童子尿童子压炕童子避邪气,到处需要童子可人人都不愿当一辈子童子。
我说:“金大夫也算是大童子呀,没结过婚。”
“金大夫要是敢出他那屋子,那好事早就成了,也不至于苦活这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又说:“我送你去白太太那吧!”
我大叫:“我不去!我不去!”
外祖母惊了:“你中了病啦?疯吼什么!”
“我不去!”
“我又不是推你下火坑?去吃去喝有多美。”
我说:“白太太是妓女,我不去!”
外祖母许久才说话:“你懂什么叫妓女?”
我摇摇头:“反正不好毁人。”
金老太太起灵的头一天黑下,吃了晚饭我就被外祖母押送进沈家宅门了。外祖母说白太太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小鹿子就当你是一味药吧去给白太太压压惊。进了宅院,我看见黑暗中的那株黑枣树的叶子落了满地,而那树枝随着沈先生的咳嗽声一颤一颤,像是树根连着沈先生的气嗓管儿。
没见一楼黑太太屋里有动静。上二楼进了白太太屋,我看见她已经是病人的模样了,头上包着一块手巾,躺在床上。我站在门口不愿上前去。
她对外祖母说:“段四引来七八个了,我没看中一个人。我得往前走一步了。您瞅瞅这宅子成了什么样子,连一分活气都没有”
外祖母神秘地说:“那个唱过京戏的季二爷相中了您呐,正单相思呢。您走一步吧。”
白太太一笑:“就因为旧社会我干过那一行才相中了我,这种老爷儿们就爱闻那种味儿。那种味儿如今没处买去啦,成了缺宝儿呀。”
“男人里还是想当嫖客的多,装成不近女色的样子是为了做人呗,做给别人看。”白太太说着就拉我的手:“委屈你跟我这一黑下,明天我就不害怕了,明天灵就进了坟地。”
我问:“那锅老汤也随着去坟地吗?”
白太太怔了神儿:“噢!你千万可别提它,没有几十年修行的人可别沾那味道。金大夫不是已腌成肉干儿了吗?一锅假药呀!”
外祖母叹道:“其实金大夫是个好人,可怜。”
白太太招手叫外祖母凑近,低声小语。
“我那黑姐姐呀中了邪,这一程子她是真心爱上了金大夫,甘心当一块大排骨让他啃一辈子。你说她救得活金大夫吗?
这个男人对她是又恨又怕又离不开嘴。他心阴着呢。”
外祖母说金大夫要是个真男子汉就应当敢张嘴找沈先生要人娶了黑太太让她真正从良做女人。
白太太黯然:“也说不清他是恨还是爱。”
外祖母走了,把我交给了白太太。
我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说:“白太太您睡吧我给您站岗!”
她笑了:“真是个好孩子。老六他算是毁啦!我不该过继他当儿子。断了后多好呀。”
不知什么时候我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屋里漆黑。我看见白太太睡得挺稳当,就悄悄出了屋去了楼道。
沈先生屋里没有响动,只是偶尔发出吱吱的轻响,许是老鼠的声音。
我下了楼,站在黑太太门口望着她的那扇黑乎乎的门。之后我伸手去摸,没摸到她贴的那张纸片
能发出声响的“假鬼敲
门。”
黑太太为什么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跟金老太太的房间一样呢?尤其是那黑纱床幔。
这时候有了响动。宅门轻轻一动溜进一个人来,站在院子里不动。之后他很机警地关严了宅门,进了楼道。
我蹲在楼道一侧,离他八九步远。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认定他就是金大夫。
那人从怀里摸索出什么东西,轻轻朝黑太太门上投去:嘭!
又一投夜静,声音显得很响。
一个东西滚到我近前,我摸到手里了。很软很圆,是一颗黑枣沈家黑枣!
“黑子,你落灯啦?”声很轻,是金大夫。
“我、我来了,谁说我不敢来?”
我却以为听到了鬼的声音,阴气扑面。
金大夫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声音很硬。
“你们这些人,当年都是我爹的衣食父母呀!没有你们青楼,谁买我爹的药吃呢。我为什么是我爹的儿子呢?我恨死你们了!”
门敞开了一道缝儿:“可还是来了,你离开黑屋子又活不成呀。”这声响来得很突然。
金大夫被黑太太的声音震了一下,结巴起来:“你你你”
他又用乞求的口吻说:“明明天就进坟地,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就一步迈了进去。
黑太太屋里亮起一盏光,地板乒乓响了几下,似很沉很重的脚步声。之后是金大夫一声低闷的惊叫:“你、你怎么也住这样的屋子?”
我爬上楼梯,从门上方的那扇窗子往里瞧。
我看见黑太太影影绰绰坐在那张床上,掩映在黑纱床幔之中很像那个已经躺在棺材里的金老太太。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你、你怎么知道我来找你?”金大夫站在床前与黑太太隔着一层黑纱床幔,他身穿一身白色孝服,头戴一顶白色孝帽子,昏暗的灯光下活像一个冬天里的雪人儿。
“她死了,你没处泄恨了自然就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