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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人说“善哉”,魏丘继承了老翻砂工们的优良传统财迷篓子。
车间里《四大财迷》的歌谣,我听姜德力这小师傅在厕所吟诵过:
屎里择豆儿,
尿上撇油。
咬死个虱子当吃肉,
捡一张月经做红绸。
纸
就连丁大铆这个当主任的有时兴发了,也泡在车间澡塘子唱,那是另外一首四大财进》。我总觉得内中含着翻砂人的里哼《旷达:
一粒米你想吃一锅儿,
一滴酒你想喝一桌儿,
一袋烟你想抽一年呀,
一家子用一只骨灰盒!
但有人搓着脚气对第四句提出质疑:“那是好事情哩!人都死了还热乎乎住在一块,美!”
于是有人唱起《四大美》。
车间的澡塘子是个“民主塘”,不分长幼尊卑——脱光了屁股人人平等。澡塘子有澡塘子文化。我甚至这样想:“决不会有人在这里萌动自杀念头的。只要你是个地道的翻砂工。”
杨实强跟腚虫似地随着侯师傅去了咸菜柜台。侯师傅审视着一样又一样的咸菜,然后问:“哪个最咸?来一分钱的”
柜台里说:“我还是卖给您一分钱大盐吧!”
比人的胃口大上几千倍的食堂里,售菜口早早就被人肉糊死伸胳膊撞肩展开了激烈的挤肉比赛。这是求食的竞争。
尽是别个车间的“白领”工人。姜德力冲人堆儿大喊:“闪开,蹭你们一身黑呀!”
见来了又黑又臭的“翻砂小鬼儿”,人堆儿顿时松动这是洁身自好的表现。
我在姜德力的掩护下冲了过去,把个提盒往窗口一塞:“来二十份肉丸子烩白菜!”
待我拚命往外挤时,姜德力又用苏联影片的台词声援我:
“不要挤,不要挤,让列宁同志先走”
我借助革命导师的威望冲了出来。
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大事不好啦!妖怪进食堂吃人来了”
一个又大又薄的人圈子围住杨实强,像是在观赏一只稀有动物。杨实强无地缝儿可寻,就惊鸟似地逃出食堂躲到一个砖垛子后边去了。几个“白领”小伙追踪了上去。
真是个诗国,他们立即口占一首,歌颂杨实强:
丑八怪,胎里带,
倒了胃口坏了菜,
上街你就是杀人犯
吓死革命新一代!
杨实强退着,面孔急剧地抽搐:“我,我是工人家庭出身,也是革命新一代”
“把你分配到动物园才对!”
杨实强听了,伸手狠狠去扯自己亚麻色的头发,发出自戕的尖叫。
我把二十份肉丸子统统扣到那群年轻的混蛋脑袋上。脑袋们立即成了“浇汁儿大丸子”。姜德力赶上来对“浇汁儿大丸子”
说:“我是你姐夫”
杨实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侯师傅木木地看着,说:“哭!孬种”
杨实强立即止住了他的哭声。
从此杨实强不进食堂。他似乎已经察觉,自己的存在骚扰了这个美丽的世界。
他新添了一个毛病:时不时抓起一把潮乎乎的黑砂放到鼻前去嗅,像一个饥馑的大男孩儿正在寻求一种可食之物。
他还经常到清砂工房里去练习举墩子。
四
翻砂车间党支部书记司文治开始挨个儿找这垡新翻砂工谈话。他很有水平,采取“接力赛”形式:与张三谈了,放了回去。李四便从张三手中“接棒”进了他的办公室。如此接力下去。姜德力说话太损。他在半道上拦住我,抽一口烟儿,煞有介事地说:
“大案子呀,你们这是轮奸司文治哟!”
我听了差点没闭过气去。好在没有“王连举”一类人物告密,姜德力还算太平。照旧鼠头鼠眼乐乐呵呵活着。我觉得他是个奇人。
司文治眯起一双无神无光的眼睛。他以听为主,以说为辅,从不打断说话人的话流儿。
我突然觉得他心里的日子一定过的很累很苦。苦得他累得他一脸病相而全没了翻砂工那种精气神儿。听说他也是个翻砂工出身,只是手艺太潮,三年出师当了车间团支部书记,脱了产。
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升。他是这片黑砂地里土生土长的官苗苗儿。
他听罢我冗长的思想汇报,缓缓才说:“嗯要站稳阶级立场。刚才我问了沈茂先,愿意不愿意在翻砂场上开一辈子天车。他说不愿意。这倒是一种不隐瞒思想的好做法。你呢?”
我说能干一辈子就干一辈子吧。
司文治开始推敲字眼儿:“怎么叫‘能’,怎么叫‘不能’呢?”
我想了想,答道:“得有个好体格。”
于是司文治陷入了沉思。
他三十八岁,还没学会制造孩子的本领,属大器晚成一类。
就连自行车也不会骑,因而很费鞋。他被翻砂工们称为“烟酒不沾不喝茶”的“三不”男人。翻砂工出身而又没有染上一点儿嗜好的,他空前绝后。他仅有一只公鸭嗓和一双空茫的目光。
唯姜德力是光棍儿中的勇士,当面就敢拿司文治开心:“这年头媳妇的名额够紧张的啦!你还白占着一个愣是不下种儿,这是人类的最大浪费。”
司文治总是退避三舍,不与言辩。文治也好武治也罢,最终以无治收场。
中段
一
或许是从姜德力身上看到了成功的经验,真可谓“姜德力身上一声炮响,给沈茂先送来了马列主义”。沈茂先活得十分轻松,没有丁点儿怯意。他对我说过,他祟拜拿破仑。
杨实强就以为是“拿来一艘破轮船”。
有时车间里蓦地一静,人们便能听到天空中滚过一串响亮的歌声,沈茂先在天车楼子里引颈高歌。
“挺好听”杨实强十分羡慕地说。
我也觉得沈茂先的嗓子豁亮得像一条光光的小马路没遮没拦。
姜德力一双鼠目最善发现人才。他在澡塘子里几次撺掇沈茂先下水唱上几段翻砂工的歌曲。沈茂先宁死不入流,并且十分孤傲地反讥:“我这嗓子是出雅音的地方,不能乱唱”
“哼!就怕你也有大便干燥的时候。”姜德力说罢一顿,面色庄重地说,“小沈小沈,你要是学着我这个活法,那可是离倒霉不远了。”
沈茂先不睬。他永远也意识不到眼前有姜德力这么一位伟大的哲学家。
多年之后我才悟出:沈茂先的天真恰恰是一种世故,沈茂先的世故恰恰是一种天真。
沈茂先约我们到临着工厂后墙的废品库去。这里生满枯黄的蒿草。除了我们几个,只有废品才到这儿来。
有时你会觉得自己也是废品。
于是我和杨实强如约钻进了那台大得吓人的废锅炉。魏丘早已蹲在里边了,拉屎的姿势。
魏丘百无聊赖,就捏着一根粉笔在脚下写了一连串阿拉伯全是单儿。数码:1、3、5、7、9、11我便猜想魏丘可能也是个哲学家。
终于来了沈茂先。他弯腰钻进废锅炉的时候,身体像一张含着强力的弓。脸儿依然那么白,只是双眼更明亮了,像两颗星。
他很自信,开场道:“这么大的一个翻砂车间,就数咱们这拨年轻人文化高”
“有文化就有智慧!”沈茂先像在传教。
杨实强愣头愣脑地问沈茂先:“你知道圆的三等分怎么画吗?我正憋”
魏丘十分诧异地瞅瞅杨实强:“你正偷着学习铸造绳轮吧?”
说罢就伸手撸撸他那愈发凸出的喉结。
“对,你们挨个儿画个圆让我看看。”沈茂先出了这么一道怪题。
杨实强最为顺从。于是我们依次画着。
沈茂先颇费端详,然后十分遗憾地咂着嘴儿:“这条道走不通,没一个有美术天赋的。”
杨实强神色大惑,呆呆看着自己那个已被否定了的圆圈儿。
这一准是个怪圈儿。
沈茂先又深不可测地令我们挨个发声。
杨实强不解地看了看沈茂先,还是遵命发了声:“啊啊啊”像中国猿人在叫。
我来了一串“啊啊啊”未等沈茂先评定,我就自报是驴叫。
魏丘干咳了几声,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沈茂先,说:“茂先你老毛病又犯了。”
我这才知道,魏丘与沈茂先是老相识
中学时代的同窗。
“没一个有嗓音基础的。”沈茂先置魏丘于不顾,给我和杨实强的嗓子打了零分。
“除了喘气儿和吃饭喝水,这嗓子我也没打算派别的用”杨实强实实在地说。
“愚蠢!你的道路最为艰难,一定要认真选择,果断行事!”沈茂先十分漂亮地一挥手,拇指碰到锅炉壁上也不叫疼。
“啥选择干翻砂呗。”杨实强小声说。
“啊啊啊”沈茂先兴起,独自吊开了嗓子。整个大锅炉嗡嗡回荡着沈茂先的声音。
“我还是得劝你,在天车楼子里吊嗓子,小声点儿。”我不无忧虑地说。
沈茂先热烈地一笑:“憋着嗓子能练出好声?那叫自我压抑。
充其量练成个合唱队员,站在台上像排队买棒子面。”
“杨子,我劝你从现在起学习表演”
“表演?”杨实强听了吓了一跳。
“对!将来到电影厂去当一名特型演员。扬长避短嘛。”沈茂先为杨实强指出一条金光大道。
杨实强听了,要哭。
沈茂先开始大谈《红与黑》,里边有个人物是个年轻的小伙儿,名叫于连。索黑尔。
魏丘蹲着,将要睡着了。
“都给我出来!”突然冒出丁大铆的声音。
我们都吓瘫在废锅炉里。
“我点火啦!”
一声吼唤出个杨实强。“怎么唉,你老实巴交的孩子怎么也掺和到这锅儿里啦!”丁大铆见爬出个杨实强,意外又意外。
“我志愿来的,不怪他们。”
“志愿上山下乡光荣;志愿溜号儿来这儿钻锅炉你还有什么说头!”了大铆开了课。
“杨子,你先回去吧。”居然是司文治的声音!看来二虎一块下山了。
我当然坚持不了多一会儿,就爬出去投诚。
屁大的工夫,魏丘偕沈茂先也一同出“炉”,直面着二位领导。
打鼓吹号,各有所好。司文治率先选择了沈茂先,领出去几步,死气沉沉地问:“这个小会儿是你召集的?躲到这见不得人的地方,,
丁大铆自然选择了魏丘,鼓起一双牛眼。
无人爱我,便成了一个陪绑,左一出戏,右一出戏,任我选听选看。
“小魏,要想练嗓子我成全你。八小时之外澡塘子里润着唱个够,水音儿的。”丁大铆挥手就开了场黑头戏。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凑到一起互相激发革命理想。”沈茂先对司文治雄辩起来。
一出小生戏:司文治其声蔫蔫;沈茂先其声朗朗。而丁大铆这出戏却唱了独角。丁大铆滔滔不绝;魏丘尽情地歇着自己的双唇死不出音儿。
魏丘挺着粗脖闭着大嘴呆立静听。他先是用目光凝视着丁大铆的鞋尖儿三分钟;之后缓缓抬起目光,向丁大铆那频频振动的嘴唇行注目礼三十秒;之后缓缓压下目光,复去凝视丁大铆的鞋尖儿。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难道您不希望翻砂工里出几个艺术人才?难道您不希望翻砂工里出几个科学人才?难道您不希望”沈茂先语出如流,已经雄辩地进入了连连设问阶段,世故亦天真。
司文治灰着脸孔容他设问下去。
魏丘还在“循环”。丁大铆急了:“机器人!你上满弦了?可张嘴说话呀”
魏丘那张闭置久矣的嘴巴终于几经酝酿才出了音儿,“还是您说,我听吧”
丁大铆“噗”地乐出了声:“没治!你就比死人多口气呀。”
司文治十分厌恶地看了丁大铆一眼。
空荡荡,废锅炉后边突然炸出一个声音。
“丁头儿,司书记!我找你们谈心来啦。”呼呼喘着粗气,像是从南极步行赶来。
是章立国。眼中眨着九觅十八寻而终有获的喜悦。
我们正为与头儿的遭遇而沮丧;章立国却为与头儿相会而欢愉。
同是一撇一捺,人与人却大不相同。
二
翻砂场里有一句粗话,似乎是大家专供章立国受用的:“喝一壶水,去厕所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模样儿!”含着十分贬意。
其实他是个鼻正口方阔脸膛的魁伟小伙儿。
但是当章立国满车间寻找车间头儿的时候,人们便开心地学着电影里的腔调高叫:“鬼子进村喽,干部快跑哟。”
逢此时,司文治就默默转身走。
逢此时,丁大铆就训那个开心的工人:“你小子丑化党的干部,鬼子进村怎能跑?顶住!”
可丁大铆这硬汉子又如何顶得住章立国的软功夫。他曾经不畏艰险进到仓库里去找丁大铆,目不斜视,直勾勾要求谈心。
姜德力好心劝过章立国:“两口子的房事太密了也倒兴减味儿,你这心也别谈得太勤啦。”
章立国不睬,永远是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庄重表情。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心,似乎已经把个丁大铆谈怵了。
司文治好象不怵,谈心是他的本职工作。
但章立国的“谈心活动”毕竟是个谜。姜德力要我连喊三声“老师傅”,才一挤鼠眼答应给我讲上一段章立国轶闻。
他中间要卖上三次关子。
时兴当权派下厂劳动改造那阵子,往翻砂车间来的人最多。
这儿可是个十分理想的改造场所。苦大累!有个十二级的干部就在冲天炉后边的料场上砸断了腿。送他上医院的时候他呻吟着说:“想不到还有这么艰苦的行道”“十二级”下去养伤,换上来一个满脸麻子的胖老头。车间里就把这个人交给了章立国,俩人一块儿干活儿。干潮模小件儿,就赛脱大坯,一天下来,从干活的地方走到澡塘子,腰还累得直不起来。要说章立国这小子心眼儿不错,总是明里暗里关照着,从来不整治人。
我赶紧递茶给姜德力,他才接着讲。
那个大麻子有高血压的毛病,血一撞上来就站不稳,那些年“高血压”又叫“立场不稳”。章立国就在一台报废的碾砂机里铺了一张草垫子,时不时让大麻子进去忍一觉儿。缓过点来再干活儿。要不大麻子非得在这儿崩了血管不可。章立国出身好,打不上他什么罪名。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呗。都是干活受累的人。
活该章立国走运
有一回大麻子往后边去推砂子,迷迷糊糊掉进一口干井里。
干井不太深,可胖人爬不上来。两个钟点儿愣是没人知道。还折了一根肋条。临近下班还没见大麻子的面,章立国就深一脚浅一脚找到后边来。费的那个劲呀,比鬼子进村找地道还难。大麻子得了救,眼泪儿一串串流,感激不尽呀。
我听罢,就问姜德力,“你们怎么那么恨大麻子?冲章立国唱麻子歌”
“恨?我们才不恨哩。我估摸着那个大麻子也是个好人原则性很强。要不,如今他官复原职有了权,怎么还不给章立国调个好差使呢?他也不是不知道这儿的苦大累。”
“人心呗,就这样。见章立国攀上了高枝儿,大伙心里就不是滋味喝不上高汤就往锅里撒尿,不恨大麻子也唱《麻子歌》。”姜德力这个年轻的翻砂工,用世间罕见而他独有的坦率向我亮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我想起了章立国工余时间捧着一册《资本论》在车间角落里啃读着,满脸艰难的神情。其实他连慕尼黑这个城市在哪都不知道。
“大麻子伤好后还是跟着章立国干活儿。他姓张,就有人传说章立国是他远门侄子。其实弓长和立早两码事儿。后来大麻子到了日期,俩人分手。大麻子说:‘立国,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经这么一段考查,我认为你是个很好很可靠的同志。将来,你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要积极争取入党啊”
姜德力的口气变得神秘:“据说大麻子当时许了章立国,将来调他去市委组织部工作。可去市委工作必须是党员呀”“就差这一关?”我问。
“嗯,就差这一关。”姜德力说。
“敢情大麻子现今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大处长!其实呀,他给厂头垫句话,章立国也就能进去了。可大麻子一身正气,让章立国自己争取。”
“章师傅挺积极的,快入了吧?”
“你就看司文治那张死人脸。”
“让大麻子给他调换个工作单位,怕是比现在入得快?”我问。
“人家章立国从难从严要求自己,铁了心要在这儿入党。你说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司文治可是个人精长了毛他比猴子还灵!”姜德力叹罢又说,“那天我寻了个专治不育症的药方子给章立国,让他去跟司文治互通有无,联络联络感情。他死活不去,硬充真正马列主义者。我还是把他推进了司文治的办公室。”
“结果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司文治一看药方子脸都青了。”姜德力嘻嘻一笑,“章立国这傻小子也没看就递了上去。药方上写着:每礼拜一晚上十点在车间澡塘子水面上撇一碗大伙的精华,兑一两白糖,日服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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