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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白榆
刘庆
楔 子
第一部
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
第05章第06章第07章第08章
第二部
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
第05章第06章
刘庆,1968年生于吉林省辉南县。1990年毕业于吉林财贸学,获经济学学士学
位。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在《作家》杂志发表小说处女作。现为《城市晚
报》记者,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
楔子
二十年后的榆树镇已经面目全非了,当年镇中心的灯光球场现在变成了一条穿
镇的横街。
当初看着很大的广场变成一条街道后并没留下多大的空地,空着的地方做了城
西的停车场。镇子中心已经东移了,移到了早先的红旗饭店一带。红旗饭店的白面
卷饼、香肠拼盘和猪杂碎汤曾令榆树镇人心驰神往,驻足流涎,但当时除了一个胸
前挂满勋章的老太太,松树镇再没有谁敢经常光顾那里。每当他们透过饭店肮脏的
玻璃窗,看见那个麻脸矮胖的老太太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肉汤,他们的胃里总是不
自觉地痉挛,气盛的青年人甚至抱怨自己晚生了二十年,战争没有他们的份,使他
们丧失了享受美味的机会。那些挂在旧黄布军衣上的勋章使喝杂碎汤成了一种身份
的象征,那时,他们根本想不到有一天孩子们——他们自己的孩子。会一边吃着巧
克力和叫威化的饼干,一边漫不经心地扔几张钱给游艺厅的老板,就在当年老太太
喝汤的座位前玩着电子游戏和赌博的弹子机。
时光把四十平方米的专营酱油盐醋和玉米面的解放粮店变成了六层楼的商厦,
镇子里新一代的年轻人纷纷在里面开设了宰人的精品屋,有时也偷偷地经营“滚包
服”'注',商店里每天都有热热闹闹的吵骂声。
过去的花子胡同和窑子街被打通了,两边铺面挤挤挨挨,雨天,白布、花布、
红布还有其他颜色的雨布沐浴在白亮的雨水中,雨水从而布上飞下两排瀑布一样的
雨帘。过去在花子胡同经常行走的三个小脑袋人只剩下一个了,比壮汉的拳头大不
太多的脑袋上爬满了皱纹,更生布裤子的裆部那儿却变小了。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
三个人那个地方都患着小肠疝气,差不多和他们的脑袋一样大小。人们不知道活着
的这个叫大,还是叫二,或是叫三,总之就剩这么一个了,他的下巴竟也可笑地长
出了黄焦焦的稀疏的胡须,这新修的街叫中心市场,中心市场里每天都有铺面开张
的鞭炮声。
中心市场的牌子就立在离花子房二百米的地方。花子房曾是镇子里最肮脏的场
所。说它肮脏,倒不是那里有厕所或垃圾堆。相反,花子房前面的空地有一个很大
的花坛,种植着黄的托盘,紫的步登高,还有堆堆火一样的串红。花坛是镇公安局
修的,可不管怎么打扮,都改变不了榆树镇人视那里极为肮脏的看法。花子房在日
本人占领这个镇子之前就是窑子了,养着十几铺可卖的大炕。现在花坛仍在,没有
花了,竖起了一个二十米高的钢筋水泥雕塑,雕塑很粗糙,是一个人字形的架子,
这是榆树镇现在的镇标。
榆树镇重新设立标志是两年前的事,这个颇具时代气息的标志直至今日也没有
得到人们的认可。三十岁以上的人们都说:“这算什么呢?设计这个东西的人不和
小脑袋的大二三一样没有脑子吗?榆树镇还用重新竖立标志吗?榆树镇的标志不就
是白榆树吗?”
'注'指非法进口的外国旧服装。
他们说,榆树镇的象征是白榆树。
但是白榆树在这个正在向更新的时代迈进的镇子里已经消失了,现在竖立在镇
子里的是密密的蜻蜓翅膀和电视天线一样的脚手架。榆树镇正在变成一个大工地,
打夯机每天砸得山响,外地来的民工戴着旧安全帽,裸着的后背流着汗泥道道,他
们正在为新的榆树镇砌着一堵堵砖墙,一座座楼房。休息时,民工们团坐在一起,
操着怪里怪气的南方口音,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和当地消闲的老人交流。
渐渐地,这些外地人发现,榆树镇的老人们说话时总忘不了这样的话:那些白
榆树啊!他们叙述事件时对时间的指定也极有意思,比如他们会说,长榆树钱的时
候,榆树叶满街飞的时候,灯光球场起蛾子那年,剪裤腿脚的那年,他们甚至还说,
灯光球场开宣判大会的那年……
在他们梦幻般的叙述中,每一个时间都尘封着一段故事。
第一章
剪裤腿脚是那年春天的事,先后发生了两次。
第一次白榆树刚刚吐出米粒大的叶芽。那些天,镇子上忽然间就走着一个个留
着长鬓角的年轻人,男男女女地一处,他们穿着难看死了的裤子。这种裤子紧紧地
兜着屁股,女孩子已经长成却还没有长开的紧绷绷的屁股蛋仿佛呼之欲出,最难以
忍受和让人想入非非的,还有前面微隆的部位和后面的那道沟。男孩子更像是在炫
耀那个地方的大小,很矮的立裆托着一嘟噜东西。相反,裤子一律留着二尺宽的裤
脚,盖在脚面子上,拖拖沓沓,呼呼搭搭扇起满街尘土。最先穿上这种裤子的是下
乡的知青和一部分游手好闲的待业青年,很快就波及到了附近的农村和学校。喇叭
裤的出现让榆树镇的正经人家十分恐慌和忧虑。于是,镇子里几所小学的小学生就
在治安部门的授意下,提着剪子和格尺,上街了。
这一天只要是裤脚超过二十公分的裤子大多被孩子们强行剪开了。这期间当然
也会发生许多不快和冲突,除了少数几起有人打坏孩子的鼻子然后逃走的事情,其
他的均在警察们的有力措施下解决了。镇小停课三天,喇叭裤的势头就过去了。
人们刚刚喘了一口气。另一种可怕的情形又出现了,那些被剪开的裤脚缝合时
只剩下十几公分,裤脚几乎箍住了脚脖,萝卜裤使年轻人产生了报复的快感,他们
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进行无声的抗议。
毫无疑问,榆树镇对这种状况同样不会手软,并予坚决取缔。这镇子的学生第
二次上街仍然提着剪刀,不同的是格尺变成了酒瓶子,只要裤脚塞不进瓶子,一律
剪开。两次剪裤脚的运动只隔了一个月,第二次上街时,街道两旁的白榆树已经结
下嫩黄色的榆钱了。
离开三十年之久的陆朝臣在一九七三年重新回到了榆树镇,距今天已是二十年
前的事。至于他是第一次剪裤脚时回”来的,还是第二次剪裤脚时回来的,已经没
有人记得清了,人们只记得他回来时脸色苍白,透着青色,浮肿着。他矮敦敦的,
背着干净的小行李卷,手里提着一个流行的尼龙网兜,里面放着塑料脸盆和香皂盒。
他的目光呆滞但很阴沉,蓝单帽一圈汗碱,帽檐低低地压在眼眶上。他穿着一身肥
肥大大的蓝制服。
榆树镇给陆朝臣的第一个印象是镇子变大了,人变多了,而白榆树却已稀少,
且被规矩在一个个草绳系成的护栏内,这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专政”的字眼。白
榆树唤起了他的许多记忆,麻木了很久的乡情,还有愧对父老的种种酸涩情怀冲动
两颊,他抽搐着流下了两行浊泪。
陆朝臣迎着故里的太阳,全身还不寒而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离乡多年的人,不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情,他最先感觉的总是故乡的变化,
榆树镇街道两旁的墙上、树上,甚至厕所都贴着各种标语口号。这些标语和其他的
地方如出一辙,耳熟的语录歌热热闹闹地替换了早年的叫卖声,街头宣传车震颤着
喘息着放着废气碾过很窄的一条沥青路面,他听了很长时间,才从宣传口号中弄明
白了,这个镇子正在进行着一场奇怪的运动,打击的对象是奇装异眼。
万分熟捻和十分陌生的景象,很容易就使陆朝臣迷失了方向,他一时间找不到
早先熟悉的路径的一点标志,他就愣在了镇东头的路口。他的身后是镇郊菜社的菜
地,挥发着农农肥热烘烘的味道。再远处是很密的村落,弥漫着午炊的薄烟。他的
前面是换了人间的榆树镇。
就在这时,一群小学生迎面走了过来,站在了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孩子们的眼
睛先是扫过他的裤脚,然后才回到他的脸上。他们嘁嘁喳喳说着什么,最后他们推
举出一个女孩,并簇拥着她走上前来。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梳着两条大拇指粗的小辫,健康的黑红的脸蛋上长
着很浅的雀斑,媚气的一双眼睛狡黠地眯着,她故意板着脸,咬着嘴角。紧跟着她
的是一个头发发黄的女孩,干瘦的两条细腿,穿着肮脏的红碎花的布衫,凝着眉,
也故意咬着嘴角,其他几个男女学生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生动。他们压抑着快活的心
情,围住了懵懵懂懂的陆朝臣。
他们小声地催促前面的女孩。
“陶小米,说话呀!”
“陶小米,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呀?肾
被叫做陶小米的小女孩咳了一声,两只手背到后面,她忽然大喊一声:“低头!”
脸盆一下子掉在地上,陆朝臣一哆嗦,本能地弯下腰,并习惯地摘下帽子,露
出颗葫芦一样的光头。
哄,孩子们带着恶作剧的满足跑散了,边跑边互相推搡着大笑,他们实在没想
到这次的效果会如此之好,出人意料。这天上午,他们唬过两个进城的农民和一个
老太太,他们愣一下就泼口大骂。
跑出十几米远,那个陶小米站住了,并且拉住了碎花衫子的女孩,低声说了两
句。碎花衫子的女孩扭捏了两下,陶小米推开她,独自向陆朝臣走去。
陆朝臣觉得自己此时正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四周是拉着电网的摇着衰草的高
墙。他孤立无助,绝望地看着黑洞洞的天空,几声撕心裂肺的犬吠,使他在最后的
关头;放弃了越狱或自杀的念头。后来他回忆,当时模模糊糊地想到的就是榆树镇
人冷冷的目光和愤怒的声音。
眼前的胖老头满脸悲戚透着温怒。女孩略一犹豫,还是放开胆子问了一句:
“你不认识路吧?你去哪?我告诉你。”
陆朝臣苦涩地摇摇头,“花子胡同。”他说,“我要去花子胡同。”
“那地方早就不叫花子胡同了,现在叫专政路,”叫陶小米的女孩指指向左拐
去的一条土路,“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到头往左拐,再往西走,拐过弯能看见一
个花坛,一排白榆树,那前面就是专政路。”
陆朝臣接过女孩送上的脸盆,冷冷地点点头,向那条土路拐去。走出一段,发
现女孩仍跟着他。
女孩说:“你是外地人吗?”
“不是。”陆朝臣羞愧而恼怒地说,“我小时候就住这。”
“你离开很多年了吗?”
“三十年。”陆朝臣说,“我走了三十年。”
这天上午,专政路一幢快要倒塌的房子终于等回了它的旧主人。这处房子二十
多年没有倒的原因是它接待过一拨拨逃荒的人和外地的手艺人。他们由当地好心肠
的人指点,到这里落脚,有的住上两天,有的住上一年半载,住长一些的人进行过
简单的修缮,抹一遍土墙,或苫几把草。
陆朝臣回到专政路,很快便引起了波动。在专政路居住十年以上的住户没人不
知道陆朝臣,这个多少带有一点传奇色彩的人曾给花子胡同带来过莫大的荣耀,也
为后来的专政路抹了黑。然而陆朝臣一直生活在认识他的人的记忆中,活在年轻人
听到的描述中。这样一个人突然回到镇上,引起关注确在情理之中。
陆朝臣沉重的脚步终于踏上了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他大汗淋漓,一脸不自然
的笑容。从东往西,走过一千二百米的专政路。
陆朝臣热切的眼神像两个乒乓球弹来跳去,他渴望和人们交流,渴望人们问候
他。这时候,只要有人热情地看他一眼,他也会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口袋里
放好了准备散发的两盒纸烟,他设计了好几种敬烟的动作。只有一个疯子,在他东
张西望的时候,猛地就站在了他的身边。疯子也没和他说一句话,疯子目光痴呆,
眼眉可笑地拧着,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眼光却在路面上扫来扫去,专政路躲在门后
和站在院子里的人们都目睹了陆朝臣的尴尬。
酒疯子到底向陆朝臣打了招呼,他说:“你躲开那儿,老子让你躲开,你听见
没有?”疯子眼睛一瞬间掠过惊喜,说完他不顾一切地扑到陆朝臣的脚下,狗一样
地唤了起来。陆朝臣闪开身,天气闷热,他已汗流泱背。天不知何时阴了,专政路
被云影掠过。云越压越低。陆朝臣坚持着挺直身子,他听见了自己身上骨节被挤压
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两个中年人终于按捺不住走了上来,他们眼睛看着陆朝臣,话却说给疯子:
“酒疯子,你要找屎吃吗?酒疯子,再胡闹砸碎你的酒壶,让大火烧死你。”
这句话显然起了作用,酒疯子跳了起来,没命地窜出去了,跑出老远。陆朝臣
忽然听见他大喊:“我选好井位喽——我选中井位喽……”。
毛骨悚然的叫声中,陆朝臣又挪开了艰难的脚步。他呼吸困难,如芒在背。刚
刚踏入榆树镇的遭际,他知道是孩子们在恶作剧,那么现在专政路看他的目光使他
悚然心惊,又觉无地自容。
隋朝臣开始修补他的房子。山墙倾斜了,房顶露了天,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墙角
打洞,甚至把窝筑在炕沿底下。他一共打死了两窝老鼠,一铁锹撮出去七只肉乎乎
粉嘟嘟的还没长毛的小老鼠。连日阴雨绵绵,蟾蜍从门槛底下爬进屋子,蟾蜍的尿
味使老屋的臊气更加浓郁,窗台上长了点点的黑绿色霉斑。阴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
不便,但他仍然坚持在蛙声中顶着雨干活。
而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六天,在此期间,旧日的相识一个个雨后的蘑菇一样冒了
出来。当年的箍捅匠老指真的老了,那么刚强的一条莽汉如今拄着一根棍子,行走
在三个儿子家轮流入伙。田画匠虽然死掉了,但他和那个外地拾荒女人却生下了三
个小脑袋人,起名就叫大二三。大二三每天嘻笑不止,光着屁股,流着涎水在街上
走。他们的奶奶田小脚还活着,穿着肮脏的黑袄,每天都小脚趔趄地在街口叫骂她
的三个不成材的孙子。还有白紫秀、吴云朋,他们原来是张记杂货店的小伙计,现
在是镇酒厂的厂长和会计。总之,专政路四十岁以上的人大多仍和陆朝臣相识,新
住户并没有几家。一户姓于的人家来自武汉,还有两户回族,男的平日总是戴一顶
白帽子,女的眼睛有点发蓝,看上去有点新疆人血统。给陆朝臣印象最深的还有年
近五十却仍朝气勃勃的罗云。陆朝臣离开榆树镇是在罗云走后的第五个年头。当年
崔家的团圆媳妇罗云毅然离家出走当了八路,在榆树镇曾经轰动一时。在这个春季
连绵的雨天,每次看见胸前挂满勋章的罗云走在街上,陆朝臣就全身发疟疾一样地
抖,心境十分狼狈。
在那个湿漉漉的雨季,专政路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接到了陆朝臣用小学生的田字
格写就的请柬,没有机心的大二三炫耀地啃着大个的白面饼,一边吃一边把一张张
请柬送到人们的手中。他们还含糊不清地大声嚷着:“吃,吃,要吃啦!”
他们说:“肉汤,都去喝肉汤啊!”
陆朝臣请客的日子定在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头天晚上,从陆家弥漫出来的
肉汤的香味就在专政路上游荡了。这天晚上,收到陆朝臣请帖的人家都拿着那张田
字格辗转反侧,他们的确遇到了难题。许多扇窗户被推开了,清新的空气涌进室内,
湿凉的夜露无声地落在陆朝臣从日杂商店租来的一摞摞蓝边的粗瓷碗上,也落在许
多人的心头。人们一边用心抵御着好闻的肉香,一边思考着婉言谢绝的办法。
一九七三年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专政路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干了一件极其相
似的事。凡接到请帖的人家,有孩子的打发孩子来了,没有孩子的,老年人到了。
也有当家人亲自上门的,他们送来各种生活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他们的脸上都是
简单的笑容,他们对陆朝臣回到榆树镇纷纷表示欢迎,并热情地表达了谢意,“领
情了,领情了。”他们说,“何必这样破费呢。”把东西送到以后,好像是怕抵挡
不住肉汤的诱惑,他们都急匆匆地走出去了。没来赴宴,人们有各种各样的借口,
理由最充分的是加班,人们对工作都表现了最大的热情。
这个上午,人们看见陆朝臣僵硬地笑着,他一副厨师打扮,手里拎着一把勺子,
就在热气腾腾的汤锅前面。他的风泪眼难看地眯缝着。后来他不再站在那,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