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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口唾沫啤在袁敬亚的脸上。身边站着的王守仁为妻子的恶劣行为弄得很尴尬,
他说:“快走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袁敬亚麻木地抬起戴手铐的手擦掉脸上的唾沫,他仍看着饭店里的罗云。他想
他对不起里面坐着的人,他一开始就骗了她。他的跋扈的豪绅父亲被新政府枪毙了,
他却企图通过这个女人的特殊身份逃脱将来的厄运,但是他没有做到。他无法维持
这桩婚姻,只好和她离婚,但他早就料到了总有暴露身份的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
了。
罗云看着袁敬亚的背影拐过街角消失了,她拿起了扑克牌,走出饭店。来到户
外的阳光下,她忽然头晕目眩。
她一步步捱口花子胡同,远远地看见一百二十三号的门口蹲着两个人,他们的
身边放着只破木箱和两个包袱。
罗成仁和徐立群在这个阳光很好的天气里再次来到了榆树镇,徐立群还沉浸在
进城和开了眼界的兴奋中。
“你看见了吗?大姐,你说那个家伙多恶心啊,啧啧,让我说该毙了他,看人
家俩口子睡觉。”
罗云趔趄着,徐立群迎上去扶住她。罗云大汗淋漓,面无血色,她虚脱了。
这时,街上刮起一股旋风,转眼刮到罗云身边,旋风把她手里的扑克牌夺走了。
旋风风柱越来越高,那些张扑克牌枯叶一样地随风随土而去。
第八章
罗成仁离开榆树镇最初的几天,徐立群感到她的生活猛地空虚了,就像一小块
半干的海绵被一双粗糙大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罗成仁经常蹲坐的后墙根结了厚厚的
白霜,一天早晨,罗小花在那儿竟发现了一只冻硬了的夏天的蟾蜍。它是怎么跑到
这来的?小丫头吓得大叫起来。白天,徐立群在风中飘走于工厂和家门之间,她走
得尽量快些,免得想起那么多不快,使自己适应家里没有男人的新生活。虽然罗成
仁在她的眼睛里早已不算个男人了,但他毕竟是个活物生活在她和孩子们中间,在
家里她尽可以骂他解气,出了门还可以借口丈夫获得一些同情和帮助。现在呢?现
在最难熬的还是漫长的冬夜。过去的冬天,每当傍晚,罗小梅总是和妹妹们排成一
排,在被窝上滚来滚去,想用这种办法把被窝压热乎,她们还搔另一个痒来逗趣。
有一次她和罗成仁正在院子里干活,三个孩子忽然间大叫起来,她们一起看一本连
环画,画上的一个人忽然从一页跳到了另一页,把三个孩子吓坏了,其实那本小人
书只不过是印重了,多装订了一页。现在两个大孩子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天
一黑,她们就默默地钻进被窝,至多打个寒颤,哈一口热气。
要不是那只瞎眼鹅一天晚上神奇地出现在卧室,徐立群不定会空虚到哪一天。
那天半夜,瞎眼鹅令人吃惊地啄开了结实的门闩,嘎嘎叫着,径直走进了屋子。罗
成仁走后,徐立群就将这只讨厌的鹅扔进了疯子呆过的储藏室。伤心过度,她差不
多已经把它忘了,它还活着,这真是奇迹。
徐立群点着灯,她气坏了。她抓起枕头就向瞎鹅扔过去。瞎鹅灵巧地躲开,戗
着沾满粪便尘土的羽毛一晃一晃地走去墙角,然后蹲在那里。徐立群愣住了,那是
罗成仁蹲过的地方。短暂的惊讶过后,徐立群愤怒之极,这个畜生以这种方式折磨
她令她难以忍受。
“该死的,你死在那儿吧!”徐立群这样骂道。
她在三个孩子的注视下跳下床,站到地上的一瞬,她意识到自己正是这样叫骂
罗成仁的。徐立群几步走近墙角,瞎鹅懂事似的扬脖叫了两声,但是徐立群毫不手
软地抓住它的脖子将它提了起来。她就要把它摔下去了,匆忙中一瞥,在鹅趴过的
地方,竟有一只热乎乎的鹅蛋。
“蛋!”
“鹅蛋!”
“真是一只鹅蛋!”
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在冬季,这只瞎鹅饿了几天,倒下了一只很大的蛋。徐立
群和三个女孩都惊得咂舌,徐立群放开鹅,捧起了那只青皮鹅蛋,把它在女儿中间
传看。她已经忘记了不快,高兴地说:“真填活人啊!冬天,这鹅还会下蛋。”
过一会儿,徐立群又笑了,对女儿说:“本来我想把它摔死,又想太可惜了,
把它卖了还能买几斤盐。可它下了蛋,真想不到,它会下蛋。”
最后她断言。“没准它明天还会下呢!”
第二天晚上,瞎眼鹅又大叫的时候,罗小花抢先跳下床,抱起了大鹅。她失望
地把它放下了,草窝里只有新鲜的一摊粪便。
一连三天晚上,都是如此。徐立群半拉眼珠也看不上瞎鹅了,娘儿几个也忍受
不了它半夜大叫的折磨。
徐立群指着瞎鹅骂道:“你死在那儿吧,让你叫,明天我就卖了你。”
没想到,早晨那只瞎鹅自己离开草窝,窝里又有一只青皮鹅蛋。
这种新奇的发现给徐立群带来了短暂的乐趣,她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咒骂那只
瞎鹅。烧火做饭的间隙,她也要去诅咒它一番,然后大声喊着要把它卖掉。这样,
晚上她肯定会在大鹅的屁股后面拿出一只鹅蛋,但是那蛋越来越小,蛋壳也变得越
来越软,沾着血迹和粪便。徐立群担心这样大鹅会死掉,但她还是忍不住骂它,因
为一天不骂,它就一天没有蛋,而任几个小孩子怎么骂,对鹅都不起作用。
这天中午,徐立群疲惫地回到家中,破例没有诅咒那只倒霉的瞎鹅。一进屋她
就倒在炕上,用被蒙住头,写作业的罗小梅听到了母亲徐立群压抑的哭声。凭直觉,
她知道又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眼睛红肿的徐立群傍晚爬了起来,她对孩子们说:“那个该死的跑丢了,”
她抽咽着说:“罗成仁没到精神病院,他们把他给丢了。”
徐立群伤心地抓乱了头发,很快地又坐到镜子前面,慢慢地把头发剪短,梳好
两条短辫。徐立群对吓呆的忘记哭泣的罗小梅说:“你看吧,我饶不了他们。”
然后,她走出了房门。走到门口,她又站住把头发抓乱。
不一会儿,雾一样凝着炊烟的干冷的街道上,传来了徐立群的哭声:“可怜的
人哪,你在哪儿啊?你们赔我丈夫。”
事情是这样,罗成仁和护送他的两个小伙子坐了三个半小时的长途客车,到达
柳镇,他们要在傍晚才能换乘火车,再开始一天一夜的旅行。
高瘦的小伙子叫唐焕义,另一个叫陈章。客车里很冷,他们到达柳镇的时候,
已经双脚麻木,他们搓着手,护住棉衣里的钱夹,四只眼睛死死地盯住罗成仁,怕
他乘乱跑掉了。两个人换班拴上另一头扯着罗成仁手腕的行李绳,寒冷弄糟了两个
青年人的心情,他们站在候车室里皱紧了眉头。
柳镇是这一个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每天有十几次火车穿越这里。每当火车像
一个咳喘的老人开进站台,候车室肮脏的玻璃窗就剧烈地抖动,发生将要破碎的声
音。开始的两次,罗成仁惶恐地抱住头,盯着窗户,后来他确信玻璃不会破碎,他
便从中得到了乐趣。他就因为这个笑出了声。两个青年人奇怪地盯着他看。
“他在笑。”
“他好像一点也不冷,咱们遭罪,疯子倒挺自在。”
“遭罪不是你自找的吗?一开始主任可没让你来,你想去大城市给对象买东西
嘛!”
“反正我觉得不能让他太舒服了。”不一会儿,陈章看见唐焕义回到候车室,
他手里拿着一个雪团,蹲到罗成仁跟前,“老罗,你是不是饿了,吃个包子吧,热
乎着呢!”
陈章也很兴奋,但他又觉得这样有点不好。“小唐,你别这么干。”
罗成仁信任地接过雪团,露出模糊的笑容,然后大嚼起来。
因为这件事,坐在火车上,陈章和唐焕义还在闹矛盾。“你不也笑了?”唐焕
义说,“要不你别笑,笑了你就别说我。”
“我笑了又怎么样?你可是拿了人家徐大嫂的干粮。”
“咱们别争了,”唐焕义说,“咱俩应该商量一下,不能总这样拴着咱们,我
的手腕都快肿了。”
陈章也觉得不是个事,“那你说怎么办呢?”
“要不这样,咱们去车厢两头站一会儿,看他动不动,要不动咱俩就可以放心
地睡觉。”
他们在车厢的连接处站了二十分钟,车厢里忽然传来了吵闹声。他们赶紧奔回
座位,果然是罗成仁出了问题,他正在那里慌乱地东张西望,流出了眼泪、几个人
围住他,安慰着他。
两个小伙子遭到了周围人的指责,说他们不该把一个精神病人单独扔下,自己
跑出去吸烟,女列车员还一个一个地把他俩叫去值班室批评了一顿,给他们讲了好
几个精神病人出危险的事例,听得两个小伙子为刚才的冒险沁出了冷汗。但他俩毕
竟很愉快,罗成仁的表现使他们确信他不会突然跑掉,他们一直担心出麻烦的旅途
变得顺畅多了。
尽管如此,两个人还是不敢放心大胆地睡觉。车窗外黑黢黢的山和树木不断地
掠过,新鲜感在咣当咣当的夜行中渐渐消失,两个小伙子感到非常烦躁。罗成仁却
在有节奏的轰隆声中倚在靠背上沉沉睡去,流着涎水,毫不知愁。
“你对象不错呀,屁股挺大,说老实话,你们干没干过?”一番闲扯之后,陈
章找到了一个很刺激的话题。
“没有,真没有。”唐焕义脸红了。
陈章不相信地打量他,“你没说实话,你没干脸红什么?我敢说你是撒谎。”
唐焕义说:“我们刚认识一年。”
“一年时间不短了,我家邻居大张认识一个姑娘刚三天,就在一起睡了。是不
是人家不和你干?”
“咱们说点正事,我看这疯子和咱俩一样没出过远门,咱们用不着那么担心。”
“你别转移话题,要是你真没干,回去我可撬行了。”
“你撬吧,就怕她一见着你就犯堵。”
一个月后,唐焕义想起了火车上这番对话,他发现陈章说这番话确有预谋,但
为时已晚,他设想中的新生活已把他抛弃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达了新城。目的地距新城只有十几里路,他们长出了一口
气。走过新城的过街天桥,可以看见桥下黑乎乎的火车道,扳道工腰里插着小旗,
哈着白气,桥栏杆上还有三十年前那场战争的枪眼。新城以纪念碑、烈士墓而闻名,
闻名的原因还在于这座古城郊区有家全国一流的精神病院。报纸曾辟专栏介绍过:
医院的砖墙爬满紫藤,墙角的石缝里藏匿着可爱的蟋蟀。医生态度和蔼,经常坐在
凉风习习的回廊里,给病人读批林批孔的宣传文章,组织学习。
新城的冬天干燥寒冷,天气阴晦,大街上行人还是不少。毕竟开了眼界,两个
青年人心情舒畅,他们准备先将罗成仁送进医院,然后好好玩几天。两天的相处,
他俩甚至产生了错觉,罗成仁除了神情抑郁,不爱说话,感觉不出他还有什么不对
劲,看上去根本用不着挑最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护送。他们打听到去郊区的公共汽车
站,便带着罗成仁直奔那里。
长途客车站正在一家商场的门口,唐焕义早已按捺不住,提议先逛半小时商店。
陈章很不满他的举动,偏不同意,却让唐焕义陪罗成仁等他一会儿,他自己去商场
里买点饼干出来,好在车上吃。唐焕义争不过,让他去了。
等了一会儿,唐焕义烦躁起来,商店的门口人来人往,只是不见陈章的踪影,
这时他没注意看比他更烦躁不安的罗成仁。
罗成仁仰脸朝天,沁出了冷汗,太阳正在穿透新城上空的薄云,就要露出脸了。
这时唐焕义看见一个女青年手里拿着一件红线衣从商店里走出来,他再也忍不
住了,他的未婚妻让他买的正是这种样式的衣服。他想试验了好几次罗成仁也没添
麻烦,而他只要有五分钟的空就可以把衣服买完了。
“你站在这等我,不准动,你听明白了吗?”唐焕义嘱咐完向商店里快步走去。
走到门口,他好像听见罗成仁喊了一句什么,他以为是罗成仁自己害怕,于是回头
摆摆手,“你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出来。”
罗成仁喊的是:“要下火了。”
他还是没有躲开那个该死的太阳,榆树镇的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燃烧起来了,
他双手抱头,疯跑起来。新城的中心街道上,人们看见一个瘦弱苍白的男人灵巧地
躲开汽车,他的身体纸片一样在风中飞着,他的鞋跑掉了,他也来不及捡,含糊地
喊着,猫腰向前飞奔,飞奔。
在他的身后,桔红色的阳光正在迅速铺展开去,满街的阳光水一样欢快地流淌、
流淌……
为了寻找罗成仁,唐焕义和陈章几乎走遍了新城的大街小巷。十几天的工夫,
两个人的脚趾冻伤了,唐焕义患上了流感,每天涕泪横流,他好几天站在罗成仁走
失的商场门口东张西望,他的奇怪举动还引起了当地公安机关的注意,把他请进商
店的保卫科盘查了一番。有一天他天真地想,也许罗成仁自己乘车去医院了,陈章
虽然以为这不可能,但他还是一早乘车奔了去。傍晚,他神情沮丧地回到住处,罗
成仁当然没在那里,他的钱包却在汽车上被小偷扒了去,他不得不步行返回新城。
最后,他们彻底绝望了。他们决定返回榆树镇,他们想,罗成仁也许自己回榆
树镇了。
一听说罗成仁走失的消息,徐立群就感到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像一只新充了
气的皮球,又能在草地上弹来跳去了。她一改平日的拖沓、唠叨、偷奸取巧的形象,
变得干练、果断而且饱含深情。首先,她对自己三个孩子热情起来,她让她们脱下
脏罩衫,放在盆里端到大门口去洗,凉水冰红了她的双手,她边洗边流着泪水。她
拒绝了唐焕义送来的点心,“你不要费心了,我们吃不下这么好的东西。要真是可
怜三个孩子,你就出去找找他爸爸。”
她不接受唐焕义的道歉,等他忐忑不安地走开,她买来十几颗水果糖扔给女儿
们,补偿她们的失望。最小的女孩把糖球掉在地上,小女孩惊恐地等待妈妈打她的
屁股,可这一次,徐立群只是怜爱地看看她,自己吮去了脏土,然后嘴对嘴把糖送
还女儿。
在公共汽车站,围着灰头巾的徐立群抱着罗小敏,拉着罗小花站在宣传栏下面,
宣传板上贴着一张寻人启示,她一遍一遍地对驻足的人们讲说罗成仁的体貌特征。
“南来的北往的,你们看见过这样一个人吗?那是孩子可怜的爸呀,他的棉鞋后跟
坏了,我怎么就没舍得钱给他换身新棉衣啊!他没准早就成死倒儿了。”徐立群失
声痛哭。
下午,她又出现在火车站,她的做法和上午相同。
傍晚,下班的工人们看见一个女人形容憔悴,领着三个女孩站在街口,女孩在
寒风中冻皴了小脸,冻肿的手像黑硬的馒头。
很快,全镇的人都知道了,专政路徐立群的丈夫在被送往精神病院的路上走失
了,同情令人们心酸:“那三个小丫头冻成那样,眼巴巴地等着爸爸回来。可那个
疯子在哪儿呢?”
善良的榆树镇人走上了街头,人们以纯朴的方式表达了莫大的同情。
出乎人们的意料,贪小便宜出了名的徐立群把送来的食物和衣物全部谢绝了,
她指着不远处的树后站着的一个人继续抽咽:“他看我的笑话呢!让他护送病人,
他扔下病人去给对象买衣服。现在他还看我的笑话。”
唐焕义看见徐立群指他,他慌忙掉头走了。他知道,这时候徐立群获得多少同
情,他就遭受多少谴责。他已经感到自己的道歉行为非常愚蠢,徐立群把点心匣子
扔还他的一瞬,他不寒而栗,徐立群别有用心是明摆着的,可没有人说破她的虚假。
唐焕义想,大不了是扣发工资,丢了一个人,一个精神病人,难道还会抓起他判刑
吗?他仍然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诚恳地道歉,事情总会平息下去。
唐焕义决定去同陈章商量一下,也许两个人应该主动赔偿一笔钱。他找到了陈
家,陈章的母亲是一个颧骨高且红的老太太,赔着小心告诉他陈章去乡下舅舅家了,
“陈章还没对象呢,你可不要把他牵扯进去。”
老太太的话虽然不顺耳,唐焕义仍然没往心里去,他只埋怨陈章在这个节骨眼
走了,没跟他打招呼。
很快唐焕义就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妙,护送罗成仁的两个人,在传说中变成一个
了,陈章似乎被人们忽略了。出差回来,粮库主任找他谈话,同样没有提到陈章,
他提醒主任:“送罗成仁的是两个人。”
“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主任冷冷地说,“你只回答是不是你去买衣服
失了职。出了事情还瞒着组织,这是严重的政治思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