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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依恋注定是靠不住的,因为不远处的一场斗殴很快把他吸引了。
他兴致勃勃地看,脚步不觉慢慢地移向前面,直至加入了看热闹的人群。
他回到馄饨摊前,女孩早不在那儿了。
“小伙子,你姐姐告诉你别误了火车。”卖馄饨的老太太将碗凉水倒进汤锅,
腾起一团水气。
他不会再见她了,男孩绝望地想,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坐车回家。
火车来了,男孩无奈地上了车。
车开走了,女孩仍没有露面。
其实女孩的目光至始至终没离开过一起出走的伙伴,她躲在一边,看着他焦急
地乱撞,看着他双手抱头蹲坐在水泥地上。她想,如果他留下来,她就原谅他。
可是,男孩走了。
女孩的泪水挂在腮边。后来她抽泣出声,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出走,完全就是一
个迷路的孩子。
现在她真迷路了,和十年前不同的是,她真的迷了路。
从罗小梅家出来,陶小米没用武强送她,一个人走去了城南。
当年的白卡片区终日弥漫着让人头疼的炊烟,狭窄的胡同里被堆着的木拌和煤
饼子占去了一半。另一半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有一个讨水坑。夏天,胡同里有些地方
便和了稀泥,摆着几块砖头和石头,人们在上面一跳一跳地走,难免会踩空,踏进
稀泥里去,泥水糊了鞋面。人们一边咒骂一边走路。好心肠的老太太听见骂声,提
上煤铲和半筐子煤灰,撩开挡脸的尿布,将灰倾倒在泥路上,没燃尽的火炭嗞地一
声,冒起一串水泡泡。
很显然,这里的居住环境改善了,胡同里没有了木拌和煤饼,包着黄旧塑料的
煤气管道难看地通过了这里。一年前,镇子又向外拓了,这里居住的大部分菜农欣
喜地加入了挎篮子买菜的行列,他们笨拙而又炫耀地穿上了劳动布制服,一路上谈
着“俺们厂子”的事,很内行地和进城卖菜的农民讨价还价。看上去,他们一副新
贵的模样,不管天不管地,说起年成时也怜悯大度。“你们不易呀!”他们对卖菜
的农民说,“不过也放心好了,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啊。”这样说着,眼睛仍机警,
因为他们立刻喊了起来,“你的秤太低了,当心秤砣掉下来砸了脚,你的菜一早晨
浇过水,要不能这么水灵?你别当我们城里人不懂,多给一两称,要不我买别人的
去了。”
陶小米穿过一个开张不久的农贸市场就迷了路,开始她还以为是买卖声的嘈杂
扰乱了她的思绪,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并不是那样。她的视野中除了早先矗立在利
民小卖店门口的一根水泥柱子而外,再没有任何熟悉的标记,这个居民区改建了。
陶小米提不起兴趣打听,她甚至对自己居然走到这里来感到奇怪。多年的漂泊
早把她的一点点怀旧情绪蚀掉了,走到这里来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她沿着来路往回走,有一会儿她还想起了那个总是呆在铁栅栏门后面的“弟弟”,
他总是含着自己的大拇指流鼻涕,并把鼻子吮得突噜突噜响。她想再见面还会认出
他吗?
还有罗小梅,她的变化虽然不大,头发仍是黄焦焦的,胸脯扁平,没发育的样
子,但是生活分明留给了她太多的痕迹,看她那副疲惫和没有水色的胳膊就知道了。
生活这个字眼淬然跳到嘴边,有点成涩黏滑的味道,就像抓一条黄鳝的感觉。去它
的什么生活吧!陶小米想。
不觉竟走进了一个院子,她几乎习惯性地走入了一户人家。
“家里有人吗?”陶小米问了一声。
“有人在家吗?”陶小米又问了一声。
见没人答应,她便像收拾自家衣物一样,将挂在院子里铁丝上的一件土黄色毛
衣摘了下来,搭在胳膊上,出门还顺手拿上了放在门口凳子上的一把钳子。
没有人拦她,她大大方方地上了街。
陶小米走去了城西,那里有一家朝鲜族人开的正宗朝鲜冷面馆,那里卖的冷面
面汤甜酸,十分滑爽可口。更何况,冷面馆的老板等着她赴约呢。
一场秋风,天就凉了。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早一晚套上了黑色的挽腰棉裤,连耍
飘儿的年青人也不得不穿上套头衫,他们在套头衫的领口做了文章,缝了拉毛领子,
蓬松松的。增加了衣物给约会的年青人带来了一点麻烦,有了衣服的阻碍,小伙子
们再不能趁姑娘低头时从领口偷看她们的乳房,他们只好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就是
想方设法企图将手伸进她们的衣服里去。
秋天开始的时候,专政路(我们还是叫它专政路吧)开始流行一句话:“什么
也不耽误啊!”
把这句话传给人们的是徐立群,人们在护城河堤上总能看见徐立群,她披着一
身的露水,呆呆地站在一块石头边,这个可怜的女人自从二女儿自杀便每天一句话
也不说,人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太阳升上树梢她走回镇子,再露面就
到了第二天。无法猜测她在护城河堤上想了些什么,反正她呆在那儿。最初还有人
上堤去劝她。话刚说了两句,被她阴冷的眼珠一转,那个人便想不出下句话了。
然而,这天早晨,朝鲜冷面馆的老板娘在门口遇见了她,徐立群主动上前和她
说了话。“你知道吗?我还以为是塑料布呢!”她这样开头。
于是,冷面馆的老板娘请她进店里去讲。
徐立群讲的是早晨的事。她说她正在护城河堤上想事情,天还没亮,忽然看见
不远处的树林子边上有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在动,“我还以为是塑料布呢!没有风塑
料布怎么会动呢?我走过去,想捡了回家钉窗户,冬天要来了,有塑料布压风,省
得糊窗缝了。结果走到跟前一抓,你猜是什么?你猜吧,你肯定猜不到,”她顿一
顿,大吃一惊地说:“是一个男人的屁股。”
老板娘笑了起来,嗽口水喷了一地,“你可真会开玩笑,一个男人的屁股,真
笑死人了,他是死人吗?这么冷的天,他露屁股干什么,这天可不能洗澡。”
徐立群一本正经地说:“我定睛一看,下面还有一个姑娘,他们在办事呢,这
么冷的天,他们一早晨到树林子里去办事。”最后,她说:“什么也不耽误啊!”
“什么也不耽误啊!”老板娘重复了一句,她笑得岔了气,一只手捂着肚子,
一只手撑住乱颤的肥屁股,她向屋里喊:“老钱,你出来听听啊,徐立群捡了块塑
料布。”
老钱没有出来,他一大早就出去跑步了。老板娘边和面边想着徐立群的话,想
想就笑,她想男人回来一定给他讲讲。趁她笑的工夫,徐立群从冷面店的货架上拿
了两盒火柴和一斤盐走了,看上去她又有了过日子的心思了。
这句话就这样通过老板娘的嘴传开了。人们互相打趣,“什么也不耽误啊!”
起初人们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不无恶意地笑话徐立群。“老王,你给她用用吧,要不
徐立群的那条缝就要长死了。”那个说:“我可不行,身上黑着呢,还是你像块塑
料,你白呀!”
故事又有了新发展,很快有好事的人也在徐立群说的地方发现了“白塑料”,
不过他可没有徐立群能摸上一把的好运气,那两个人听见声音便提上裤子跑进树林
深处去了。
有了这样一件新鲜事,镇子里热闹了好几天。而专政路却早有了新的兴奋点,
兴奋的原因还是因为徐立群,她撕掉了公安局的封条住进了陆朝臣的院子。
乍一听说陆朝臣是榆树镇系列流氓案的主犯,专政路的居民都大吃了一惊。这
怎么可能呢,卖豆芽的老陆,怎么可能呢?
事实是不但可能,而且陆朝臣给榆树镇带来的打击甚至是毁灭性的。和他一起
被抓的年轻人有十几个,有两个还是兄妹。在陆朝臣的教唆下,他们集体淫乱,偷
盗,赌博,无所不为。罗小花不过是受他们害的其中一个。陆朝臣将她带回家去,
小伙子们请她一起玩扑克,玩着玩着就改变了玩的方式。不过这回陆朝臣看错了人。
罗小花是一个轻浮的正在怀春的女孩,但她并没到随便和他们沆瀣在一处的地步。
结果案发。在调查中发现,陆朝臣和四五名妇女保持着不正常的性关系,徐立群还
不算这些人之列,她只不过和他有过那么两三回。被陆朝臣猥亵的幼女竟有二十多
人,陆朝臣以不同的方法诱骗和玩弄了她们。
陆朝臣给榆树镇带来的伤害太大了,因此他的名字很快就给大家忘记了,提他
的名字无疑会像揭开设长好的伤口的血痴一样,使人疼痛流血。人们宁愿把这个名
字彻底忘掉,宁愿是一场恶梦。宁愿相信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连和陆朝臣一起
抓进公安局的青年的亲属也自欺欺人的说,他们家的孩子出去串门了。他们连走路
也要绕开陆朝臣的大门,因为贴在门上的封条触目惊心。
现在好了,封条被人撕掉了。一天下午,徐立群提着一把钝了的斧头砸落陆家
房门的锁头,搬着一床被褥住了进去。
徐立群哭着为自己的行动做了解释,“我女儿不能白死,我养了她十七年哪,
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被姓陆的害了。我那孩子多懂事啊,她昨晚托梦告诉我说,
妈,姓陆的房子你去住了吧,算陆朝臣赔偿我一条命的代价。”
在火车站摆水果摊的花生五嫂和其他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认真地听了她的哭述,
扯起袖头陪她掉了会儿眼泪,她便关上门进去了。
专政路的人们认为徐立群的做法合情合理,甚至居民委员会也没有干涉和向公
安局上报。这处房子空了那么多年都没人动过什么念头,徐立群这样一个可怜的女
人住一住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立群住进去的第二天,这处房子里响起了棒槌声,棒槌梆噔梆噔地砸在砧板
上。几年前,每逢现在这种换季浆洗衣物的季节,棒槌声声是最常见的风景,这几
年许多人家都买了电熨斗,棒槌声便稀落了。徐立群时疏时密的棒槌开始还唤起了
人们许多回忆。然而这种声音夜深人静时仍不停止却使人们渐渐着恼起来,每一下
都像砸在男人的枕头上,女人的心上。“这个可怜的人哪有那么多东西来熨贴?”
人们不满地嘟囔。
一直到秋菜上市,才有人揭开了这个谜。徐立群捶砸的是陆朝臣不多的衣物,
同时她的尿崩症旧病复发,她在陆朝臣的衣物上便溺,然后将它们放到砧板上去砸,
只要棒槌一停下,她就不得不上厕所,难言的隐痛使她必须砸下去。
渐渐地,人们适应了那声音,棒槌声停了,唠闲嗑儿和下象棋的老人会停下来,
愣一下,叹气。晚上甚至有男人和女人停止了亲热,对那种机械运动忽然产生厌倦,
觉得荒唐可笑,当然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的心理变化,因为那棒槌声又响了。
徐立群差不多砸烂了陆朝臣所有的衣物,她放弃了努力,把红油木棒槌塞进灶
坑烧了,她剩下的事便是上厕所和发呆。每天有大半天的时间呆在厕所里,使她的
肌肉松弛的两腿恢复了弹性。由于浮肿而发亮起来。她便试图把注意力从那里移到
天空和逝去的时光。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在厕所顶上挂着一顶蓝布单帽,她把帽
子摘了下来,带进屋里扔在砧板上,她怎么也找不到棒槌,想了很长时间才记起已
经被自己烧掉了,她回头的时候,猛然发现帽子自己移动了一尺,移到了砧板的边
上,她出去找了块砖头压住帽檐,不错眼珠地盯着,后来她确信那下面压住了一个
活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灵魂。
徐立群没有猜错,半夜的时候帽子那儿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的的确确有人
说话,说话的是一个孩子。
“妈妈,妈妈,你醒醒。”那个声音叫道。
徐立群恐惧地拉起被头把自己蒙住,大汗淋漓。好一会儿,她伸出头去透气,
结果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妈妈,妈妈,你不要怕,你不要怕,妈妈。”
“你,你是谁?你和谁说话,你别吓唬我,我可没招惹你。”徐立群恐惧到了
极点。
“我在和你说话呀,亲爱的妈妈,你还怕自己的儿子吗?”
“我没有儿子,你认错人了,你去别处找你的妈妈吧!”
“唉,”那个声音叹了一下,“你再想想,你真的没有过儿子?”
徐立群猛然想起自己确实是有过一个儿子的,莫非……她吓得惊叫起来:“不,
不,他早死了。”
“我就是他呀!我就是你死去的儿子呀!当妈的哪有怕儿子怕成这样的呢?妈
妈,你不想和我谈谈,说会儿话吗?”那个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惹人怜爱,飘浮在半
空中,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仿佛刮来一阵风就会给吹了逝去。
“你真是我的儿子?那你住在哪儿呢?”
“你会知道我住在哪儿的,不过,咱们现在就应该谈谈。我得向你道歉,妈妈,
我骗了你,让你遭了这么多年罪,但我总得去投一次胎啊,我是在无意中伤害了你。”
“无意之中?你是说无意之中?”徐立群愤愤不平地说,“既然你说是我的儿
子,那我就要问问你,什么叫无意之中?为了做你这个丧良心的家伙,我和那个没
良心的酒鬼整天在床上折腾,一个月要用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买好吃的补身子,而我
只能吃酸菜。有了你以后,我吃了差不多半缸的酸菜,舌头都吃出了血。为了要你,
我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躺在手术台上。医生们对我动钳子,不要脸的孩子趴在窗户
上数我的阴毛,对着那儿傻笑,就像他妈妈没长那东西一样。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
罗成仁那个王八蛋为了这疯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把我们娘们儿孤零零地抛
下。这就是你的无意之中?”徐立群忘记了害怕,她哭起来,孩子也委屈地哭起来。
一声长长的叹息。“妈妈,你该上厕所了。”话音刚落,尿意立刻袭来,徐立
群想到竟有几个小时没上厕所,便对这句提醒恨得咬牙,她解开裤子,蹲在墙角,
在哗哗的尿声中继续咒骂“儿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还想折磨我吗?你折
腾我折腾得还不够吗?”
那个声音已经消失了。任徐立群怎样诅咒、哀求、威胁也没有回应。
但空荡荡的屋子已经充实起来了,那个声音填充了所有的空间,播下了期待的
种子,像牵牛花的藤蔓爬上幔帐杆,爬上了房梁,爬上有线广播的黑线,旧不拉色
的年画也挂着了毛茸茸的叶片,没有多少香味的花朵花粉飞扬,呛人的鼻子,空气
的流动声就像蜜蜂的嗡鸣,搅得徐立群的脑袋轰轰直响,眼冒金星。她把尿盆拉到
炕沿边,她坐在地上,面对着砧板发呆,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但不断袭来
的尿意,尿水冲破羁绊冲击充做尿盆的白铝饭盒的哗响声提醒她,这不是做梦。
毛茸茸的阳光抚摸着窗棂,白天来了。她用一根木棒将大门顶好,生怕罗小梅
或者其他的什么人闯进来将藏在屋子里的“儿子”惊走,她还想听“他”解释,质
问“他”为什么要害她。然而,那个声音没有出现,但她相信他没走,而且就在砧
板上的帽盔里扣着。
中午,天阴下来,罗小梅敲响了陆家的院门,徐立群知道这个丫头又来烦她了,
这个黄毛丫头使尽了各种办法,劝说,引诱她回到一百二十三号的旧房子去,根本
不理解她的苦心——既然女儿不能再活转来,那至少也要捞一把弥补一点损失。她
估算了一下,陆朝臣的房子少说也可以卖到上千元钱,难道让这笔钱白白地从她的
手里溜掉吗?见她不肯开门,罗小梅在门口小声地啜泣了一会儿,提着饭盒无可奈
何地走了。徐立群继续等待着那个声音的出现,但她听到的只是街头的汽车喇叭声
和人们抢买秋菜的吵闹声,送菜的车轧轧地辗过柏油路面,引起屋地轻微的震动。
有一会儿街上还传来了歌声,放学的孩子们高声宣传护林防火。
这时,她听见有人喊她“妈妈”。那个声音终于又出现了。
“你不要瞪那么大的眼睛,气愤愤的,”“他”一开口,徐立群就没有机会插
嘴了。“我没想离开你,一个伙伴出了事,我不得不去慰问慰问。我的这个伙伴投
生投错了地方,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生了他,弄得他没机会逃回我们中间,老俩口
整天不错眼睛地盯着他,他不肯吃奶就小心翼翼地喂他。他在那家过了半年才找到
机会,乘他妈妈去取暖壶的工夫自己跳进了开水锅。我们几个在一棵白榆树底下庆
祝他回到我们中间,结果我们的谈话被他爸爸听了去,把尸体架在火上烧,烧得他
的头顶冒了青烟。这样的事我也遇到了好多回,你没把我生下来,如果生下来的话,
你就能看见我的屁股上有三道青印,那就是我骗人时给烙铁烙的。我真的不愿意到
你们这个世上来,我宁愿和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