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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走开了。在这以前,她们也发生过小小的争吵,她们从没在意,她们彼此还是那
样的放心,因为她们坚信会重新和好,但这一次,直觉告诉罗小梅,这次和以前大
不相同了,这次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她甚至觉得陶小米是那样的陌生,仿佛她们从
来都没有好过,何况她又有了新烦恼。罗成仁带给了她耻辱,现在,到底有人开始
笑话她的妈妈了。
罗小梅坐在一条小木凳上给两个妹妹缝口袋,她的脚边叠着一小堆各色布条和
碎布角,这是她花了半个上午在成衣店外面捡来的。她细心地拼着那些花布,她太
用力了,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可她怎么也缝不好,拆拆缝缝。徐立群坐在门槛
上,手术过后,她看上去很虚弱。她坐在那看罗小梅好半天了。这时,她终于忍不
住了,说:“缝不好就别缝。”
罗小梅头也不抬,声也不吭。手下得重了,剪子险些挑着自己的脸。
徐立群说:“丫头,你这样好几天了,有话你就说出来吧!让我知道你这小脑
袋里到底想些什么?”
罗小梅扔下剪刀,她没有勇气面对妈妈,憋了好半天,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
地说:“你为什么要让人看见?”
“嗯?丫头,你在说什么?什么被人看见?”
罗小梅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把憋了十几天的话说出来,她涨红了脸,“你自
己会不知道?在学校那些男生都笑话我,说罗小梅她妈那儿长着黑毛。你知道哪儿
吗?那儿!”
“噢,是这么回事。”徐立群奇怪地看着女儿,看得罗小梅浑身不自在起来。
“让我来告诉你吧,丫头,你也会长,是女的都会长成那样。”她提高了嗓门。冲
大门口骂起来,就像真有那些“男生”藏在那儿似的。“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你
妈不长×哪儿生出的你?看吧,看吧!你妈长的那样,你奶奶长的也是那东西,还
有你,丫头,”她转过脸,“我像抓猪一样地给摁在手术台上,给剥掉裤子,他们
把我的腿擗开,就像,就像,我还顾得上羞耻吗?我还顾得上窗户外面有人看吗?
为了给你们罗家生个传宗接代的种,我东躲西藏,遭这种罪,我不知道怎样好受吗?
岁数大的数落我没本事,没良心的造完孽发疯了,现在你又这样,我今后还有什么
指望啊!”
徐立群放声大哭,在院里抱着妹妹捉蜻蜓的罗小花慌忙跑过来。“还有你,”
徐立群冲着她说,“都是不争气的东西。”罗小花就站住,这个女孩比罗小梅敏感
细心,眼泪立刻就在眼圈里打转。
罗小梅委屈地说:“你就不能小声点吗?”
“我都快憋死了,还让我小声。”徐立群憋闷了十几天这时终于发泄出来。这
些天她忍受着肚皮上刀口的疼痛,期待着罗成仁哪怕过门槛摔个跟头,或者吃饭噎
那么一下神志变得清楚,她觉得所有的不幸在这几天都落到了她头上,她倒了多大
的霉啊!她十七岁从河北逃荒来到这个地方,她的父亲用她换了半间房子,她什么
也不懂就嫁给了罗成仁,为了这,罗成仁就看轻了她,拿她不当人。说她是买来的。
实指望进城日子会好过些,现在可好,就这么个不知道疼人的东西还疯掉了。
“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天爷让我这样?”她哭着说,罗成仁从门口探了一下
头,当头的太阳立刻使他缩了回去,徐立群冲着屋里喊道:“怎么不真的下火,烧
死你?我知道你打什么鬼念头,你不就想在我的肚皮上打井吗?想托生得让你爹再
做你一次才行。祸害我你祸害得还不够吗?”骂了两句她忽然觉得全没有意义,罗
成仁根本听不懂,她转身把罗小梅缝的布片抢过来,发疯般撕扯,扯不动就用牙咬,
咬不动,她重又放声大哭。
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白榆树吐出了米粒大的叶芽,杨树枝上挂满了紫红色的
穗子,风一摇,远看如晃动的火苗,春天终于显示出了勃勃生机,让人们看到了美
好的前景,生活也该给罗小梅涂抹一点亮色了,在度过了黑暗压抑的一周之后,星
期一,她接到了陶小米寄来的一封厚厚的信。
陶小米还将刘彦红写给她的纸条也塞进了信封,一起寄给了罗小梅。纸条上,
刘彦红大胆地对陶小米表达了爱慕,可是在信的结尾,男孩子却明显泄露了他的怯
懦,他底气不足地写道:“再说一下,这封信的内容不要让别人知道,要是有人问
得紧,你可以说:我只是向你请教一道数学题。”
陶小米的措辞十分激烈,她说:“我当然不会答应一个没有胆量的人,这个秘
密我本想当面告诉你,可你不听我的解释,我不敢保证我们是否能够和好,像以前
那样心心相印,但你毕竟是我真正爱过的人,是你伤害了我们的友谊,如果你后悔
了,那就是对你的惩罚。以前我是那样的爱你,可现在我是这样的恨你,是你破坏
了我们的友谊,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恨你。”
陶小米还是向她的好朋友发出了真诚的呼唤:“我不知道你是否想和我重归于
好,如果想,请你明天到学校来找我。如果不想,就给我写封回信,这封信你觉得
有保存价值,就请你把它收起来,如果没有,就请你还给我。”
陶小米这样结了尾:“要知道,一个人想挽回她的过错,她必须付出一定的代
价。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在纸上画了两颗连在一起的心。“将这幅画送给你,若
我们和好了,就算送给现在的你,若不能,就算送给过去的你,来纪念我们的友情。”
两个女孩在学校组织的打击奇装异服的活动中见了面,一见面,她们便被对方
拎着的一把上了锈的铁剪,眼光在行人的裤腿脚扫来扫去的怪样子逗笑了,她们跑
去水果店喝了一瓶汽水,喝两口,她们就停下来看一会儿,体会着友情失而复得的
欣喜,快乐补偿了罗小梅在那里一连几天的孤独的等待。为了讨罗小梅的欢心,陶
小米不惜冒着挨打的危险和行人恶作剧,她们竟然得手了一次,一个背着行李提着
网兜的老头真的向她们低下了生着赘肉的头。“他向咱们低头认罪。咱们这样,低
头,他就给吓破胆了。你知道吗?那个人离开这个镇子三十年了。”
陶小米的大胆细心和煞有介事,罗小梅真是佩服极了,生活中阴冷的背面给好
朋友的笑脸照亮了。她既欣赏又崇拜地看着她的伙伴,“我能为她做什么呢?我一
定得为她做点什么。”
河对岸是一片坟地,坟地里生长着大个的小根蒜和菏茵菜,几个挖野菜的人弯
着腰行没其间。云彩投下的灰影在田野里一片片移过,不远处的白榆树林子里纷飞
着麻雀和早来的腊雀,腊雀专啄向日葵的花盘,可现在向日葵的绿杆刚刚长到两尺
高。
中午的阳光晃着生长着白榆树的榆树镇,河的下游有一个光着上身戴草帽的人
在打鱼,撒了两次网,可能都一无所获,因为后来看不见他了,那个人一定是躺到
草棵里打鼾去了。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有一会儿一只蜻蜓落到陶小米的膝盖上,潮
湿的地气钻进裤管,蚂蚁一样爬得她极不舒服。她用手碰碰蜻蜓的红尾巴,蜻蜓并
不飞走,晃了晃只长有眼睛和嘴的亮晶晶的脑袋。陶小米看了一会儿,讨厌地把它
捏在手里。于是,它就啃她的手指尖,狠狠地咬一口,咬得女孩皱了皱眉。陶小米
把它的翅膀和尾巴弄断。然后扔在脚前面看它挣扎,看它摇着美丽的脑袋颤栗。后
来她轻轻地哼出了声:蜻蜓蜻蜓你下蛋,一下下上一百串。”唤了几次,她看见好
朋友终于转过头,冲她笑一笑,那意思好像在说:“咱们干嘛不先闹闹呢!”
罗小梅走去水边,捉了一只黑壳老鳖虫和一只扁担勾回到方才坐着的地方。陶
小米也凑过来,拿一个棍把老鳖虫弄翻,那丑物船一样颠簸起来,想翻转身。她俩
当然不会让它翻身,不断地把它摁在那儿,直到她们玩得讨厌而又腻烦,才把它用
一块卵石压住。这么干的时候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接下来她们开始对付那只扁担勾
了。扁担勾可笑地直着身子,就像一根秋天的草棍。刚从水里弄上它的时候,它一
动不动,这种小生灵只有晒干了身子才能振翼而飞。飞起来也如一截小草棍。翻着
翻着,罗小梅说:“扁担勾,扁担勾,你挑水,我馇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扁担勾,扁担勾,你挑水,我馇粥。”
两个女孩一起喊:“扁担勾,扁担勾,你挑水,我馇粥。”一个故意压低声音,
一个声音更尖更细,她们就这样合唱起来。
“扁担勾,扁担勾,你挑水,我馇粥。”她们扔下地上的小虫子,面对面地坐
好,击疼了手掌,喊哑了嗓子,她们就这样喊了一会儿,直到那只小虫子在卵石上
烫疼了翅膀,嘤地飞过她们的头顶。
她们顺着那只扁担勾看去,一个比她们略大一点的女孩正低着头踩着杂草向这
边走来。
“杨红来了。”罗小梅压抑着兴奋。
“是杨红,”陶小米说,“杨红,你过来。”
罗小梅就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冲杨红摆手。
杨红愣了一下,立刻转身往回走,屁股晃来晃去,杨红是一个有些丰满的女孩。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她转身,陶小米跺一下脚,“还不理人了,当自己是什么高
人贵戚呢!”
几乎同时,两个字一齐冲出了这两个女孩的喉咙,“血纸儿。”她们低低地咒
骂。
“血纸儿。”一个声音高了一点。
“血纸儿。”另一个又壮胆似地喊了一声。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一种恶意的快活使她们立刻兴奋起来,她们就像方才逗弄
小虫子那样高喊起来:“血纸儿,血纸儿,血纸儿。”
叫杨红的女孩回了一下头,站了一会儿,她很显然下着决心,是否回来对付这
两个讨厌的家伙。但随即她两手交叉捂住了眼睛。罗小梅确信她听见的是杨红的哭
声。哭声风一样掠过水面,泛起一层层阴冷的波纹。
两天后,镇子里的许多棵白榆树都贴上了寻人启示,专政路有一个女孩失踪了。
罗小梅在校门口看见了杨红的母亲和哥哥,杨红的哥哥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作
服,十六七岁,他是五金厂的一名油漆工。老人旧裤子打着补丁,眼睛红肿,双手
枯燥地向放学的面带惊骇之色的学生摊开,一遍遍询问,声音沙哑:“你们和杨红
是同学,你们中间一定有谁知道她在哪儿,告诉我老婆子吧!求求你们,告诉我,
我的红哎!”
罗小梅和陶小米两个人紧紧地拉着手,手心沁出了温冷的汗水,她们挤在一群
学生中间往外走。罗小梅死死地低下头,心怦怦地乱跳。
陶小米摇摇牵着的手,“小梅,抬起头,那不干我们的事。”她的声音很小,
但罗小梅听清楚了。她还听见了陶小米声音中的颤抖,触到了恐惧中双手的冰凉。
她抬起头慌乱地瞟了一眼,她摹的一惊,她恰好和那双绝望地眼睛对上了目光。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快告诉我,她在哪儿?”那双摊开的手一翻,向罗小
梅抓过去。
“啊……。”罗小梅尖叫一声,那只冰凉的手掠过她的胸脯。她飞快地往前跑,
心里充满了恐惧。她顾不上书本是否甩出书包,只觉得白榆树一棵棵地在向后倒去。
“她追上来了。”罗小梅听见后面急急的脚步声,她更加骇怕,眼泪不自觉地流出
来。她一气跑出二百米远,双腿发抖,再也跑不动了,她抱住一棵树,无力地蹲了
下去。追上来的是陶小米,陶小米看见她泪流满面,不知是恐惧还是伤心,罗小梅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从哪儿得到的线索,寻找杨红的人们最后把目光投向了三通河。一连两天,
穿镇而过的大河河面布满了人,水性好的男人们手挽手趟着水,结果是大河里的鱼
类遭了殃,每天都有上百斤的柳条鱼和鲇鱼被捉上餐桌。鱼酱的香味让全镇打了饱
嗝。直到第四天,杨红的尸体才被发现,她躺在二里外水泥桥下面的一堆灌木丛里。
那天,镇子里许多人都去了河边,罗小梅没有去,她整天都和陶小米呆在一起,认
真地玩抓羊拐的游戏,她们为对方的手指是否犯规吵得面红耳赤,鼻尖上冒出津津
的汗珠。
一九七三年秋天,就在杨红躺过的地方,那堆灌木丛又留住了一具尸体。也是
一个白生生的女孩,可能在水里漂泊了一段时间,她的衣裤都被河水剥光了。她的
长发刮着灌木丛的乱枝,她才留在了榆树镇。
镇郊农场的一个老头由镇公安局雇去搬动那尸体。女孩子已被泡得肿胀,他轻
轻一碰,一块肉皮就粘在他的手上,但无论他怎样用力都无法把尸体拖开半步,他
一转身,忽然觉得一只手在水底抓住了他。
他开始还大着胆子叨念:“死鬼,你要吓唬人吗?”但那只手越抓越紧,他拼
命挣开,连滚带爬地往岸上跑。
等他上岸,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那是个屈死鬼,”老头语无伦次地说,“我
被她抓住了。”
几个年轻警察好容易才让他相信,只不过是树枝剐住了他的水衩,并当场许诺
让死者的家属赔他一副新水衩才把他重新哄下水。
尸体在河边的红茅公草里放了几天,终于有人从上游寻到了榆树镇。听说后榆
树镇人都涌去看,罗小梅也去了,她站在桥上,远远地看见一张竹席铺在河边。
来的人是对中年农民夫妇,还没有揭开竹席,那个女人就认定是自己的女儿,
她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她的丈夫也哭着接受了警察的询问。他说他们的女儿在十天
前失足落水。既然如此,警察们就决定结案。他们把打捞尸体的老头介绍给死者的
父亲,并且提醒他赔一条水衩的钱。“还要赔钱?”那个男人对妻子说:“你再好
好认认,真是咱们孩子吗?”
“我看不像,”丈夫嘟囔说,“干嘛还要赔钱?”
“真不是咱们孩子。”犹豫了一会儿,妻子擦擦哭红的双眼,揭开竹席看了一
回,“不是俺们闺女,我认错了。”她说。
“那谁赔我的水衩?”农场的老头气冲冲地问那几个警察。
事出意外,几个警察商议了一会儿。“尸体再不能放在这了,也不用送火葬场,
就地处理了吧!”负责的警察让带像机的干事拍了照。他又走到那对夫妻面前,最
后一次询问他们。“你们看好了,不要后悔,”他说,“如果真不是你们的女儿,
尸体我们决定自行处理了。”
“你们怎么处理?”抽咽着的女人问道。
“这你们不用管。”警察冷冷地回答。
很快,一桶汽油被运到了。站在桥上的罗小梅看见警察们把竹席点燃了,火焰
通地一声腾起来。那对夫妻远远地躲开,妻子走得很慢,边哭边回头,丈夫拉住她,
焦躁地往前走。
“她为一条水衩给抛弃了。”一个声音在罗小梅的耳边响起,她回头,周围的
人都在对着发黑的嗞嗞作响的火焰和那两个远去的人指指点点,她没有发现谁在和
她说话。她被恐惧扼住了,张皇四顾。
“她为一条旧水衩给抛弃了。”那个声音又说。
“丫头,回头回脑地干什么?”罗成仁不知从哪儿走出来站到女儿身边。
罗小梅忘记了父亲是个疯子,她攀住罗成仁的胳膊全身发抖。
“你不怕火了吗?爸爸。”一她拖着哭腔问。
罗成仁伏在女儿的耳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不干你的事。”
罗小梅简直不敢相信这么清醒的话出自罗成仁之口,她几乎认定他恢复了理智。
“爸爸,”罗小梅叫道,“我要去告诉妈妈。”
“嘘,”罗成仁做了个鬼脸,向桥下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诡秘地说:“火?
那根本没有火,那不是火。我告诉你,那下面是一口井。”
罗成仁说:“那下面是一口井,我看见两个丫头在那儿玩羊拐。唉,那个穿格
衣服的丫头赢了,她总赢、光我看见她就赢三把了。她总是赢。唉,丫头,我指给
你看。”在他喃喃自语的时候,罗小梅早逃开了。
秋风起了,专政路又到了榆叶纷飞时节,树叶唰唰飘落。罗小梅额头滚着冷汗,
脸色惨白地往家里跑,小辫跑散了,扎了一个夏天褪了色的粉绫子被风一扯,飘起
来挂在一根枯枝上。
她只想跑回家里,用围裙蒙住头,不管那上面粘没粘着糊猪食的味道。她跳过
进城送菜的马车遗在路上的粪便,恐惧得忘记了躲避过街横道上的手推车,卖冰棍
的老太太正因为生意不好暗自赌气,现在冲着这个不管天地的丫头大声叫道:“你
撞见鬼了吗?丫头,看着点车。”
她快跑,再快跑,像一只被火燎着了尾巴的小猫,绝望,而又烦躁地乱窜。
“喂,你站住,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