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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炳锡说，明天再说……
陈炳锡说这话的时候当然并不知那辆藏有海洛因的大货车一直就在警方的监
视之中……
他们有所不知的还有：他们都是没有明天的人……
一扇门的开合和关闭
一扇门的开合和关闭，不早也不晚，刚好被一双目光赶上，刚好就在缝隙的
来去间被捉到
在广东，采访完当年专案组的副组长、时任缉毒、戒毒处处长的齐孟元后，
我独自打车去了广汕公路独立一号路段、天河区广油公路旁那个藏毒仓库以及总
统大酒店……
那个路段依然繁复，旧有的一切都已被时光覆盖，而我站在那里的时候，齐
孟元向我讲述的那一切，立即便从时光的覆盖里闪现出来，它们像一幕又一幕的
电影，让我感受当年他们心中的紧张、焦虑和一场接着一场的意外和震惊……
一辆东风货车穿行在群山峻岭中。司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他
一直目力集中地朝前赶路，时而也从后视镜中查看一下身后有无车辆跟踪。
这是十月末的南方，天空清澈、湛蓝、晴好。南方空气中常常凝有的湿、潮
和溽热，仿佛都被深秋里这爽色的风给滤去了。
这样的山路上，每天都会行走着许许多多模样相似的货车。同向的或是逆向
的……
它们在云朵洒下的阴影里穿梭前行或是交错而过。像云朵一样快地在群山的
视线里隐没或是消逝……谁也来不及辨别一辆车和另一辆车的区别，一张面孔和
另一张面孔的各异……
秘密往往藏在我们无法辨别的相同和相异里。
第二天，一辆红岩货车再次行走在与东风货车完全相同的线路上……
两辆车同属于一个雇主：缅甸木姐头号毒枭谭晓林。其中东风货车藏毒249
件、184。32公斤；红岩货车藏毒163 件、119。2 公斤……
这已是警方和谭晓林的第三、第四回合的较量了。
1999年7 月28日，云南边防总队便接到线报，缅甸毒枭谭晓林要运输大量的
毒品海洛因到广东。谭晓林的运输特点是〃 先运输小量毒品探路，成功后再大宗
贩毒。〃 接报后国家公安部禁毒、边防和行动技术局专门成立了以禁毒局陈存仪
副局长为组长的〃7。28〃专案协调组。
陈存仪副局长在多年侦破重特大毒品案件的实践中，不断研究和总结贩毒案
件的规律特点。他发现，按照常规做法实施控制下交付，往往只抓到接货的马仔，
还可能因其〃 主观不明知〃 及诸多客观原因而处理不了，如不采取策略上的突破，
缉毒侦查的路将越走越窄。为了成功侦破〃7。28〃案件，实现部领导〃 抓毒枭、摧
网络〃 的要求，从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出发，陈存仪副局长在研究该案的经
营方案时提出了〃 抓大放小，顺线延伸，打毒枭，摧网络〃 的新的案侦指导思想
和策略。对此，公安部副部长和禁毒局杨凤瑞局长都给予充分的肯定。根据这一
指导思想，〃7。28〃专案组精心组织，严密监控，深入经营，大胆尝试〃 抓大放小，
顺线延伸〃 ……
1999年9 月25日，境外毒枭谭晓林指使小A 安排约77公斤海洛因入境，该批
毒品被境内毒贩在广州接货后就地转移和分销，10月4 日，陈副局长决定适时抓
捕广州毒贩的下家，当时有的同志提出不同意见，认为境外拟入境的大批毒品还
没来，不宜打草惊蛇，陈副局长指出，对境外毒贩来说，货物顺利到广州并交出
去，他就对货物不担其他责任，打广州的下家并不会使境内外毒枭怀疑负责长途
运输的环节而影响下一步交易，反而对我们进一步查清案情有利，陈存仪还指出，
〃 抓大放小〃 是相对的，〃 放小〃 的目的是为了〃 抓大〃 ，就是暂时放弃小马仔、
小量的毒品和毒资，查获大的毒枭、大量的毒品和毒资，这是要根据条件而定的。
经过陈存仪副局长的说明，同志们更加深入理解了〃 抓大放小〃 的相对性和实际
操作的灵活性。因此，专案组于10月4 日下午在广州东方宾馆抓获四川籍犯罪嫌
疑人2 名，广东籍犯罪嫌疑人1 名，缴获毒资398 万元。案侦工作首次取得战果，
极大地鼓舞参战干警的士气。而且正如陈副局长所分析判断的，境外毒枭谭晓林
并没有停止再次运毒，10月8 日，他又请小A 安排运送第二批货……
10月28、29日，谭晓林先后又发出两辆运毒货车……
两辆运毒车一路都在警方的全线跟踪控制之下前行着。而当东风货车行至广
东普宁时，谭晓林忽然接到当地接货的毒贩的电话，那毒贩说，你的车被跟踪了！
谭晓林说，怎么会呢？你报一下跟着咱们车的车牌号！
毒贩报的车牌号，恰是正在执行跟踪的外线的车牌号。
原来，当地毒贩在车还没进入普宁界时就提前派出三辆车沿途观察，反跟踪
到了警方的跟踪车辆。
警方外线跟踪的那辆车同时也发现了毒贩反跟踪的车辆，外线紧急请示专案
指挥，决定放弃跟踪前行撤出，而由专案指挥部重新秘密调度又一辆车继续执行
外线跟踪任务……
当地毒贩发现那辆跟踪的车辆在视线里消逝不见了，才派人从司机W 手里接
过东风货车。司机W 交接后按照谭的旨意需即刻返回。所谓的控制下交付也便到
此无法再行控制。这就给新接手的外线跟踪带来很大的困难。下一刻，以及下一
刻的下一刻，货车会往哪里走？对外线侦查员来说，只能被动地跟进，且不能跟
丢了！
然而，狡猾的毒贩已然心有戒备，他们不相信那辆跟踪的车真的放弃了，一
辆车放弃了，会不会还有第二辆？这是毒贩子内心放不下的疑虑。在毒贩的暗中
指挥下，那辆东风货车一直七拐八绕，至晚间，车子开进了普宁市池尾镇的一个
村子，跟踪的外线是广州人，不熟悉普宁的地理环境，外线看到那辆大货车开到
一个村子里，也只好尾随着跟进，外线不知，那恰是毒贩阴险狡诈的巧妙试探：
那条路，是一条路的尽头，村庄的一个死角，死路一条。只有跟踪的车辆才会尾
随着一同进到死角里……而据此便可断定跟进来的车一定就是警方的盯梢了。
司机在毒贩的暗示下弃车而逃……
这第三回合的棋局表面上看似乎是警方败北了。而陈存仪并不以为毒贩真正
探到了警方的虚实，他说不排除弃车也是毒贩的一种试探。毒贩虽狡诈，但贪欲
使得他们总会对即将到手的暴利心怀着侥幸，他们在历经了众多的磨折后，是不
会轻易言弃的，弃了这一回，还有下一回，这一回处理不好，就惊了下一回，也
许，下一回，就是警方等了又等的战机……
所以，根据专案指挥部的命令，跟踪的外线掉转车头出了死角，任那辆东风
货车弃在那里。
或许，毒贩就在某一个暗黑处死死地盯着那辆弃车，警方对弃车采取的任何
行动也都在毒贩的盯视中，任何的不慎都可能导致全局的崩盘……
就在东风货车被丢弃在死角里的时候，另一辆红岩车在广西途中出现故障。
长途货运，车子出故障是常有的事儿，然而，如果由于汽车出故障不能按照约定
的时间抵达交货地点按时交货，接货人便会心生疑虑，转念就可能临时取消交接。
另外，境外毒枭通常都会使出〃 杀手锏〃 ，要求运货人要按约定时间出境。运货
人如能及时出境，即证明〃 安全〃 ，不能及时出境，即等于〃 出事〃。按警方对谭
晓林的了解和整个案件脉络的把握，案子进入到关键的对峙中，形势对警方十分
不利，因为周旋的成败或许就在此一举了。货车几经修理，却仍然以20迈的速度
行进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寸秒寸金，战机稍纵即逝，陈存仪副局长跟专案
指挥部的同志们紧急商议安排一辆大型平板汽车将故障车辆整车运到广州指定的
交接地点。
寻找大型平板车费尽周折。寻到平板车后又假意地跟司机讨价还价，虽然说
花再大的代价也要成行，但，还不能让平板车司机生疑，所以，最后敲定一万元
的拖车费。讲好价之后司机只同意白天行路，而24小时马不停蹄时间都已很紧迫
了。要求司机24小时马不停蹄，司机说再加价，又加一万！
11月3 日晚，悬挂着云G。01439 车牌的红岩货车脱离开平板拖车仍以20迈的
速度缓缓驶进了广州市白云区槎头镇广花公路附近的穗源停车场。
按照事先的约定，司机将车钥匙塞放在汽车的排气筒里。
紧接着，在警方的安排下，司机及时出境。给境内外毒贩造成一个错觉，使
他们弄不清哪里出了问题，却都以为运输这一环节是没问题的……
11月4 日上午7 点钟，罗建光和张三的手下〃 肥仔〃 乘坐出租车前往广花公
路穗源停车场，将藏有海洛因的大货车开到广汕公路独立一号路段，与等候他们
的庄顺盛汇合，庄顺盛开着一辆丰田吉普车紧随在大货车后面进入天河区广油公
路旁那个藏毒仓库……
当年藏毒的仓库已经不复存在了。附近工地上施工的人说那一排平房早被拆
掉了！
我当然不是为了寻找当年的那个仓库来的，我是来寻找留在时空里的那一双
锐不可挡的目光……
其实那双目光，自始至终都是紧盯着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的两个人的…
…空气里凝着万分的紧急，因为那样一双目光必须要在紧急和短暂里分析和判断
出出击的最佳时机的……也就在那同时，几乎是在即将行动的那么一刹那，那双
眼睛的余光于不经意中透过那辆越野车略高出车身的车门的上沿，感觉另一间屋
子的门好像是开了一下……在人的大脑异常紧张，神经弦绷到不能再绷的紧张程
度里，那个屋门开合的小小细节，就像云彩于瞬间投下的一个阴影？转逝一切都
复原了……
也或许是由紧张产生的一个错觉？
当包围的脚步比目光还要快地投入战斗中时，那不经意的一眼自然比云彩隐
去的还要快……
当人赃俱获的时候，那一双目光也是在一个瞬间里，又捕获到了只有猎人捕
到想捕的猎物时才有的那一种新鲜和刺激。
更确切地说，那双目光是捕到了令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另一双目光：被抓
获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其中的一个人抬起头来，那眼神啊，即有凶光、不服气的
感觉；又是在罪证面前不能不低头、不想认账又不能不认账，所以后悔所以无奈
所以懊丧啊……然而那里面还夹杂了满心满腹的耿耿于怀……
当一双目光面对了这样一双目光的时候，多少的辛苦都不算是白辛苦啊。
另一双目光里，分明于瞬间集中诠释出了生命的大起大落、人性层面中极其
复杂的心理变幻：那变幻中有风霜雪雨、雷鸣、电闪……
还有什么比看到敌手的目光如此的绝望如此的复杂更过瘾的事情啊！
庄顺盛不知玩味他目光里复杂情态的那个人正是7。28专案协调指挥者、公安
部禁毒局副局长陈存仪。
陈存仪看见庄顺盛的那一副表情时感觉周身舒泰啊。他觉得自己完全沉在一
种享受的乐趣里。那是工作着的乐趣。经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跟敌手的斗智斗勇、
峰回路转，人赃俱获，不但有108。85公斤的海洛因，还查获到一批箱冰毒，那冰
毒大概有330 公斤，装在十几个写有酒石酸的纸箱里……搞案子的人盼的就是这
样一种人赃俱获的结果。
当面对着这样一个结果的时候，陈存仪觉得这种工作着的乐趣是任何的金钱、
荣誉都代替不了的。
他指着那些海洛因问庄顺盛，这是什么？自己说？
庄顺盛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地说，海洛因……
当陈存仪的目光飘离开庄顺盛，又是于不经意间扫过另一间屋门时，他怎么
感觉他曾经看到过的那扇门的开合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给关闭了！
飘浮于我们眼前的任何的细小的微尘，它们的飘浮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它们
皆是有道理的。
陈存仪虽然并不知一个门的开合和关闭这两个小细节，为什么会那么突兀地
显示给他，但多年侦查生涯里养成的习惯不容他放过任何的哪怕微小到不能再微
小的细节……
曾经开过的房门现在是关着的，陈存仪就觉得这间房子很可疑。这间房子有
名堂。那名堂在陈存仪想来起码是跟抓住的这两个人有些关联……
既然他心存了某种莫明的疑虑，那么打开来看一看，倘若什么也没有，无碍
无妨，心里的疑虑不就解了。
所以他在现场指着那间房子说，这间房子一定要打开来看一看。
库房的门是锁着的。
管钥匙的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陈存仪说没有钥匙不是理由，我是亲眼看见这个门开过一下，事关这么大的
案子，多一分钟也不能等，砸锁吧……
陈存仪下令砸锁。
门上挂着两把锁。陈存仪说，都砸掉，如果房子里没有什么，我赔这两把锁
……
锁被砸开了。
门在锁砸开的瞬间也被推开了！
涌进屋子里的人全都惊呆了：满满一屋子的纸箱上，都写着酒石酸的字样。
纸箱子从平地一直码到房顶。那些箱子，跟刚刚从另一个屋子里查获的装有330
公斤冰毒的纸箱一模一样！
陈存仪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将就近位置的纸箱打开来一看，黑色的
塑料包装，每包两公斤……
还是有些不信。让侦查员爬到最顶上打开一箱，再打开一箱……
完完全全一模一样！
将房间各个角落里的纸箱抽样打开来，再看：都是冰毒！
每一个在现场的人都万分地震惊！因为此前，几百公斤的冰毒就是全国大案
了。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现场查获一吨以上的成品冰毒实是罕见。粗算一下，
这一屋子共有554 箱，得有11吨多！
在向公安部领导报告之前，时任广东省公安厅副厅长的郑少东非常冷静地叫
省厅搞毒品化验的技术部门派人过来进行一下现场检验……
鉴定的结果确是冰毒。
陈存仪在确切的结果出来后，马上拨通了公安部禁毒局局长杨凤瑞的电话向
他正式报告说，案子我们破了，现场查获毒品海洛因一百多公斤，另外在另一间
屋子里又发现了冰毒11吨多……
陈存仪尽量使自己报告的语气略显平静。
〃 再说一遍？〃 杨凤瑞局长一定是以为陈存仪说错了，或是自己听错了，所
以他让陈存仪再说一遍！
陈存仪说，确实是11吨多，而且已经经过化验，我是完全有把握才向你报告！
……
彼时彼刻，刘招华就躺在总统大酒店他包租的818 房间里……
他不知道一扇门的开合和关闭，就像白天和黑夜间潜藏着的那一道缝隙，它
们微渺而又短促。怎么可能刚好被一双目光捉住？
世间一切事情的发生，都仿佛暗含着人生的某种密宗：一扇门的开合和关闭，
不早也不晚，刚好被一双目光赶上，刚好就在缝隙的来去间被捉到。
刘招华是个很信命的人。而他到最终也不会明白一双目光竟是他人生的又一
场宿命：其实，使他第二次浮出冰面的不是谭晓林，不是张启生，也不是陈炳锡，
而是那双敏锐且极富洞察力和穿透力、卓尔不凡、仿佛神助一般的目光……
一双目光，足以改变刘招华生命的白天和黑夜，使之陷进永黑！
从那个时候起，刘招华和刘招华的名字一直就在这一双目光的关切中，刘招
华一天不归案，这一双目光就一天也无法归于平静和宁静……
老搭档从此就各奔东西了
11月4 日下午4 点多，刘招华和陈炳锡这一对老搭档从此就各奔东西了……
我在刘招华曾住过的818 房间门口站定。隐隐地听见房间里有音乐的声音流
出来……
长长的回廊上一个人也没有。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竟有些怯和虚……
一道平淡无奇的门，隔过多许的密不透风的人生……？
11月4 日的那个上午，刘招华醒着。按事先的约定，10点30分左右，罗建光
应该开着那辆宝马车来接他了。然而，当他躺到11点30分的时候，罗建光还没有
来。他感到有一丝诧异，那一丝的诧异也仅仅是微尘在浮光里的那么一闪，他其
实是全没往心里去的。他打电话给罗建光，第一次没人接，他又打了一次，还是
没人接……
警觉就像一条惊湿冰凉的蛇，它们一下子掠过他的身体和大脑：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