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更分访杜先生在台友好、恒社同人,如洪兰友、陶百川、刘航琛、王新衡、吕光等诸先生。因为当时我已深知,先生病势恶化至此,恐难再有回天之力,我此去就不得不作万一的准备,一应善后事宜,我都要向这几位先生预先请教。
正在五内如焚,日夜奔波,突又接到杜维藩兄自香港拍来的电报,他说杜先生自从接悉我即日赴港的信息,他神情大为振奋,危殆之势稍减。电文中还说杜先生想吃台湾的西瓜等物,嘱我行前莫忘了买些带到香港去。
七月廿七日,又获急电,趣我速行。廿九日,又是一封急电来催,电文竟是病危,火速飞港。是时,我诸事摒挡竣事,飞机票亦已订好,于是我立即覆电,准定八月一日某时自台北起飞。
然而,八月一日那一天凑巧香港有台风过境,飞机无法降落,迫不得已,我将行期展延到八月二日。不曾想到,这一个意外的躭搁,竟使杜先生大感失望。那日狂风骤雨,笼罩全港,杜先生明知我无法成行,但他还在寄望于万一,他苦苦的等我,直到晚上,收到我翌日起飞的电报,方始不尽慨叹的说:
「今天我许了一个心愿,京士如果今天能到香港,我的病还可以得救。现在来了电报,说他无法赶到,我就晓得我这个病是没有希望了。」
当时,环侍左右的杜维藩、朱文德诸兄,纷纷的向杜先生竭力譬解,劝他宽心。先生却似理非理,很不耐烦的说:
「好了,好了,不要讲了。」
八月二日,上午,我乘民航公司客机飞港,一路忧心似箭,直嫌飞机飞得太慢,正午抵达启德机场,抢先下飞机,一眼看见吴开先、沈楚宝、杜维藩、朱文德诸兄都在机场迎候朱文德兄见我到了,转身先去打电话,通知杜先生。先生获电以后,居然表示不相信,连声的说:
「假的,假的。」
偕吴开先兄等驱车急赴坚尼地台十八号杜宅,匆匆直趋病榻之前,一眼看见先生骨立形销,病容憔悴,心中有如万箭攒刺。而先生听说我果然来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竭力挣扎坐起,噙着两眶热泪,伸出他枯瘠抖索的手,他欠身向前,牢牢的抓住我不放。那对犹仍神明强固、锐利如昔的眸子,透过泪膜盯望着我,他苦笑着说:
「好了好了,你终于来了,这下我就可以不死了!」
我的右手和先生紧紧相握,久久不释,心里正有无限的酸楚和凄凉,我在想:先生这么样苦苦的盼望我来,而我却无法对他的顽疾有所助益,先生爱我如此的深厚,我又怎样能报答先生的知遇于万一?最使我怆痛不已的是我追随先生二十余年,几乎朝夕与共,唯独此次为了奔走国是,和先生一别三年,那里想到三年后再相见,竟是这么一个生离死别的场面。
当时我强忍眼泪,不敢哭出声来,耳朵里只听到先生在气喘咻咻的说:
「唉,就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得到消息立刻赶来。京士,你竟会丢开一切,飞来看我我确实是十分的感激,十分的感激!」
说这几句话时,先生的脸色,忽又转为悲戚。我唯恐他激动之后,又起伤感,对于病体大不适宜。我不能不开口说话了,我委婉的劝请先生,安心静养,少说几句话,免得费力。我说我既已到了香港,相聚的日子正长,有话何妨慢慢的谈呢。
然而先生还要向我诉说他的病状,他说:
「自七月初起,我两只脚突然痲痹,从此路也不能走了。想想我竟跟当年的张静江先生一样,真正没有意思。后来日夜的喘,喘得厉害,连觉都不能睡。你看,我病到这种地步,不会再有希望了,因此我一再打电报催你来,有许多事情我要托付给你,再迟,就怕来不及。好了,你今天果然来了,我总算放了心,或许,我这病还可以得救呢。」
听了他的话,我心如刀割,但仍勉持镇定,竭力的安慰他,使他恢复平静。先生问过我还没有吃中饭,兴冲冲的命人送饭进来,就在病榻上和我一起吃,吃饭时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谈话。饭后,他实在太疲乏,倚在枕上,沉沉的睡去。
从这一刻开始,直到八月十六日下午一时半,杜先生哲人其萎,长瞑不视,我除了每天下午二时左右,乘先生小睡,抽暇到朋友处去休息片刻,整整十五天里,我始终侍疾病榻畔,须臾不敢轻离。
一代人豪溘逝香江
杜先生罹染的是喘息重症,病情恶化,因此他眠食全无定时,每次入睡,为时极暂,有时候我们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是在假寐深思,我偶然动一动身子,他便会睁开眼来望我或则呼唤饮食,或则谈几句话。他的喘息症使他呼吸困难,不得不完全依赖氧气,偶或一个接不上,他会立刻气息咻咻,额汗涔涔,脸部胀成青紫色,即令在熟睡之中,他也必然一惊而醒。
十五天侍疾,我发现杜先生实有不尽的话要说,或叮咛家人,或告诫门下,或则自行处理他的身后各事。他间歇着缄口无言,其实是他在蓄积精力,要把一下想说的几句话讲完这种痛苦,不是常人所可以忍受的。
负责诊治的香港中西名医,如梁宝鉴、吴必彰、吴子深、丁济万、朱鹤皋诸先生,都是杜宅的常年医师,且与先生一家均有深厚友谊。我向他们叩询病情,他们一致表示情势严重,因为杜先生「精气神」三者悉告虚乏,因之药石刀圭已难奏效,聆此,使我愈感悲切。
八月四日早晨,杜先生面容平静,心智清澈,他命我从速准备后事,其于棺木衣衾,莫不逐一指示,不厌求详。当时姚、孟诸夫人,和维藩以次诸弟妹,都在日以继夜,亲侍汤药。听到杜先生预为安排他的身后,情不自禁的掩面饮泣。此情此景,及今思之,犹觉怆然。
遵照先生的嘱咐,我于六日下午七时,邀集钱永铭、金廷荪、吴开先、徐采丞、顾嘉棠诸先生,在杜宅会商先生身后事宜。即席决定遗嘱稿三件,其一对于国家社会,其二训勉子女,其三详列财产处理方式。会后大家一同去看先生,将会商内容说给他听。这时候先生聚精会神,一对锐利的眸子,又复射出智能的光芒,他作了数处修正,也有若干补充,最后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九点钟,诸事已毕,家人友好或坐或立,都在他的病榻之前,杜先生精神转好,情绪也很稳定,他交代了一些家务琐事,然后话题一转,突如其来的谈到了他一向讳莫如深的遗产问题,他说:
「我有一笔前,数目是十万美金,一向托由现在美国的宋子良先生保管。宋先生是讲道义的朋友,这笔钱除了他和我以外,就没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了。我只有这笔现款,留给家属做为生活费用。」
七日,凌晨五时,杜先生的病况突起变化,在一阵急喘之后,他面泛苦笑的对我说:
「京士,这一次,算是到了我们永别的时候,我希望你从今以后,对你的这些弟妹要多加照料,尽力协助。恒社的社务你要负责维持,你须记得,做事情需要魄力,同时更少不了金钱。」
言罢,杜先生转眼盯视他的家人,郑重其事的说:京士有十万块港币存在我这里,你们应该即刻归还。」
我听了,大吃一惊,连忙当众否认,这是子虚乌有之事,我何曾有十万港币存放在先生手里?我明明知道,先生故意这样说,纯然是为了顾念恒社同仁来日的团结,他想交给我十万港币,以充恒社的经费,却又不便直指,于是乃以存款为托词。先生对于门生弟子爱护之深,用心之苦,确实令人深切感动,永矢弗谖,但是我却唯有衷心铭感而已。
我一再否认,先生却再三坚称如故,移时,先生又说:
「啊,朱汝山那边,我还有十万块钱。」
朱家是上海豪富,汝山兄当时正在杜先生的病榻之旁,以先生语焉不详,立即声明的说:
「先生,你交给我的是十万港币,不是美金。」
杜先生点点头说:
「不错,是港币,不是美金。」
翌日,朱汝山兄便打了一张十万港币的支票,面呈杜先生,先生一定要把这张支票交给我,我不受,先生居然气得骂人,无可奈何,我只好当着先生的面收下,使他心安。一个转身,我又把支票还给杜夫人。
这一整天,先生都在安排家务,语语叮咛,有条不紊,其间他曾喟然长叹,感慨万千的说:
「自从共匪祸患大陆,我早早地把杜美路的房子卖了,卖房子的钱,本来是想移作逃难的资斧,那里想到这笔钱不及三年就快光了,物质上这么困难,精神上我更加苦闷。苦闷吧,苦闷吧,让它去闷到底好了,反正我要走啦!」
当其时,钟鸣六响,杜先生突告昏厥,忙乱中有人把他的脉,发现他脉息全无,而便溺犹在自泄,侍疾诸人吓得手足无措。六点二十分,吴必彰医师匆匆赶到,施用人工呼吸法,竭力抢救,直到七时正,杜先生方始悠悠醒转,恢复呼吸。八点钟接连打两次强心针,神志渐渐恢复,八时四十五分他勉力坐起,命我逐一朗读他的三封遗嘱。
从枕头底下掏出图章,由万墨林兄协助,他在三封遗嘱上用了印,再请钱永铭、徐采丞、吴开先、顾嘉棠和我作见证人,一一分别签盖家人亲友环立四周,气氛之沉郁肃穆,及今历历如在眼前。
八日,正值立秋,杜先生时醒时眠,貌极委顿,嘴里躁渴,频频呼备西瓜汁。十二点钟忽告清醒,他眼睛望着亲友们说:
「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情,赶快趁此机会问我。」
侧过脸来,杜先生又望着我问:
「宋子良先生的覆电来了吗?」
「来了。」我应声而答:「宋先生说是有这么一笔钱存在他那里,除了本金,这些年来还添了些利息。」
「很好。」先生连连颔首,眉宇间洋溢一片欣然自慰的神情。
这一天,大概是杜先生的排泄系统已告损坏,无论大小便,都必需藉由手术之助。他身受的痛苦诚非笔墨所可以形容,因此他曾吁求般的说:
「我的病已属无可救药了,你们千万不要再用药物吊住我,使我临终还要吃尽苦头。」
八月九日晨起已呈精神恍惚状态,发谵语,答非所问,但在外表上看来似乎又有起色,这时亲友们颇感振奋,有人建议更换主治医师,送先生到养和医院急救。先生闻言不以为然,他怫然变色的说:
「该办的事我都已经给你们办了,何苦还要另外增加我的痛苦!」
自此,从八月十日到十二日,先生一直陷于昏迷状态之中,不眠不食,不言不动,但我看得出来,他在茍延残喘,彷佛有所期待。
十二日,吴必彰、梁宝鉴两医师俯允亲友要求,并杜先生子女签立字据,于深夜一至三时,输血二百五十西西,遂而渐告苏醒,唯口已噤,目难张。八月十三日复告昏厥,经护士急注强心剂,十四日以后竟以铜梗为通小便,悲夫!先生彷佛知觉全失,不关痛痒。十六日下午二时三十分,故国民大会秘书长洪兰友先生兼程自台飞港,抵步后即急趋病榻之前,朗声宣达总统蒋公慰问之忱,眷念至意,并谓台湾军民同心,气象万千,齐步奋进,国家民族复兴在望,请先生安心静养,勿忧勿虑,杜先生于是奋目努睛,展视洪兰公,而紧执其手,泫然涕下,嘴唇嗡张,发出此一代贤豪,海内物望的最后一语,词曰
「好,好,大家有希望!」
先生溘然长逝于民国四十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四时五十分,恰值洪兰友先生衔命而来的两小时二十分后。
杜先生治丧香江,万人空巷,寄厝汐止,以待收京,总统蒋公颁赐挽额,文曰:
「义节聿昭。」
杜月笙传
作者:章君谷
就食外家受尽打骂
光绪十八年,杜月笙五岁,渐渐懂得人事,自以为他的家庭相当美满,父母双亲对他是一例的嫟爱备至。这一年,上海夏秋大旱,居民纷纷逃荒就食,杜月笙一家三口,困守杨树浦。阴历十二月初九,天降大雪,气候奇冷,杜文卿得了病,不及医药,油尽灯枯,他病死于妻儿之前。
温柔沉默的张太夫人,表现得无比坚强。她和杜月笙遵礼成服,为杜文卿备就衣衾棺木,母子俩哭着扶柩还乡。和杜月笙的生母死时一样,无以营葬。杜文卿的灵柩由他继室和爱儿束以稻草,也是暂厝在田塍上。他和他的原配朱氏夫人,虽然死都无法同穴,但是总算并肩而厝,仰捡看着天光。数年后,像似奇迹。两口棺木之间,长出一棵黄杨树,枝繁叶茂,覆荫杜文卿夫妇的遗骸。这一棵树,至今应仍存在。
二十五年后杜月笙发迹了,他一心想选择一处好穴为他的父母落茔,藉以了却他抱憾多年的一大心愿。可是,请了几位风水先生,竟都异口同声的说:他父母浮厝的那块地方,正好是一方寅葬卯发的血地,祇可浮葬,不能入土,因为一旦入土风水便将破坏无余。尤其那一棵黄杨树,更是杜氏子孙世代荣枯的根源,动也动不得。曾有人谓杜月笙为了迷信风水,于是任其父母灵柩继续风吹雨打,他光前裕后的建立杜祠,盛况一时无两,但却始终不让他的父母入土为安。其实这是错责了他,以杜月笙这样毕生讲求孝悌忠信的至性中人,他既能大建祠堂,怎会迷信风水不谋父母安于窀穸。杜月笙之不获迁葬父母,完全是由于亲戚尊长的坚决反对,这也是旧时风俗使然。譬如说杜月笙唯一的尊亲老娘旧朱阳声先生,便曾极力以为不可,他的论据是父母死后灵柩万万不得移动,否则死者于九泉之下,必也不得安宁。
张太夫人不愧为女中健者,她挈同杜月笙还乡,草草浮厝了文卿公的灵柩,旋不久又回到杨树浦,撑门立户,以一介荏弱的女流,继续开设杜又卿遗留下的米店,谋求两母子的噉饭。
光绪十九年,杜月笙六岁,张太夫人为他束发受书,备下束修,进了一家私垫,垫师是一位瞿老太太,多年后她还记得起杜月笙这个孩子来,她对由她启蒙的杜月笙,总是嫟爱而欢然的赞誉:
「月生小时候读书,聪明是聪明格,就是相当的顽皮!」
这一年,三月,上海忽自西北来台风,水雹随之急降,大者如拳,小者如豆。猛一阵风雹,使得全上海的麦苗尽摧。
光绪二十年,甲午,朝鲜东学党乱起,清廷追兵敉平,遂与日本开战,而海陆两路均败,启日人觊觎我国土之贪念。同年,孙中山先生创立兴中会,于美国之檀香山,国民革命,于焉有所契机。
上海方面,平静无事,人海中的一泓小小漪涟,张太夫人无法撑持杨树浦那片小米店,被迫关门歇业,她带着七岁的杜月笙回高桥。房子是有得住的,生活费用全无着落。她基于对月笙的一片爱心,咬紧牙关,也去帮人家洗衣服,赚几文钱,还不移两母子的伙食。
境遇是如此的困苦,张太夫人仍还殷殷的以杜月笙前途为念,她深知杜月笙天赋聪明,像他这样的孩子应该好好读书,她利用洗衣工资,节衣缩食,每月凑五角钱,送杜月笙到一家私塾读书。一连读了四个月,到第五个月开始必须缴费时,她实在拿不出钱来,她和杜月笙抱头痛哭,杜月笙自此辍学。
光绪二十一年,杜月笙八岁,虽说是髻龄童子,但他八年之间失恃失怙又失却了弱妹,幼小心灵实已饱经磨折,偏在这时他又受到更深钜的刺激,张太夫人因为没有人给她衣服洗,无法生活,竟然被迫脱离杜氏门庭,一去杳如黄鹤。
那年正月廿二日,戌时,上海大地震,房舍人畜,损失无算,秋季又有瘟疫盛行,患吐泻症死者甚多,俨然是霍乱重演。
当时浦东一带,盛行一种流氓地痞同流合污的组织,名曰:「蚁媒党」,声势浩大,从者甚多。他们的行径卑劣,等于人口贩子,但凡见了蓬门弱质,青年寡妇,必定千方百计,威逼利诱,以堕其节,以遂其欲。或则逼她们改嫁字人,或则迫她们卖身青楼,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因此上海士绅痛针协时弊,纷纷组织保节会以谋对抗,旌扬节妇,助以衣食之需,三林乡、陈行乡俱由上海邑绅秦荣光倡呼设立,唯高桥尚未纳入范围。而张太夫人究系怎样坠入奸计,流落何方?以当时杜月笙年幼,始终无法查究。
继母神秘失踪,杜月笙不但乏人照料,而且连饭都没有得吃。对面住的堂兄杜金龙,学徒出身,在上海做烟纸店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几天。所谓烟纸店,是一种摆在马路旁边的钱币兑换摊,因为上海五方杂处,币值繁复,一两银子换多少制钱?几千铜钱折几块鹰洋?零数凑整笔,整笔化零数,成为人们的日常需要,于是这一类小型兑换店应运而生,街头巷尾,所在多有。业者整天守住摊子,换得的是蝇头小利,养家活口都很困难。
堂兄常年不在家,堂嫂那边常时缺米缺油,杜月笙不便在他们家就食。八岁的小孩全无生活能力,饿了些时;他只好哭哭啼啼,找上外婆家,外婆是他生母朱太夫人的母亲,对这个孤苦伶仃、饥寒交迫的外孙,相当钟爱。可是外家境况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