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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克托写了一封短短的回信:
我的爱人,我早已和你说过,二十五年以来我的太太从来不妨害我寻欢作乐的。为
了你,我一百个阿黛莉娜都肯牺牲!今晚九点准到克勒韦尔庙堂去恭候我的女神。但愿副科
长快快死掉!
免得我们长此分离;千万珍重。
你的 埃克托。
晚上,男爵对太太说要陪同大臣到圣克鲁去办公,清早四五点才能回来。于是他上太子
街去了。那正是六月将尽的时节。
很少人一生中真正经验过引颈就戮的感觉,那些在断头台上遇赦回来的囚徒,当然可以
计算在内;但有些做梦的人,的确在梦中活龙活现的体味过这种临死的惨痛,他们什么都感
觉到,连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感觉都有,直到天亮惊醒,才算把他们释放……可是,清早五
点,男爵在克勒韦尔那张华丽的床上所经历的感觉,比缚上刑台、面对一万个人、两万道目
光的感觉,更要可怕得多。瓦莱丽睡的姿态极美。惟有真美的女人才会在睡熟的时候不失她
的美,瓦莱丽就够得上这个资格。这是艺术跑进了自然界,简直是一幅活的图画。男爵在平
卧的姿态中,目光离地约有三尺,他仿佛一个人忽然惊醒过来想到什么念头似的,眼光漫无
目的地在那儿乱转,无意之间停在房门上,那是由出名的艺术家扬①画满了花卉的。男爵并
没象临刑的罪犯一般看到两万道目光,而只看到一道比广场上的两万道更尖利的目光。这种
温柔乡中的恐怖感觉,当然比死囚的感觉更难得,要是临到那般急性子的英国人,准会闹一
场大病的。男爵平躺着,的的确确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不相信,但那道杀气腾腾的目光开始
说话了!门背后有唧唧哝哝的声音。男爵觉得庙堂里有了人是没有问题的了,心里想:
“也许只是克勒韦尔跟我开玩笑!”
房门打开了。尊严的法律,在布告上仅次于王徽的,②化身为一个矮小的警察局长,跟
着是一个瘦长的治安法官,带路的是玛奈弗先生。警察局长,下面是一双翻鞋面扣着套结的
鞋子,上面是一个头发稀少的黄脑壳,活现出一个嘻嘻哈哈,爱说爱笑,对巴黎生活了如指
掌的老狐狸。他的眼睛,透过眼镜,露出一副俏皮狡猾的表情。治安法官是诉讼代理人出
身,风月场中的老手,对被告非常眼热。
①指洛朗-扬(1808—1877)
②当时法国政府布告及法律文件,均以“兹以法律与国王陛下之名……”开始。但在文
字上端另有王徽图案。故言“尊严的法律,在布告上仅次于王徽的……”
“男爵,请你原谅我们公事公办!”警察局长说,“我们受理了原告的申请才来的。打
开屋子的时候有治安法官在场作证。我知道你的身分,也知道女的是谁。”
瓦莱丽睁开惊异的眼睛,象女戏子在舞台上表演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在床上扭做一团,
仿佛中世纪魔鬼上身的人穿了硫磺衣受火刑的样子。
“真要命!……亲爱的埃克托,是警察来了吗?啊!别!”她跳起来,在三位看客前面
象一道白光似的闪过,蹲在小柜子后面,手捧着脸。
“完了!死了!……”她叫着。
“先生,”玛奈弗对于洛说,“要是玛奈弗太太发了疯,你就不止是一个淫棍,而且是
一个杀人犯……”
一个人在一张既不属于自己也不是租赁得来的床上,跟一个同样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在一
起,给人当场拿住,他怎么办呢?是这样的:
“法官,局长,”男爵很威严的说,“请你们顾全这可怜的女人,她可能神经错乱……
你们等会再做笔录。大门想必关上,她跟我都跑不了的,在我们这种情形之下……”
两位公务员接受了参议官的命令。于洛抓着玛奈弗的手臂,拉他到身旁轻轻的说:
“你来跟我说话,混蛋!……杀人犯不是我,是你!你要当科长,得四等勋章吗?”
“这是主要条件,署长,”玛奈弗点点头。
“都给你就是,先去安慰一下你的老婆,把这些人打发走。”
“不行哪,”玛奈弗很机灵的回答,“这几位先生还要做备案笔录,没有这个可以拿去
告发的证件,我怎么办?大官儿专门骗人,你偷了我老婆,却没有把我升科长。男爵,我限
你两天之内办妥。还有信……”
“信!……”男爵打断了玛奈弗的话叫起来。
“是啊,那些信,证明我女人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明白没有?有了这个杂种,我的
儿子将来分家不是吃亏了吗?你得拿出一笔存款赔偿这个损失。我不会多要,那是儿子的
事,与我不相干,我又不希罕当什么父亲!我!两千法郎利息的存单就行了。明天早上我要
补上科凯的缺,国庆日受封的名单上要有我的名字……要不我就把今天的笔录送检察署。我
总算宽宏大量了吧,你说?”
“天哪!好漂亮的女人!”治安法官对警察局长说。“她要发了疯,可是社会的大损失
呢!”
“她一点不疯,”警察局长故意郑重其事的回答。
干警察的对一切都是怀疑的。
“于洛男爵落了人家的圈套,”局长有心提高了声音,让瓦莱丽听见。
瓦莱丽把局长瞪了一眼,要是她眼中的火气能够飞射过去,可能一瞪之下就把他瞪死。
局长却微微笑着,因为瓦莱丽也中了他的计。玛奈弗和男爵把全部条件谈妥了,教他女人到
房里穿好衣服。男爵披着件睡衣走到外间来,对两位公务员说:
“保守秘密的话跟两位可以不用多说了吧?”
两人弯了弯腰。局长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书记便进来坐在小柜子前面,把局长低声念
出的笔录写下来。瓦莱丽还在那里哭得很伤心,她穿扮完了,男爵进房去穿衣。这其间,笔
录也写完了。玛奈弗预备带着女人走了,可是于洛认为这是最后一面,便做了一个手势,要
求跟她说几句话。
“先生,我为你太太花的代价,你该允许我跟她告别了吧……自然是当着你们众人的
面。”
瓦莱丽走过来,于洛咬着她的耳朵说:
“现在只有逃的一法;可是怎么联络呢?咱们已经被人出卖了……”
“还是托兰娜!可是好朋友,这样闹过以后,咱们不能再见面了。我丢尽了脸。人家还
要对你说我的坏话,你会相信的……”
男爵做了一个否认的姿势。
“你会相信的;我倒要谢谢老天,因为那样你不至于想我想得太苦了。”
玛奈弗过来把他女人带走,凑在男爵耳边说:他没有当副科长当到死!
然后他又恶狠狠的说:“够了,太太;我尽管对你软心肠,却不能在众人前面做傻瓜。”
瓦莱丽离开克勒韦尔公馆的时候,对男爵临去秋波做了一个媚眼,他以为她还在爱他
呢。法官殷勤的搀着玛奈弗太太的手臂,送她上车。男爵还得留下签字,张着嘴愣在那里。
这时只剩警察局长一个人了。参议官签了字,局长从眼镜上面抬起眼睛,俏皮的望着他。
“男爵,你对这位小太太喜欢得不得了,嗯?”
“算我晦气,你瞧……”
“要是她不爱你呢?欺骗了你呢?……”
“我知道的,先生,就在这儿……我们当面说明了,克勒韦尔跟我……”
“啊!你知道这儿是区长的小公馆?”
“知道。”
局长把帽子掀了一掀,向老人告辞。
“你真是多情,我不说了。对根深蒂固的嗜好,我决不多嘴,正如医生碰上根深蒂固的
病决不下手……我看见过银行家纽沁根先生也染上这一类的嗜好……”
“他是我的朋友,”男爵回答,“我跟那个美人儿爱丝苔常常一块儿吃饭的,她的确值
得他花两百万。”
“不止!这位老银行家的嗜好还送了四条命呢!噢!这一类的风魔真象霍乱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参议官对于这个弦外之音的劝告有点儿不痛快。
“干吗我要扫你的兴?在你的年纪还能有幻想是不容易的。”
“让我醒醒吧!”参议官叫着。
“过后人家又会骂医生的,”局长笑道。
“求你,局长,你说呀……”
“那么告诉你,这女人是跟丈夫串通的……”
“噢!……”
“先生,十桩案子总有两桩是这个情形。嘿!我们一看就知道。”
“说他们串通有什么证据?”
“先是那丈夫,”精明的局长跟揭惯创口的外科医生一样镇静,“那张坏蛋的扁面孔就
摆明着一副敲诈的嘴脸。其次,你不是有一封那女人写给你提到孩子的信,你看得很重的
吗?”
“是啊,我看得很重,老带在身上的,”男爵一边回答,一边望袋里掏那个永不离身的
小皮夹。
“不用掏了,”局长的口气仿佛在庭上控诉一般,“你的信在这儿。我要知道的事,现
在全知道了。玛奈弗太太一定晓得皮夹里藏的东西。”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就是那小女人串通的证据。”
“怎么呢?”男爵还不肯相信。
“我们来的时候,男爵,混账的玛奈弗先进来,在那个家具上拿到这封信,”局长指着
小柜子说,“一定是他女人预先放好的。放的地方明明是夫妻俩事先约定的,只要她能在你
睡熟的当口偷到那封信;因为那女人的信,加上你给她的信,在提起公诉的时候是最重要的
证件。”
局长拿出那天兰娜送到部里的信,给男爵看。
“这是案卷的一部分,请你还我,先生。”局长说。“那么先生,”于洛的脸完全变了
样,“这简直是有计划的卖淫。我现在确实知道她有三个姘夫了!”
“看上去就是这种货!嗨,她们不是都站在街上的。等到她们有了自备车马,在沙龙里
或是自己家里干这一行的时候,就不是论法郎论生丁的了。你刚才提到的爱丝苔小姐,服毒
自杀了的,吞掉几百万呢!……你要是相信我,男爵,你一定会勒马收缰。这最后一局教你
破费得够了。那混蛋丈夫有法律撑腰……没有我,那小女人还会把你钓回去呢。”
“谢谢你,先生,”男爵说着,还在勉强保持他的尊严。
“先生,戏文完啦,咱们要关门了。请你把钥匙还给区长吧。”
于洛回到家中,失魂落魄,差不多要倒下来,一些可怕的念头把他搅昏了。他唤醒了他
的高尚、圣洁、纯粹的妻子,把三年的历史统统倒在她心里,嚎啕大哭,象一个给人家夺去
了玩具的孩子。这个老少年的忏悔,这篇辛酸而丑恶的史诗,阿黛莉娜听了又是感动,又是
欢喜,她感谢上天给他这下子最后的打击,以为从此丈夫可以在家里收心了。
“李斯贝特看得不错,她早已对我们说过了,”于洛太太声音很温和,没有加上不必要
的埋怨。
“是的!唉!那天我就该听她的话,不该再逼可怜的奥棠丝回家去顾全那个……噢!亲
爱的阿黛莉娜,咱们得把文赛斯拉救出来,他已经跌入泥坑,越陷越深啦!”
“可怜的朋友,小家碧玉对你也不比女戏子合适,”阿黛莉娜笑了笑说。
男爵夫人看到她的埃克托形容大变的样子吓坏了。当他受难,伤心,被痛苦压倒的时
候,她只有仁爱、慈悲,恨不得把自己的血都拿出来,使埃克托快活。
“跟我们在一块儿吧,亲爱的埃克托。你告诉我,那些女人用什么方法把你笼络到这样
的?我可以努力的学……干吗你不训练我来迎合你的心意呢?难道我不够聪明吗?人家觉得
我还相当的美,还有被追求的资格。”
许多已婚的女子,贤妻良母的女子,在此都可能发问:为什么那些男人,对玛奈弗太太
一流的女人会那样慷慨,那样勇敢,那样哀怜,却不愿把自己的妻子,尤其象于洛太太这样
的妻子,当做他们痴情的对象?这是人性的最大的神秘。爱情是理性的放纵,是伟大心灵的
享受,阳性的,严肃的享受;肉欲是街头巷尾出卖的,庸俗猥琐的享受:两者是同一事实的
两面。能同时满足两种天性的两种口味的女子,和一个民族的大军人、大作家、大艺术家、
大发明家,同样难得。优秀人士如于洛,伧夫俗物如克勒韦尔,对于理想与淫乐,同样感到
需要;他们都在访求这个神秘的两性混合物,访求这个稀世之珍;而它往往是一部上下两册
合成的作品。这种追求是社会造成的一种堕落。当然,我们应当认为婚姻是一桩艰苦的事
业,它就是人生,包括人生的劳作与牺牲,但这些牺牲是要双方分担的。荒淫无度的人,那
些觅宝的探险家,虽不象社会上别的作奸犯科的人受到重罚,他们的罪过却是相等的。这番
议论并非说教的闲文,而是为许多无人了解的灾祸作注解。再说,本书的故事,它自身就有
多方面的教训。
男爵马上赶到亲王维桑布尔元帅家,他最后一条出路就是元帅这个靠山了。
三十五年来受着这位老英雄的知遇,他可以随时晋见,亲王起床的时节,他就能直入寝
室。
“哎!你好,亲爱的埃克托,”那位宅心仁厚的名将招呼他,“你怎么啦?担着心事的
样子。国会不是休会了吗?啊!又打过了一仗!我现在提到这个,好象从前提到咱们的会战
一样。对啦,报纸也把国会的开会叫做大开论战的。”
“不错,元帅,我们碰到很多麻烦,这是时代的苦闷。有什么办法!世界就是这个样。
每个时代有它的难处。一八四一年最大的不幸,是王上跟大臣都不能放手做事,象当年皇帝
一样。”
元帅对于洛扫了一眼,鹰隼一般的目光所表现的那种傲气,那种清楚的头脑,那种深刻
犀利,显得他虽然上了年纪,伟大的心灵依旧保持着它的坚毅与刚强。
“你有什么事求我吗?”他带着轻松的神气。
“我逼不得已,要求您特别开恩。把我的一位副科长升做科长,还要给他一个四等勋
章……”
“他叫什么?”元帅闪电似的目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玛奈弗!”
“他有位漂亮太太可不是?你女儿结婚的时候我看见过……要是罗杰……可是罗杰不
在……埃克托,我的孩子,这是为了你寻欢作乐。怎么!你还乐此不疲!啊!你真是替帝国
禁卫军挣面子!这就叫做当过军需,存货充足!……不谈这件事好不好,我的孩子,这种风
流事不便当公事办。”
“唉,元帅。这是一桩倒霉事儿,闹成风化案子了,您总不愿意我给抓进警察局吧?”
“哟!该死!”元帅叫了一声,皱起眉头,“你说罢。”
“我好比一个狐狸跌入了陷阱……您一向对我多么好,求您救我一救,别让我丢这个
脸。”
于洛便把他的倒霉事儿尽可能用最风趣的,满不在乎的态度说了一遍。末了他说:
“亲王,您愿意让您的好朋友,我的哥哥,气死吗?您能眼见手下一个署长,一个参议
官,受这个耻辱吗?玛奈弗是个下流东西,咱们两三年内就要他退休。”
“两三年,你说得那么轻松!好朋友!……”元帅回答。
“可是,亲王,帝国禁卫军是不朽的啊。”
“第一批晋级的元帅眼前只剩我一个了。埃克托,听我说。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关切:你
等着瞧罢!等到我离开陆军部的时候,咱们一同离开。唉,你不是议员,朋友!许多人都在
谋你的位置;没有我,你早已下台了。是的,我费了多少口舌才把你保住……好吧,我答应
你两桩要求;在你这个年纪,这个地位,再去坐在被告席上,我是受不了的。可是你太不爱
惜名誉了。倘使这次的任命教人家起哄,我们一定是众矢之的。我,我才不理呢;可是你
呀,你脚底下又多了一根刺。议院下次开会的时候,你可站不住了。五六个有势力的人都在
钻谋你的缺份,你能够保住,全靠我推论的巧妙。我说,你一朝退休,出了缺,一个人固然
是乐意了,却得罪了其余五个;还不如让你摇摇晃晃的再拖两三年,我们在议会里倒可以挣
到六票之多。大家在内阁会议上听得笑了,认为老禁卫军的老头儿,——象人家所说的——
应付议会的战术也相当高明了……这些我都明明白白告诉了你。并且你头发也花了……居然
还能闹出这种乱子来真是了不起!科坦少尉养情妇的时代,在我是已经恍如隔世了!”①
①维桑布尔亲王未受封时原姓科坦,行伍出身时的官阶是少尉,故自称科坦少尉。
元帅说罢,打铃叫人。
“那份笔录非毁掉不可!”他又补上一句。
“爵爷,您对我象对儿子一样!我本来不敢向您开口。”
元帅一看见他的副官弥图弗莱进来,便说:“我总希望罗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