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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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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毒穴里,他怎能用廉价的感情冲动,来代替斗争,而这种失去冷静的冲动,正是敌人期待着的。于是他把愤怒的目光,逼视着徐鹏飞,却一言不发。徐鹏飞忍受不了这难熬的缄默,他要极力保持住那种沉重而恐怖的,令对方心痛难忍的气氛。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不考虑自己,也要及早救救你的同志的生命!你的心太冷酷,真的,太冷酷了,你为着一己的名誉,不惜断送无数下级的生命,用别人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坚强,用别人的鲜血,来换取一时的任性。‘一将功成万骨枯’,真想不到,这种封建思想竟会出现在一个自命为共产主义者的许先生身上!”
听到这里,许云峰脸上的激怒之情,渐渐转为轻蔑的冷笑。徐鹏飞愣了一下,突然把手上的烟一丢:“你笑什么?你,你怎么不讲话?”
“我笑你们……”许云峰紧紧抱住昏厥中的成岗,说道:“本来,我们共产主义者和你们没有任何共同的语言。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人民革命的胜利,是要千百万人的牺牲去换取的!为了胜利而承担这种牺牲,是我们共产党人最大的骄傲和愉快!”
“啊?”徐鹏飞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们的阶级本能,注定了你们的低能,你们根本无法理解共产主义者的伟大情操!”
徐鹏飞突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应付了。
许云峰一点也不犹豫,傲然地宣布道:“告诉你们,你们从坚贞不屈的成岗身上,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除了看见你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以外,什么也得不到!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是我们党的光荣,值得我为之骄傲。”抱在怀里的成岗,似乎动了一下,许云峰立刻低下头来,摇了摇正在苏醒的战友。
“成岗……成岗!”
徐鹏飞像在绝望中猛然得计似的,又扔掉刚点燃的另一支烟,大声威胁着:
“告诉你,我手上不只一个成岗,你们的组织全部破坏了!”
“组织全部破坏了?”迷糊中的成岗猛然一惊,脑子似乎清醒了些,他想挣扎,想把无力的手捏成拳头,他想……不,扫帚是挂出去了的……敌人抓不到李敬原,肯定抓不到李敬原!……成岗急于厉声答复敌人,但是声音却那样微弱,变成了喃喃的呓语:
“党……的组织……你们……破坏不了……”
徐鹏飞冲着逐渐苏醒的成岗,猛然问道:“说!谁是你的领导?”
“党中央!”成岗突然震耳地喊:“毛主席!”
许云峰把成岗抱得更紧,眼睛流露出炽热的光。“党中央!毛主席!回答得好。”
徐鹏飞打断许云峰的插话,咆哮起来:“说!说你的直接领导!”
“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永远抓不着!”成岗的一只拳头,微微挥动着。
“成岗,成岗,你醒醒。”许云峰呼唤着。
是谁的声音,这样近,这样亲切。是谁在耳边叫自己的名字?成岗吃力地睁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又闭上了。“成岗!”
谁的声音,这么熟……像李敬原?不,不是,这声音是……怎么像是老许?成岗挣扎着,猛然睁大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影在眼前闪了一下,但他不敢相信。这是幻象?流血过多出现的幻觉……他聚集起力量,凝视着,啊,他看见了老许脸上亲切的微笑。
真的是他。
“成岗!看清楚了吗?我是许云峰。”
“老许!”
一阵泉涌似的泪水,流出成岗的眼眶。老许也被捕了。不,他不能被捕!宁肯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老许的自由。成岗的双手紧抱着许云峰,一阵激动,又昏过去了。
徐鹏飞多疑的目光,反复观察着面前这一场早经安排的“重逢”,毕竟看出了某种可信的东西。许云峰和成岗,竟是这样的亲密,难道这就是共产党人特有的“阶级友爱”?除非他们有更深的关系,否则,单凭过去的上下级关系,会出现如此狂烈的感情?他忽然意识到,成岗的话里,已经泄漏了秘密,“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可是一认出许云峰,他立刻激动得失去知觉!这就是明证:许云峰可能继续领导着成岗。对,许云峰刚才不是也说:“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那么《挺进报》,难道它也是许云峰领导的吗?徐鹏飞有意挑起一场谈话,来证实他的观察。
“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你们的组织关系,而且有实物作证。许先生,现在,你总相信了吧!”
“实物?”许云峰知道,从成岗那儿能抄到的东西,只有《挺进报》。他的愤怒和信心交织在一起,大声地说:“《挺进报》是破坏不了的,不出三天,你们看吧!”
“《挺进报》?”徐鹏飞喜出望外,不禁脱口滑出《挺进报》几个字来。许云峰对《挺进报》和成岗的关系,知道得这样清楚,除非《挺进报》正是许云峰在领导。对了,甫志高也说过,他假借许云峰的名义向成岗借钱,可是立刻被识破了。这样看来,判断完全正确,成岗和许云峰一定有十分经常的秘密联系,那么,毕竟许云峰是更重要的人物了。
徐鹏飞感到,这是今晚审讯以来最大的收获,许云峰正是成岗的上级,《挺进报》的领导人。这样重要的进展,应该立刻向南京报告。眼前,他必须抓紧时机,沿着已经打开的缺口,跟踪追击夺取全功。得意的脸色,明显地暴露出他的内心活动。
“你的身分,现在已经无法掩盖了。”
“你们能够知道的,不能比叛徒讲的更多。”
“那——不见得吧!”徐鹏飞的目光看看许云峰,又看看成岗。“你说,他是谁领导的?”
“谁领导?”敌人的神色已经暗示了答案——《挺进报》多半是他在领导。为了掩护党的组织和李敬原的安全,他决定不露声色地引导敌人作出错误的判断。许云峰扶着重伤的成岗,慢慢站立起来,像一座屹立在毒穴中的山峰。“我是地下党市委委员,工运书记,你们也许还知道我和《挺进报》的关系……”
“老许!你?”
刚刚醒来的成岗,突然喊了一声。他的目光惊诧地和许云峰坦然的目光相遇。许云峰低下头来对成岗解释了一句,“叛徒早已告诉敌人了。”接着,她对准徐鹏飞狡猾地眼睛,沉着地说下去:“我是《挺进报》的负责人。可是叛徒,他连这点也未必知道。”
成岗猛然抓住老许宽厚的肩头,他明白,老许早就没有领导他了。《挺进报》过去是江姐,现在是李敬原直接领导的。可是为了不让敌人知道更多的秘密,老许有意把敌人的的全部注意力都引向自己,保护着组织,也保护着同志。“老许!”成岗热情地呼唤着,把火热的胸膛紧贴着他。“老许,”成岗的声调一时又哽住了,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看见……小余……也被捕了……”
他不能不趁这宝贵的时机,把不幸的,然而十分重要的情报告诉许云峰。“小余”两个字说得很轻,可是,老许已完全领会了。他昂然地说道:“叛徒能够出卖的,就是这几个人!”正在观察着许云峰和成岗感情变化的徐鹏飞,灵机一动,突然冷冷地插上一句:“可是,我们抓住了更重要的刘思扬!”
刘思扬是谁呢?成岗不知道。可是,许云峰知道,刘思扬是自己的同志,书店的保证人,甫志高叛变,刘思扬的被捕就难以避免了。许云峰毫无犹豫地、抱紧成岗满怀激情说道:“少了几个共产党员,对伟大的人民革命运动,毫无影响!
没有我们,共产主义的红旗,照样会在全世界插遍!”“事已如此,激昂有什么用?”徐鹏飞用一种拥有绝对权威的语气,漫声说声。同时,他一面观察着眼前的两个对手,一面回想了一下已经到手的收获。现在,成岗和许云峰之间的关系已经查清。看来一切秘密线索还是集中在眼前的两个人,特别是许云峰身上。用什么办法才能进一步打开他们的嘴巴呢?富有镇慑威力的材料早用光了;不过,也没有必要再去追寻具体线索,现在已经到了施加压力,进行分化的时刻。他相信,两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动摇了,另一个就容易对付了。徐鹏飞声调一变,厉声说道:“你们应该明白,现在能掌握你们命运的人,不是你们,而是我!为了自己,你们应当想想……我不需要你们履行任何手续,不需要任何代价,只要一纸自白书,就可以立即改变你们的处境!”
徐鹏飞摆正桌上的纸笔,避开微微带笑的许云峰,凌厉的目光突然转向成岗:“我以个人的名誉保证,只要你写自白书,我立刻释放你。”
许云峰不屑地看了敌人一眼,接着又坦然地笑着:“共产党人从来不怕讲明自己的观点。”
一句话提醒了成岗,他精神一振,竟忘却了周身的创痛,滴着鲜血,拖着脚上的铁镣,一步步迎着敌人的逼视,走向准备好纸笔的桌前。他的目光象利剑一样扫过全室,缓缓伸出流血的手,提起笔来,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几个大字:我的自白书。他沉思了一下,很不喜欢“自白书”这样的字,立刻蘸饱了墨,把笔一挥,在已经写下的几个字的前后,添上引号,变成:
我的“自白书”
几个墨迹饱满的字,布满了一整张纸。成岗的胸脯起伏着,再也无法抑制那烈火一样的感情,他率性扔开了笔,冲着敌人高声朗诵起来: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白”,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好,成岗,”许云峰大步上前,扶着成岗的肩头,满怀信心地朗声说道:
“让我们迎着胜利的曙光——看共产主义的红日出现在东方!”
徐鹏飞脸色急遽地变化着,额角的青筋剧烈地抽搐。当成岗一开始朗诵时,他就完全明白分化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的了。他几次想制止成岗,但又隐忍着,始则想显示自己的气量,继则又想利用成岗的“胆大妄为”作为下一步大发雷霆的依据,但是对方竟敢一再公开挑战,这成了什么审讯?“住口!你们站在什么地方?”
许云峰和成岗并肩挺立,昂然说道:“在任何地方,我们的回答,都是一样!”
“哼,你受得了十套八套,你可受不了四十八套美国刑法!”
“八十四套,也折损不了共产党员一根毫毛。”还是钢铁般的声调。
“这里是美国盟邦和我们国民党的天下,不是任你们嘻笑的剧场。神仙,我也叫他脱三层皮!骷髅,也得张嘴老实招供!”徐鹏飞咆哮着,猛然转向许云峰:“放聪明点,你已经不是指挥共产党员的时候,你是我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条例拘捕的罪犯,你现在已经落到我的手中!”
“我们在你手中?”许云峰忽然放声大笑,他对着瞠然木立的敌人,舒开两臂,沉着而有力地聚合拢来,像一个包围圈,把对方箍在中间:“你们早已落在人民的包围中,找不出逃脱毁灭命运的任何办法了。”
徐鹏飞勃然变色,一时不知如何对付。他不能忍受这种宣判式的言论;而且,他还有更进一步,突然压服对方的办法。在他听任成岗宣读他的诗句时,就决心采取这种最后手段了。
“来人!”徐鹏飞对着应呼而至的刽子手把手一挥:“叫行刑队马上准备!”
徐鹏飞抬起手臂,看了看表:“我给你们最后三分钟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交出组织,或者,马上处决!”
从容的许云峰和刚强的成岗,互相靠在一起,肩并着肩,臂挽着臂,在这诀别的时刻,信赖的目光,互相凝望了一下,交流着庄严神圣的感情。他们的心情分外平静。能用自己的生命保卫党的组织,保卫战斗中的无数同志,他们衷心欢畅,满怀胜利的信心去面对死亡。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整座阴森的魔窟,只有表上的秒针,嗒嗒地响……“还有一分钟!”
嗒嗒嗒嗒,秒针慢慢响着,对徐鹏飞来说,最后的一分钟似乎分外的长。
“你们到底交不交组织?”
“不!”成岗怒吼着:“头可断,血可流,共产党人壮志不屈!”
许云峰的声音分外平静,但是狠狠地刺进徐鹏飞的心脏:“拷打得不到的东西,刑场上同样得不到。”
“来人!”徐鹏飞冒着凶光的眼睛,直视着许云峰。“把成岗带出去!”
几个暴戾的刽子手冲进门来,抓住成岗。
“放开!我自己会走!”成岗猛喝了一声,转过头,对着许云峰朗声说道:“老许,我先走一步。”说完便拖着沉重的铁镣,昂然走过徐鹏飞面前,径直朝门外走去。
徐鹏飞看见遍体鳞伤的成岗,昂然走过,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随即把手一招:“等一等。”回头又盯着许云峰的眼睛:“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已经说过了。拷打得不到的东西,刑场上同样得不到!”
徐鹏飞脚一顿,大喝一声:“带走!”
铁镣当啷地响着,杂沓的脚步声拥走了成岗。
徐鹏飞望着许云峰凛然不可侵犯的脸,迟疑了一下,猛然回头狂喊道:
“下午审过的那几个,同时处决!”
又一阵残暴的脚步声,震动着魔窟,渐渐近了,就在窗前经过。传来了高亢的呐喊。徐鹏飞狞笑着说:“这就是刘思扬和他的未婚妻的下场!”
激荡人心的声浪,使许云峰心底涌出一阵阵强烈的激情,他又听见成岗和小余的声音,洪亮地交织在一起:“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人民革命胜利万岁!”
“…………”
窗外一声凌厉的口令:“举枪!”
“永别了,战友们!”许云峰的眼睛潮湿了,脸上浮现出庄严而肃穆的微笑。
“你,你还敢笑?”徐鹏飞看了看许云峰不可理解的表情,突然暴怒起来:
“我立刻把你枪毙……”
“请吧!”许云峰庄严地无所畏惧地迎上前去。死有重于泰山,他心里充满了对宁死不屈的战友们的尊敬,也充满了对束手无策的敌人的蔑视。
“不,不!”徐鹏飞连连退让了几步,但立刻又稳住脚步,进而逼到许云峰面前。
“我要当着你的面枪毙他们!偏把你留下,关进集中营去。我要甫志高向所有的政治犯宣布:是你出卖了组织,出卖了自己的同志!”徐鹏飞狞笑着,疯狂地吼叫着:“我要亲眼看见那些暴怒的政治犯,如何卡断你的喉管,我要亲眼看见你无法洗清身上的污点,惨死在你自己的同志手中!”许云峰昂着头,瞟了徐鹏飞一眼,鄙夷地高声说:“如果你敢把叛徒和我同时送进集中营,你立刻可以看到恰恰和你的妄想相反的结果。”
“什么?”徐鹏飞一惊,但马上就疯狂地冲向窗口,怪叫了一声:
“开枪!”
枪声刺耳地响了,在魔窟里久久地回响着。远处,山城稀疏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闪烁不定。
徐鹏飞带着绝望和幻灭的心情,听着窗外的枪声,觉得是那样无力和空洞,完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第10章

金碧辉煌的大吊灯,高悬在客厅正中,彩色的光线,撒到雕塑精美的天花板上,然后折射下来,给客厅带来一种舒畅柔和的喜色。正面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列相片——梅乐斯、戴笠、毛人凤,象征着这特务家庭所崇拜的特殊对象。另外几张则是徐鹏飞的太太刚才亲手挂上的,一张是蒋介石亲笔题字签名的相片,这是上午授勋典礼上,由朱绍良作代表颁发的;还有两张也是授勋时拍摄的:一张是特别顾问给徐鹏飞戴上美国佳尤勋章后狂热握手时的情景,另一张是毛人凤发海陆空军一级勋章时徐鹏飞矜持的笑脸。“请坐,请坐,别客气!”徐太太以主妇身分,周旋在红灯绿酒与男女宾客之间。
这时,传来了一阵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厅内的主客。“鹏飞!”徐太太在人丛中踮起高跟鞋急促地喊着,声音里流露出一种惊喜的激动:“贵宾来了!你快出去招呼一下。”
汽车喇叭又在近处响了几声,一辆插着星条旗的流线型轿车,沙沙地驶过花园中光滑的水泥路面,从林荫道直开到客厅门前,才猛然刹住。
“特别顾问!”宾客中有人低声叫了。一大群男女宾客,挤到客厅门口,列队恭候着美国贵宾的出现。
徐鹏飞大步走下台阶,欠身拉开车门,但是,从特别顾问的轿车里,缓缓地走出来的却是沈养斋。
“特别顾问呢?”徐鹏飞皱了一下眉头。
“刚要上车,又接到华盛顿来的急电。他说,十分遗憾。”沈养斋不慌不忙地补上一句:“不过,他答应来参加舞会。”
插着星条旗的汽车,响了响喇叭,又从原路沙沙地开走了。
“特别顾问谈了些什么?”徐鹏飞有点歉然地问。
沈养斋缓步走上台阶,等那群列队欢迎贵宾的人散开以后,才低声说道:
“特别顾问再一次表示,很高兴和你进一步合作。不过,顾问又说……”
“说甚么?”声音骤然有点紧张。
“顾问似乎认为,特区近来士气有些不振……”沈养斋回忆着美国人讲话的神情,一口气说下去:“顾问说,当务之急,首要是严格整饬纪律,恢复中美所创建初期——梅乐斯时代的精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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