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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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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扬的声音里,也充满痛苦。他和小萝卜头见面虽然不多,也强烈地爱上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总有一天,这些账要一一清算!”成岗突然回头望着刘思扬说:“不仅仅是一个小萝卜头,我们牺牲过多少坚强的同志。决不能忘记这些血海深仇。”
“忘不了的。”
“看来,敌人正在施展他们的阴谋。”成岗的思想,从小萝卜头身上,引向更深的考虑:“老刘,你不是说过——报上公布了杨虎城将军关在这里的消息吗?一定是敌人害怕了,把他们押到更秘密的地方去。”
“敌人在作垂死挣扎。”
成岗点头同意刘思扬的话。
“我一直在想。”刘思扬靠在成岗身边说:“敌人始终没有放弃那个阴险的企图……诚实注射剂……成岗,要是换成我,我真不敢想象……”
“不,老刘,那种药物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作用。”成岗确信无疑地说:“它的有效时间很短。更主要的是,有革命意志的人,不可能丧失控制自己的能力。而且,愈是敌人提出危险的问题,你心里会愈加警惕。”
“可是我差点上了敌人的圈套。”
刘思扬侧身望着成岗,继续说道:“我近来反复想过,敌人是无孔不入的,问题是这个孔在哪里?敌人的正面考验,我可以经受得住,但是我怕在党内受委屈,怕党不了解自己,敌人恰恰抓住了我的弱点,利用了我急于向党表白的情绪……”
“敌人很想从你那里,找寻他们渴望的材料。但是敌人仅仅接近过你,并没有从你那里抓到党的任何机密。”“全靠党及时通知了我。”
成岗站得太久,红肿的脚被铁镣坠得发痛,他提了提脚镣,回到屋角坐下。
“老刘,你认为敌人找你骗取材料,和打针要我讲党的秘密,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联系?”
“这两件事?”刘思扬被成岗一提醒,马上把敌人的阴谋联贯了起来。“对,敌人用尽一切手段在找我们的党,找地下的和监狱中的党组织。”
成岗轻轻地点了点头。
刘思扬又说:“所以敌人对你,对我,提出的问题完全相同!”
“敌人的失败也完全相同。”成岗笑了。
“失败。敌人决不会甘心。他们一定……”
“一定还要搞鬼!”成岗这时才告诉刘思扬说:“所以你刚来时,我很不放心,怕敌人派来个‘红旗特务’,敌人惯会耍这一手的。”
一个值班特务,走到牢门口,打开了锁。刘思扬立刻招呼着成岗:
“放风了!太阳多好!走,出去看看。”
太阳缓缓地在空中移动。和暖的金光,照耀着被电网割裂的大地。微风吹过,带来野花的清香,仿佛告诉人们,春天竟然也来到这片与世隔绝的禁地。成岗和刘思扬,照例靠在楼栏杆边,凝望着白云那边,遥远的内心向往的地方。
楼下的人也出来了。刘思扬一眼又看见那个疯疯癫癫的白发老头,正在楼下往牢房里送饭。
“他是谁?”刘思扬不便用手来指点,便用眼睛指示着方向。
“这个人叫华子良。听说关了十多年,神经失常了。”“名字我听说过。他是什么人?”
“胆小鬼!”成岗介绍道:“听说他是川北人。前年,罗世文、车耀先牺牲那天,敌人吓唬他,把他绑去陪杀场。枪一响,他就吓疯了,好几个月说不出话来。”
“软骨头!”刘思扬鄙弃地说:“革命者在死亡面前,永远不会畏怯。”
“我估计他是当年川陕苏维埃根据地的群众,被敌人误捉来的。他受的刑倒不少,满口牙齿都被敌人拔光了。”成岗掉过头,不再看那疯子。“敌人也有眼睛,所以看上了他。他当厨工,敌人当然放心。”
“敌人为什么不把疯子放了?”
“不管什么人,进了中美合作所,都出不去。你听说过吗,1941年,青木关中学有四个学生,路过中美合作所特区的边沿地带,被特务抓进来严刑拷问,一直关到现在。”成岗轻轻指着院子里的几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每天用水浇灌小树的那个人是谁?他像个植物栽培学者。”
“他叫胡浩。原来关在息烽。四个学生中的一个。”“老齐是哪一个?”刘思扬低声问:“今天他该出来晒太阳了?”
“我看看……那边,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的,就是老齐。他病得很久,看样子刚刚才好。啊,更瘦了……”
随着成岗的指点,刘思扬看见了那位他崇敬已久的老战友齐晓轩,他衰弱无力地静坐在太阳底下,衣衫破旧,手、脚几乎只剩下几根骨头,面容那样苍白消瘦,目光也是冷峻、凝滞的,眼眶深深地陷落下去。他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座石雕的塑像,比塑像只多一口微弱的呼吸。刘思扬惘然凝视着他,渐渐蹙聚着眉头:那么衰竭的生命力,怎能经受住无穷的折磨?他瘦骨伶仃的身体,能支持他永远战斗,丝毫也不影响他的机警和意志么?
“老齐左边,蹲着的那个人,是新四军的,和叶挺将军一道被捕。听说他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大家叫他老袁,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原来关在上饶集中营。他的身分到现在也没有暴露。”
刘思扬又注视着老袁。他的身体也很消瘦,但不象老齐那么衰弱。
成岗帮助刘思扬,继续识别楼下的战友。同时也弄清那些同共产党员囚禁在一起的阴险的特务。
远远地传来沉闷的响声。成岗和刘思扬侧耳听着,渐渐清楚了,像汽车引擎,但又不太像。
远处,公路盘旋的山湾里,出现了一部匆忙疾驶的三轮摩托,朝白公馆开过来了。高墙不久就遮断摩托车的影子,引擎的声音也停了。大概,摩托车已经在石桥边上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楼梯边通向牢外的侧门打开了。一群看守员蜂拥进来,向楼上正中那一间“中美所第九档案室”走去。特务撕开盖着“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全衔钢印的封条,推开了双扇大门。成岗和刘思扬看见了档案室里被灰尘淹没了的巨型保险箱和文件架。文件架上堆满了他们看不清楚的东西:纸角卷曲、发黄的表册文件,中英文对照的档案,特殊的图表,气象记录,还有五彩精印的军用地图……刘思扬仔细注意着无法看清楚的物品,成岗却更希望看见保险箱里的东西。可是特务成群地搬着文件架上的档案文件,保险箱一直没有打开。
一大包,一大包地搬运档案的特务,匆匆地跑出去,又空手回来再搬,他们的脚步慌乱,楼板在重压下吱吱地响。有些档案散了,落在地上,特务来不及收捡,皮靴就在文件、物品上踏过……绿色的圆圆的胶片,中间有一个小孔,被踩碎了。这是美国特务的教材录音;那边的几本书,盖着S.A.C.O.的印记,是一套行动、爆破、跟踪、擒拿……中英文对照的特务教科书;那被踏扁了的薄铁盒子,里面装着成岗和刘思扬都不知道的,蒋介石和美国特务视察中美合作所的记录电影片;满地丢失的,都是些极其秘密的东西……“你看,这些王八蛋干的事情!”成岗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一叠散开了的卡片。
一张、又一张,全是十八九岁年轻姑娘的半身照片,贴在光滑的卡片上。照片下面注着中文姓名和英文译音,年龄,编号……
“全是良家女子,被他们用吉普车抓进来的。”“他们是谁?”刘思扬问道。
“美国特务!”
看守长杨进兴提着一大串保险柜的钥匙,从侧门走了进来,他马上发现了站在楼口上旁观的成岗和刘思扬。“回牢房去!”血红的狼眼睛,狠狠地瞪着。
仿佛没有听见这个带着恐吓的慌张的声音,成岗和刘思扬态度悠闲,而且会心地微笑着,让心慌意乱的狼犬,难堪地呆立在那里。
他们缓缓地走向牢房,刚跨进去,牢门便被锁死了。成岗和刘思扬靠在铁窗上继续了望。
两个钟头过去了。成群特务用肮脏的手擦着汗水,还在往外搬运。一阵阵焦臭的气味,随风卷进铁窗。火光闪闪,窗外冲起了浓密的阵阵黑烟,烧毁了的纸灰越过墙头,一阵比一阵更高地四散飞去。
特务焚毁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秘密档案。罪恶的火焰,吞蚀着记下敌人罪行的东西……“敌人害怕了,他们在办理后事,”刘思扬冷冷地望着火焰和黑烟。“先给自己烧点纸钱!”
“和小萝卜头他们的走分不开。”成岗沉思了一阵:“敌人一定有一连串毒辣的阴谋。”
…………
喧闹过去了,白公馆恢复了常有的宁静。一片又一片,渐渐飘落下来的纸灰,被风带进了铁窗。墙外,火光慢慢低落下去,黑烟正在乌云低垂的天空里消逝。
郁闷的夜里,想着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刘思扬久久地不能入睡。静听着成岗均匀的鼾声,他佩服成岗的沉着镇定。他愈是想睡,却愈是睡不着,头脑反而更清醒了。“嗒!”
什么东西在耳边响了一声。
“嗒嗒。”
什么声音?刘思扬赶快推醒成岗,两个人都坐起来,探寻声音的来源。
“嗒嗒……”
是轻轻的扣门的声音,来自墙角。墙角原有一道通向邻室的侧门,这门早已被封闭了。门那边正是黄以声的铺位。成岗马上在门上回敲了两下,然后,等待着。敲击的声音中断了。有什么东西擦着楼板轻轻地响,那扇封闭了的小门底下有一条缝隙,一片白色的东西,正在那窄小的缝隙里摆动,成岗马上伸手去摸出一张报纸,黄以声送来的报纸。
刘思扬这时想起了成岗告诉过他,现在整座监狱,只有受特殊优待的黄以声,有唯一的一份报纸。黄以声送来的报纸中夹着一个小纸条。
成岗正在仔细研究小纸条上的字句,刘思扬却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成岗的手臂,差点要叫出声来。成岗轻轻转动身子,借着从远处岗亭透进牢房的昏黄灯光,看见了报纸上的标题:“共军横渡长江!”
刘思扬赶快指着一处,轻声而又激动地说:“快看这里……毛主席、朱总司令给解放军的命令!”
随着刘思扬的手指看去,报纸上仿佛出现了毛主席、朱总司令巨大的身影。出现了高举武器,喊声雷动,正在接受命令能人民解放军。出现了浩荡的万里长江:千帆竞发,万舟争渡,红旗招展,迎风向前。
百万雄师直下江南!
窗外,突然一阵闪电,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雷。黑牢,在雷声中不住地抖颤……又是一声春雷,紧接着耀眼的闪电。粗大的、豪放的雨点,清脆地洒在屋瓦上,发出铿锵的金属般的声音。这声音铮铮地拨动着心弦,发出强烈的共鸣……
“狂风暴雨啊,快来吧!”
“震撼世界的春雷啊,快点来呀!”
第21章

“楼七室,收风!”
时局迅速变化,正像这变幻无常的天气,几天霪雨,又变得寒冷起来。前些日子还不敢当众放肆的狗熊,又嚣张起来,提起皮鞭,在地坝当中大叫大喊。
刚回到牢房,余新江便看见猫头鹰,握着枪,指挥着一群特务,押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紧张地跨过地坝,走上楼来。
“来了四个。”
“有一个重伤……”
“你看,那一个还是小孩!”
说话间,猫头鹰已经冲到楼七室门口,像给自己壮胆似的,高声狂喊:
“关在楼七室!”
哗啦一声,猫头鹰狠狠地推开牢门。余新江看清楚了,被特务推进来的几个人,都很年轻。年纪最小的学生只有十三四岁;稍大一点的,也不过十七八岁。他们吃力地搀扶着一个受过重刑,昏迷不醒的人。余新江迎上前去,帮助他们把昏迷的人扶进牢房。
“对不起,我们来,要让大家受挤了。”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望着黑压压一屋人,很有礼貌地说。
牢房里的人们,热情地招呼他们:“门边风大,把伤号送到这里。”
“来,在我们这边休息。”
擦得干干净净的楼板,每个人的简单行李,都整齐地叠在墙边。人虽然多,却整理得十分清爽。这里不像二处的牢房那么潮湿阴暗,到处爬满臭虫虱子。一片热情和关怀,使三个学生感动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让老高同志住里面,”还是年纪最大的学生开口:“我们几个年轻人,就住这边。”
那两个学生,点头同意他的话。
余新江指引着他们,把昏迷的人抬到里面墙角去。屋里又响起一片关切的话语:“我垫的毯子拿给他。”
“不,老大哥,你的身体不好。”
“拿我的去,”丁长发说:“把枕头给他。”
墙角背风处,铺设出一个全室最舒适的铺位。人们把重伤的人抬过去,让他轻轻躺下。
余新江拧了块湿手巾,替他揩去满脸的血迹,又把湿手巾敷在他发烫的额角上。看得出来,昏厥的人年纪稍大,约莫二十多岁,瘦削的脸因失血而显得分外苍白,两只深陷的疲惫的眼睛,被闭合的眼睑盖住,嘴角上两条微微下陷的纹路,明显地刻画在瘦脸上,似乎显出某种知识分子的倔强。“他是谁?”
“你们的老师?”
三个学生摇摇头。年纪最大的说:“在二处黑牢里遇到的。”
“他刚才还是清醒的,”另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学生说:“囚车里又闷又颠簸,他……”
昏睡的人,全身糊满斑斑血污,手上,脚上都遗留着被皮鞭抽打的伤痕。左腿受伤似乎特别重,脚上的鞋袜也浸透了血水,腿上还僵直地箍着一个圆圆的石膏筒,从膝盖以上直箍到大腿。
余新江又端来一盆水,替他洗净了脚上的血浆。沿着白色的石膏管,暗红的血水还在不住往外渗透。
“他的腿断了?”
“比断了还重!”年纪最小的学生说着话,眼圈都红了。
“特务用钉满钢针的橡皮鞭,打他左腿,叫他供人!”“他还说,”光头学生接着说:“把他打得血肉模糊,又涂上酒精!”
年纪最大的学生咬紧嘴唇,抑制着悲痛,回忆着他当时听到的情景。
“他说过,这是美国刑法,名叫‘披麻带孝’,用纱布贴在冒血的密密针眼上,血水干了,特务又把和血肉凝结在一起的纱布一条条撕开。”
满屋的人睁大眼睛,关怀地望着那惨遭毒刑的昏迷中的人。余新江又拧来湿手巾,换去重伤者额上渐渐干了的那块。
过了一会,人们渐渐静了下来。余新江还关切地继续观察三个学生。学生们叽咕着,互相交换意见。几分钟以后,最大的学生带头,走到最先招呼他们的余新江面前。余新江微笑地拉着学生伸给他的手,问:“互相介绍一下?”
领头的学生高兴地点头说:“我来介绍。”他指指自己说道:“我最大,快十九岁了,姓景,叫景一清,他们都叫我老景。”
“他叫小景。”年纪最小的叫喊着,把邻近的人都惹笑了。景一清不理睬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重庆大学学生,电机系一年级。他姓霍……”“‘和尚’,光头和尚!”还是年纪最小的插嘴,又把大家逗得发笑。
“他是市立一中的学生,叫霍以常。大家叫他‘和尚’。”说着,景一清也笑了。被叫作和尚的那个学生嘟着嘴不讲话,像在赌气。
“还有他,市一中的,刚满十四岁,我们的小弟弟,叫小宁。”
“我是老宁!”
一阵哈哈,小宁的名字还没听清楚,就被笑声打断了。“那个同志,”景一清指着昏迷不醒的人,压低声音,在余新江耳边说:
“他叫高邦晋,是个新闻记者……”
“你莫要告诉别个。”小宁赶快补充着:“他在车上还说过,到了新的地方,不准乱说案情。”
“你们并没有说案情呀!”余新江笑着说:“我也介绍一下。”接着,他就把自己和丁长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他也是光头,”小宁端详着坐在旁边咬着烟斗笑的丁长发,叫道:“他不叫丁长发,头发一点都不长,他叫光头和尚!”“小宁!”景一清瞪着眼睛干涉他。
丁长发不想参与谈笑,衔着空烟斗走开了。三个学生就更紧地把余新江围在当中。
“你在这里关了好久?”
“一年多。”
“呀,一年多!”
“那,你们都是老政治犯。”霍以常表示敬仰地说。“我哪能算老?”余新江笑了一下:“关了十年八年的多得很。”
“哎呀呀!我从被捕到今天,刚刚一个星期,就像过了一辈子那样长。”小宁伸了伸舌头,不觉摸了一下脑袋,又嘻嘻笑起来,“十年?十年是个啥味道?”他圆圆的脸颊红润光泽,越发显得稚气。
“最近被捕的人多吗?”国民党拒绝在和谈协议上签字以后,国民党统治区政治局势的迅速恶化,使余新江不能不担心地下党的安全。他问道:“你们都参加了学生运动?”余新江还没有说完,满脸惊诧的小宁就跳起来了:“你怎么知道了我们的案情?”
“人家当然猜得出来。”霍以常肯定地说。
一个特务从牢门外走过,两个学生都未注意,只有小宁对着牢门坐,看到了一眼,他立刻习惯地念道:坏特务,特务坏,尽是人民的大祸害……余新江忙用目光制止了他,摇摇头说:“不要唱,这样做没有好处。”
小宁诧异地停住嘴,愣着眼,不讲话了。
“我们在二处牢房,天天都用啦啦词骂特务。”霍以常辩护着,他也不理解余新江为什么不让他们喊唱。“老高同志也和我们一起唱,”景一清解释道:“大家都唱,特务一点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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