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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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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在空中,缓缓飘动。随眼望着远处油绿的青山,齐晓轩的嘴唇动了一下:“告诉你们,我永远是共产党员。”
……陆清不断地抽着香烟,似睡非睡地躺在沙发上。地板上胡浩留下的血迹,已经扫除干净了。杨进兴心绪暴躁地在光滑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无心回答陆清问他的话。
写报告上报给特别顾问吧?杨进兴有点害怕,他是看守长、报纸却偏偏是他办公室里的,怎能卸脱这分责任?他担心按照“团体”的无情纪律,自己首先会受到“失职”的严厉处分。
陆清担心的事比他更多,也更重要:“管理不善”,陆清也有无法推诿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他难于相信已经作出的结论。是齐晓轩么?真是他那么偶然地干的么?字确实是他写的,报纸上也找到了消息的来源。陆清不能不勉强同意这结论的正确,但他决不甘心。
“是呀,所长,你和我都可能受到纪律处分。”杨进兴再也不像平常那么凶狠,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我,我看……”“明天早晨,你召集全体看守员训话,”陆清停了一停,才大声说道:“以后,谁也不准再提这张纸条子的事情!”
“是!”杨进兴一听这活,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还有,”陆清从沙发上翻身坐正,点燃了又一支烟,降低了声音说:“和地下党的联系,必须继续追寻。我看刘思扬是最大的危险。”
“还有成岗!”
“成岗不算。”陆清知道顾问处早已反复研究、分析了成岗在注射时讲过的一切,他们认为注射诚实注射剂以后得到的材料,是绝对准确的,对美国科学的最新成就,谁也不应该怀疑。而成岗当时所讲的一切,都证明他在白公馆并无特殊活动。
“你要把注意力集中到刘思扬身上……”陆清停了一下,谨慎地下定决心采取新的措施:“共军攻势猛烈,现在更要小心预防政治犯越狱,这是我们今后的主要任务。应该立刻调整牢房,把共产党集中起来,集中在几间牢房,设置双岗,加强看管。决不能像现在这样,楼上楼下,到处分散拘押。集中控制才好监视,才不会留给他们任意活动的余地,才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不过,”陆清放低了的声调里,隐藏着复杂的思虑;但头脑简单的杨进兴,没有看穿他的真实动机。所以他故意解释道:“作为一种手腕,在日常生活方面,不妨稍微放宽一些。过去,渣滓洞也是这样作的……”
第23章

成岗和刘思扬的脚镣和手铐被松掉了。他们被押下楼来,换了新的牢房。
初次来到楼下,心里充满了新奇和高兴。不管敌人如何监视,和更多的战友们住在一起总是可喜的事。楼下的战友是沉默的,但是看见他们下楼时,也微微看了看他们,仿佛用短暂的目光,向他们表示战友的致意。
新到的牢房,比楼上原来那一小间大得多,两丈来长,一丈五六尺宽,像这样的房间,在渣滓洞起码要关三十个人。可是,白公馆囚禁的政治犯不多,原来关的特务,最近以来不断释放,剩下一些,又多集中到楼房旁边的那列平房里受优待去了。成岗和刘思扬住的这间牢房,只关了七个人。
白公馆比渣滓洞更牢固和严密,牢房四周是砖墙,墙上空荡荡的不准挂衣物。铁窗很多,便于特务窥探牢房。但是这对牢房里的人,也有好处,不仅空气比较容易流通,而且从众多的铁窗口,也便于监视那些躲在墙角窃听的敌人。
他们这间牢房,是在楼下的左前方。旁边,就是那道通向楼上和侧门的楼梯,刚好有道铁窗正望得见楼梯和侧门,如果侧门打开,甚至可以看见高墙外边敌人的行动。牢房前面,和楼上一样,也有宽宽的走廊,走廊的堡坎之下,才是他们在楼上经常看到的院坝。这间牢房的铁签子门,不是对着走廊,而是对着楼房中部的一条巷道开的。巷道两边,都是牢房。他们的牢房对面,便是老齐住的那间。巷道的出口,对着院坝,对着白公馆经常锁闭的大门。巷道另一边的尽头是一堵墙,墙的正中,挂着一副巨大的镜框,里面装的是手握军刀的蒋介石秃着脑顶的相片。下面横七竖八涂上一些玷污人眼的反动标语。但是,装着蒋介石相片的镜框,也有它一个颇为特殊的用途:那镜框的下沿,贴着墙,上边,则微微朝下,略带俯角。特务这样挂着,大概是希望人们更容易看清他们大老板的相貌,但是这样一来,镜框上面的玻璃,恰像一面镜子,在暗黑的巷道深处,明亮地反射着外面的阳光,而在反射阳光的同时,也把远处出现的,甚至躲在走廊下面院坝里的特务的行踪,全都暴露在玻璃上。
成岗和刘思扬刚刚在同牢房的战友们的帮助下,铺好自己简单的床位,便看见一个特务走进巷道,到了对面牢房门口。
“出来,胡浩。带行李!”
这是干什么?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或者《挺进报》事件的处理,又有了新的发展变化?成岗警惕起来,注意着事件的发展。背后,有人叽叽喳喳地说话。他没有去惊动他们,但他感到有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成岗没有回头,便说:“思扬,注意。”
“又是什么新花样?”刘思扬低声问。
胡浩赤着脚,出现在牢门口,他抱着一卷行李,怒问道:“到哪里去?”
“换间房子”,特务抬手指了指成岗这边的牢房。“搬到那边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成岗心里飞快地想了一下,便明白了,这是敌人害怕。在《挺进报》事件之后,他们不愿再让胡浩和老齐住在一起,所以往他们这边调动。阴险多疑的特务,防范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危险。
胡浩走过来了,脸上没有表情。特务打开牢门,又锁上。
晚饭以后,夜幕慢慢降临。巷道里的电灯,把光线从签子门缝中射进牢房,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黑白相间的亮处和暗影。人们多已进入梦境,不管牢房外边阵阵传来皮靴的响动,不管高墙外边荷枪巡逻的警卫,不管夜里多黑,多阴森。这时候,在这间牢房里,只有胡浩和另一个人还没有躺下,他们靠在灯光照不见的角落里喁喁谈话……已经睡下的人们中间,也有两个并没有睡着的,那是成岗和刘思扬。他们头靠着头,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像熟睡的人,但是,低沉的、缓慢的对话,正在他们之间悄悄地进行。
“……老齐那边……人太杂。关着两个特务……监视得很紧……不好活动……”
“他们那边,自己人多吗?”刘思扬问。
“老齐……三个1941年被捕的学生,原来还有胡浩……现在……连特务……同室是……八个人。”
“我们这边……加上胡浩……也是八个。”
“这边……都是自己人……没有关特务……”
“是呀……条件很好。”
成岗没有回答,也许是疲倦了。旁边,胡浩和谁的喁喁谈话也停止了。不知何时,刘思扬进入了睡乡……天色渐渐亮了。没有表,不知道是几点钟,从照进房间的朝阳的斜角来看,约莫是七点左右。牢房里的人们都已经起来,整理了铺位。胡浩早就靠在牢门边上,望着对面的牢房,那是他住过多年的地方,他有着说不出的留恋,默默地望着,用没有表情的目光,暗暗向对面的战友问好。
成岗和刘思扬默默无言地坐着,他们也有心事——刚才下楼,一切都不熟悉,应该如何工作呢?他们考虑着,要不要在放风的时刻,去找老齐?但他们又担心,刚一下来,就去联系,一定会引起敌人的注意。
特务在院坝里大声吹口哨。牢门打开了,人们走了出去。
是早点名。和渣滓洞一样,早晚都要点名。过去点名是在牢房里,几天以前,早点名才改在院坝里。点名之后,可以有几分钟时间去洗脸,上厕所,实际上是一次额外的放风。集中看管比他们在楼上反而自由了一些。
杨进兴大声地点名,点过名之后,他就暗自站在一边,监视着院坝四周。
洗完脸,成岗和刘思扬默默地在院坝里散步。胡浩照样提水灌溉小树。老齐坐在角落里沐浴着早上的阳光。老袁和更多的人一样,一言不发地走来走去……这一切,和昨天一样,和一个月以前一样,甚至和一年以前也完全一样。
时光过得很快,疯疯癫癫的华子良又送早饭来了。刘思扬注意着他神经质地颤抖着的手和满头白发,对这可怜虫似的老疯子,不知道应该鄙弃还是应该同情。
“吃饭了,思扬。”成岗在叫他。
刘思扬正要回身离开牢门,忽然看见疯子华子良,从巷道外走过,乎里端了一碗饭。这是给谁的呢?为什么要由疯子单独送饭?刘思扬留在牢门边,仔细望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疯子到了平房底下那个隧道口上,接着,电灯闪着光,照亮了黑暗的隧道,疯子钻进去了。刘思扬心底突然出现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难道隧道深处关着人吗?过去,怎么一直没听成岗说过?他固执地守在牢门口,等着直到疯子从隧道里出来;这时,他手上拿的是一只空碗。刘思扬记得很清楚,疯子拿进去的是白土碗,拿出来的却是蓝花碗。刘思扬明白了,隧道深处关得有人。疯子送饭进去,又把上一次送饭的空碗带了出来。可是,隧道深处,关的什么人呢?刘思扬不知道,也不便马上问成岗或胡浩。他默默地离开牢门,转回来。他看见,成岗已经为能盛好了饭。疯子连饭也没有煮好,有的焦煳,有些又夹生……吃过早饭,刘思扬才把刚才看见的事情,轻声告诉成岗。“成岗,你知道这件事么?”
成岗暂时没有回答,隧道深处的地窖里,关着一个不知名的战友,这事,成岗第一次听到,是从临走的小萝卜头口里。原来,因为情况不明,他觉得不必告诉刘思扬。此刻,刘思扬问起这事,成岗便觉得没有必要再瞒他了。不过他也不了解更多的情况,难于开口。
“我们问问胡浩,看他知道么?”刘思扬征求着意见。成岗迟疑着,没有讲话,他怀疑胡浩也未必了解详情。他在小萝卜头讲了以后,曾向楼下汇报过,没有答复,也没有给他们布置过这方面的任务。
刘思扬把刚才看见的事对胡浩讲了一遍,胡浩摇了摇头,说道:
“关的是谁,我也不知道。”胡浩说,他只知道一些零星的情况。“这个人已经关了几个月了。每天都是单独送饭。过去是特务去送,不久前,改成老疯子送饭了。”“老厨工呢?”刘思扬突然问。
“不知道。”胡浩深思起来。“老厨工是许多年前被抓进来煮饭的,人很善良,我担心……”
疯老头送完了饭,又独自在院坝里,一声不响地练着跑步。刘思扬看了看,又问胡浩:“华子良在吓疯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我刚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他练跑。听说,他已经被关了十几年,一直都是这样。”
“有熟悉他的人么?”
胡浩摇了摇头,“从来没看见他同谁说过一句话。我们同牢房关了五年,他也没开过日。每天放风,尽在院坝练跑步,天晴是这样,下雨是这样,刮风下雪也是这样。我记得,有一年,下大雨,院坝里积满了水,疯子周身都湿透了,还是踏着积水乱跑。可是一回到牢房,就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着,活像一尊泥塑木雕的怪物。吓疯了以后,连眼神也变了,头几个月,一看见特务就发抖……”
胡浩说完,默默地低下头看书。这时候,刘思扬才发现胡浩手上竟拿着一大本书。他在渣滓洞关了一年,除了自己人编的教材,从未看过报,更没有看过书。到白公馆以后,和成岗在一起,也只是互相讲述学过的东西,从来没有书看。刘思扬情不自禁地从胡浩手上把那本书抓到眼前,定睛细看。“《中国史纲》,第二册,翦伯赞著……”刘思扬惊异极了,“这本书从哪里来的?在外边也是禁书呀!”“怎么?”胡浩也有点奇怪。“你们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图书馆吗?”
“图书馆?真的?”
“真的。”
“公开的?”
“公开的。”
“在哪里?”
“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借书。”
“哦!太好了。”刘思扬差点叫出声来。在这暗无天日的集中营里,竟有个图书馆,真是想不到的事。“成岗,你知道么,这里有图书馆!”说完,刘思扬才看见成岗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原来,成岗是从另一个人手中得到的。
成岗微笑着,没有讲话。
坐在旁边的一个人,这时低声插进来说:“这里的图书馆,书很多。”
……牢狱里一片静寂,鸦雀无声,刘思扬缓步走到牢门边,他发现,几乎每个牢房,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看书。他立刻醒悟了:这里不仅有复杂的斗争,而且有顽强的学习。在渣滓洞的时候,他就曾经想过,如果在集中营里能够读书,他一定要好好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失去自由,但不能失去思想,他深深地觉察到战友们专注的学习,正是一种顽强的战斗。
为什么阴森恐怖的白公馆里,会有图书馆呢?刘思扬不解。但他也初步想到,这一定是战友们多年来斗争的收获。
上午的放风时间终于到了,刘思扬和成岗一先一后地跟着胡浩,用最平静而缓慢的脚步,向图书馆走去。刘思扬发觉自己的心扑通通地直跳,如同去参加一项冒险活动似的,情绪紧张起来。
图书馆设在一间普通的牢房里。光线微弱,仅有一个很小的窗户,这房间在楼房的背面,很不引人注目,门是锁着的,管理图书的人还没有来。
“图书管理员是老袁。”胡浩介绍说:“他马上会来。”
刘思扬记得:老袁是从上饶集中营辗转押来的,但是连他的真实姓名,敌人也还不知道。在楼上,成岗就给他介绍过,但是不知道他是图书管理员。
一会儿,老袁来了,开了门,先走进去,坐在借书登记的桌边,没有说话。
一踏进房间,成岗和刘思扬都嗅到一股霉臭的味道。到处是灰尘,蜘蛛网,仿佛他们不是进入一间图书馆,而是进入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堡。满目破旧的书刊废纸,胡乱堆积在摇摇欲坠的书架上。书架大而且多,塞满了房间,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书架之间,只留着勉强能过人的通道。通道的地板上,也堆满发黄的陈旧杂志。借书的人,只能置身在书架的挤压之下,站在废纸丛中,勉强寻找自己需要的书。偏偏这些书籍都没有编号和分类,堆在一起,被尘埃盖着,一取书,那厚厚的灰尘就飞扬起来,变得满屋烟尘,灰雾蒙蒙。刘思扬一进屋,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为什么大家让灰尘盖满书架,而不打扫一下?图书管理员为什么不把书籍整理出来,至少也该把乱堆在地下的破书废纸收拾干净呀。
胡浩和成岗,已经挤进书架丛中去了。他们一走动,屋子里便灰尘四起。刘思扬迟疑了一下,但是多时未读书而产生的强烈欲望支持、怂恿着他,使他不顾一切地钻进尘埃中去……
书架上,杂乱的书籍,旧得发黄。刘思扬找了好久,几乎尽是些《世界伟人希特勒》,《墨索里尼自传》,《总裁言论集》,和《特工概论》,《情报学》,《侦察术》,《心理作战精义》,《跟踪方法研讨》,《指纹学》,《爆破讲义》……这些书充塞着书架,也随地抛弃着。刘思扬感到恶心,连摸也没有去摸一下。后来,他找到了一书架英文图书,其中多数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中,美军的袖珍本读物,小说为主,但又都是些黄色的西部小说,印着庸俗色情的封面,刘思扬也没有去翻它。然后,他发现一书架的字典,《康熙字典》,《辞源》,《辞海》,《四用英文字典》,法文、德文字典以及一些不认识的文字的字典,紊乱地堆着。刘思扬觉得有点可惜,他想去扶正一下这堆字典和辞源。突然,他看到字典当中夹着一本《简明哲学辞典》,刘思扬高兴了,把这本书取了出来,翻开一看,正是他需要的书。刘思扬把书夹在腋下,决定借这一本。接着,他又在烟尘深处,发现了几本屠格涅夫的著作,随手取下了一本《罗亭》。
刘思扬还想再找一找,可是灰尘使他呛咳得厉害,再也呆不下去,只好退到图书馆门口。他把书交给老袁,对方没有接,只把借书登记册推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签名登记,一句话也没有说。
刘思扬这时才看见桌上有一支毛笔和一个硕大无比的铜墨盒。被捕以来,刘思扬还是第一次看到笔墨,他提起笔来,很不灵活地签上名,赶快逃出了霉臭难堪的图书馆。回到阳光底下,刘思扬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像从一场沉闷的恶梦中醒来一抨,他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可怕的图书馆。
成岗也夹着两本书出来,刘思扬看见他的脸上全是灰,头发也弄成黄褐色的了。
回到牢房以后,刘思扬忍不住说:“这图书馆真该扫除一下。”
成岗看了刘思扬一眼,问道:“怎么,你没有感觉出来?”
“感觉什么?”刘思扬诧异地问。
“你想想,”成岗说道:“像这样美妙的地方,特务愿意进去受罪吗?”
“哦,成岗!”刘思扬闪着目光,忽然笑了。“我真笨,竟没有想到……”
刘思扬翻开《哲学辞典》,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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