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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莉经常督促他多去看看你。”安娜说,“我知道她是这样做的。我也督促过他。”
理查不耐烦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她们所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在孩子问题上你太傻了,理查。他们并不愿意看到家庭的解体。”摩莉说,“看看他跟我一起所认识的那些人吧———艺术家,作家,演员,等等。”
“还有政治家。别忘了那些同志们。”
“为什么要忘掉呢?他长大以后会理解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那比你常挂在嘴边的几个场所———伊顿 ① 啦,牛津啦什么的强多了,是这样的,抵得上你所说的一切。汤姆什么都懂。他不会把世界只当成个上流社会的小鱼塘。”
安娜说:“你俩这样吵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她显得有些恼火;她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惟一能得出的结果是:你们两人本来不该结婚,但你们结婚了;或者至少不应该有一个孩子,但你们有了———”她的声音再次显得有些恼火,然后又再次缓和下来,“你们难道没有意识到这些事你俩已反反复复说了许多年吗?为什么不承认这个事实:你们再也无法取得一致,还不如干脆撇开算了呢?”“汤姆的事明摆着,我们怎么能撇开算了呢?”理查生气地说,声音很响。
“你只会大喊大叫吗?”安娜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听见你们所说的话呢?也许那是他的错。他肯定已感觉到你们争吵的关键了。”摩莉赶紧走到门口,打开门倾听着。“没有的事,我听见他正在楼上打字。”她回转身来说,“安娜,你如缄默不语,那真要把我给烦死了。”
“我讨厌大喊大叫。”
“我是个犹太人,我喜欢大喊大叫。”
自由女性Ⅰ(9)
听了这话,理查显然觉得很不自在。“是的———你称自己为雅各布小姐。小姐,想想你的自由权和自己的身份吧———先别管这是一种什么‘身份’。但汤姆的母亲就是‘雅各布小姐’。”
“你反对的不是其中的‘小姐’,”摩莉开心地说,“你反对的是‘雅各布’ ② 。是的,就这么回事。你始终反对犹太人。”“哦,见鬼!”理查不耐烦地说。
“告诉我,你的私交中有多少人是犹太人?”
“我没有你所谓的私交,我只有商务上的朋友。”
“当然不包括你的女朋友。我很有兴趣地注意到:在我以后你有过三个犹太女人。”
“我的天,”安娜说,“我要回家了。”她真的从窗台边站了起来。摩莉笑了,站起来按下她的身子。“你必须留下来。做我们的会议主席吧,我们显然需要一个主席。”
“好吧,”安娜安下心来说,“我来做主席。那就不要再争吵下去了。但到底要商量什么呢?事实是,我们已达成一致,我们所能提的也只是原先的建议,不是吗?”“是这样吗?”理查问。
“是的,摩莉觉得你应该在你所谓的那些‘帮助’中给汤姆提供一份工作。”与摩莉一样,安娜说话时对理查那个圈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蔑视的意味。理查恼恨地咧了咧嘴。“我的那些‘帮助’?你们同意了,摩莉?”
“如果你让我也有机会说话的话,我会说‘是的’。”“这就对了,”安娜说,“根本就没有争吵的必要了。”
理查这时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显得既幽默又有耐心;摩莉等待着,也显得很幽默,很有耐心。
“这么说事情就都解决了?”理查说。
“显然还没有,”安娜说,“因为还得汤姆自己同意才行。”
“这么说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来了。摩莉,我可不可以知道为什么你要反对你的宝贝儿子跟那么多财神爷打交道呢?”
“因为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把他带大的———他是个好人。他一切正常。”
“他不可能被我带坏吧?”理查抑制住自己的怒火,笑着说,“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自己的生活理想呢?———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们已经蒙受了很大的打击,不是吗?”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那意思是说:他一定要提起这件事,那就让他说去吧。
“你没有想到过,汤姆真正的不幸在于他一生中有一半时间生活在共产主义者或所谓的共产主义者中间———他所认识的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跟共产主义有牵连。但如今他们都打算退党,或者已经退党———你不以为这对他会产生什么影响吗?”“这是显而易见的。”摩莉说。
“显而易见,”理查愤怒地咧咧嘴,“就这么回事———但你的宝贵的生活理想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汤姆不就是在光荣的、美好的自由的苏维埃祖国长大的吗?”“我不想跟你讨论政治,理查。”
“当然,”安娜说,“你不应该讨论政治。”
“当政治脱不了干系的时候,为什么不讨论呢?”
“因为你不会讨论政治。”摩莉说,“你只会照搬从报纸上得来的口号。”
“我可不可以这样说:两年前还看得见你和安娜忙进忙出,参加这个会,组织那个会……”
“我根本不是那样。”安娜说。
“别回避事实了。摩莉确实就是那个样。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俄国已经失势,那些同志们如今又有什么用处呢?据我所知,他们中大多数的人已精神崩溃,或者正在大把大把地捞钱。”
“问题的关键是,”安娜说,“社会主义在我们国家还不成气候。”“其他地方也是。”
“好了。如果你是说汤姆的一大不幸是他被培养成了社会主义者,而做一个社会主义者就不会有安宁的日子———当然,我们都同意这一点。”
“你这‘我们’指的是保皇派还是社会主义者?还是仅仅指安娜和摩莉?”
自由女性Ⅰ(10)
“就这次争论的立场而言,是社会主义者。”安娜说。“两年前你们不是改变立场了吗?”
“还没有。这是一个如何看待生活的问题。”
“你们是不是要我相信,你们那种属于无政府主义的对待生活的方式,就我所能理解的,属于社会主义呢?”
安娜看了看摩莉;摩莉一直在微微地摇头,但被理查看见了,他说:“在孩子面前别讨论这种事,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使我感到震惊的是你的傲慢自大。这种态度你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呢,摩莉?你是个什么人呢?最近你在《丘比特的翅膀》这部名剧中扮演过一个角色吧。”
“我们二流演员无法选择剧本。再说,我已经到处漂泊了一年,没有赚到钱,我落魄了。”
“那么,你那种自信是从到处漂泊中获得的吧?它肯定不是从你做的工作中得来的。”
“别再说了,”安娜说,“我是主席———此番讨论到此结束。我们现在要谈的是汤姆。”
摩莉不理睬安娜,回击理查说:“你说的话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对。但你的傲慢自大又是从何而来呢?我不想让汤姆成为一个商人。你就别宣扬你的那套人生观了。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商人,不是吗?这还是你自己说过的呢。别装蒜了,理查,你过去不是经常上我这儿来,坐在那里说你的生活多么空虚而愚昧吗?”
安娜即刻作出警告,摩莉却耸耸肩膀继续说下去:“不错,我这人说话不圆滑。我为什么要圆滑呢?理查说我的生活没有什么意义,我很同意他的说法,但他自己的生活如何呢?你的可怜的马莉恩活得像个家庭主妇,或者说像个女主人,但从来不像一个人。你的孩子一个个被你送进了贵族学校,仅仅因为你想这样做,他们自己并无任何选择。你做的事那么愚昧,无聊,为什么我非得受你的影响不可呢?”
“我看得出,你们两人事先都商量好了。”理查说,一边怀着敌意朝安娜看了一眼。
“不,我们没有商量过,”安娜说,“但这许多年以来我们也确实无话不谈。最近我们就一直在讨论汤姆的事。他来看望过我,我告诉他应该去看看你,试试他是否能承担某些需要专业知识的工作,但不是经商,光经商是愚蠢的,而应做点有意义的工作,如联合国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的什么工作。通过你的关系他进得去,是不是?”
“是的,他进得去。”
“他自己怎么说,安娜?”
“他说他想一个人考虑考虑。为什么不可以由他自己考虑考虑呢?他已经二十岁了。如果他自己想要这样做,为什么不应该让他思考思考人生并亲身去体验体验呢?我们为什么要恐吓他呢?”“麻烦的是,汤姆从来也没有受过什么恐吓。”理查说。“谢谢你。”摩莉说。
“他没有任何目标。摩莉只是放任自由,好像他一直就是个大人。什么自由啦,自己拿主意啦,我不打算给你施加任何压力啦,等等。这一切你觉得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与此同时,还有那些同志啦,纪律啦,自我牺牲啦,向权威磕头啦……”
“你必须做的就是,”摩莉说,“在你那里找一份差事,只要不是股票推销、商品促销或赚钱什么的就行。看看你能不能找一份有意义的工作,然后说给汤姆听,让他自己去决定。”
理查扭动着裹在过黄过紧的衬衫里的身子,脸已气得发红,双手捧住盛有威士忌的杯子,一边不停地转动它,眼睛朝杯子里看。“谢谢,”他终于说,“我会这样去做的。”他说话的口气十分固执而自信,表明他早已打定主意给他的儿子提供什么样的工作。安娜和摩莉抬起眼睛相互看了看,知道这次谈话又像往常一样白费口舌了。理查直视着她俩说:“你们两人实在太天真了。”“是指生意上吗?”摩莉开心得哈哈大笑起来。
“是指大生意上。”安娜轻声说。她觉得很有趣,在跟理查的交谈中,她惊奇地发现他具有某种权威,但这在她看来并没有使他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相反的,他反而似乎在万能的金钱的映衬下变得渺小了。而她之所以更喜欢摩莉,也正因为她一点也不尊重这个曾经做过她的丈夫、如今实际上已是这个国家的金融寡头之一的男人。
自由女性Ⅰ(11)
“哦哦。”摩莉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非常大的生意上。”安娜笑着说,极力想让摩莉接口这个话题。但这位女演员不予理睬,而是以她特有的姿态十分夸张地耸了耸肩膀,一双白嫩的手大大咧咧地摊开,手掌朝上,直到搁上她的膝盖。
“过一会我再跟她说说。”安娜对理查说,“至少想办法说服她。”“你们在说什么?”摩莉问。
“这没有用的,”理查以讥嘲的口吻满怀怨恨地说,“这些年来她甚至连过问一下的兴趣都没有,这你知道吗?”
“你付了汤姆的学费,我所要求你做到的也仅此而已。”
“这些年你总是在公众面前宣扬理查是一个有进取心的小商人,就像一个出身低微的杂货商。”安娜说,“结果呢,他一直就是个商界大亨。这是真的。一个大人物。一个我们不得不憎恨的人———原则上。”安娜笑着补充说。
“真的吗?”摩莉兴致勃勃地说,装出甚感意外的样子看着她的前夫,好像这个普普通通的———就她所了解的———并不那么聪明的男人居然会有什么出息简直是匪夷所思。安娜看出了她的意思———那也是她的想法———于是笑了起来。“我的天!”理查说,“跟你们两人说话就像跟两个野蛮人说话一样。”“是吗?”摩莉说,“我们也应该出出风头吧?你甚至还不是靠自己发家的呢。你只是继承家业而已。”
“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财富。我们的制度也许并不好,但我不想对它说三道四———至少无法跟你们两人谈论它。你们俩对于经济问题像猴子一样无知,但正是它控制着这个国家。”
“那当然。”摩莉说。她的手一直手掌朝上放在膝盖上。不过这会儿她把手缩回到大腿上,不知不觉间逼真地模仿了小学生等待听课的姿势。
“那你为什么要藐视它呢?”理查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由于看见了那两只看上去规规矩矩、实际上满含讥刺意味的手而停了下来。“我的天!”他说,随后便不出声了。
“我们并没有藐视它。它太———太抽象了———使人无从藐视。我们藐视的是……”摩莉没有说出“你”这个词,她似乎对自己刚才的举止感到有点内疚,于是放弃了双手那个无言表示无礼的姿势。她很快把手移到背后,让人看不见。安娜看着她,乐滋滋地想,如果我对摩莉说,理查不说话完全是因为你摊开双手取笑他的缘故,她一定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能这样做真太有趣了,她真够幸运的……
“是的,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这是为什么呢?你自己不过是个二流的演员,安娜倒还写过一本书。”
站在一旁的安娜本能地举起双手,手指头无意间碰到了摩莉的膝盖,说道,“你这人真令人讨厌,理查。”理查看了看她俩,皱起了眉头。“这不妨碍我们对你的看法。”摩莉说。“那倒也是。”
“因为我们并没有屈服。”摩莉严肃地说。“向什么屈服?”
“既然你不知道,我们就不告诉你了。”
理查正打算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安娜看见他腿部的肌肉在收缩,痉挛。为了避免一场争吵,她赶紧插话,把他的怒火引开去:“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你们谈来谈去,总谈不到正事上来,你们根本就不理解对方。”
她成功了。理查朝她转过身来,并向前倾了倾身子,把他那双温暖而光滑、稀疏地长着金色汗毛的古铜色手臂,那个裸露着的古铜色脖颈,那张古铜色中泛着红光、冒着热气的脸凑到她面前。她微微向后退缩了一下,脸上显出不易觉察的厌恶的表情。他说,“安娜,我有权利比以前更好地了解了解你,我不敢说我对你印象很深,知道你需要什么,想什么或如何忙自己那摊子事的。”
安娜意识到自己的脸红了,鼓起勇气看了看他的眼睛,拉长语调审慎地说:“说句也许你不中听的话,我可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随时准备换换别的花样,我从来不自欺欺人以二流的角色为满足,我还知道什么时候拒绝别人。对吧?”
自由女性Ⅰ(12)
摩莉迅速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嘘了口气,双手分开,重重地拍在膝盖上叫了起来,同时还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部分因为她证实了自己的一个疑虑,部分因为她赞赏安娜的粗鲁。她说:“嗨,你说什么呀?”并且蛮横地把语调拉得很长,使得理查从安娜这边转过身来对着她。“如果你这么不客气又是因为反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我倒要奉劝你一句少说为妙。关于你自己的私生活也一样。”
“我遵命。”理查说,摆出一副很愿意听从吩咐的样子,使得她俩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亲爱的,我们知道你会这样做的。”摩莉说,“好了,马莉恩怎么样?我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理查把前面说过的话重复了第三次:“我以为你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安娜说,“我告诉摩莉,说你来看过我。我还告诉她,马莉恩也来看过我———只是这一点我还没有告诉你。”“好吧,让我们来谈谈此事吧。”摩莉说。
“嗳,”安娜说,好像理查并不在场,“理查很着急,因为马莉恩成了他的一大难题。”
“这已不是新闻。”摩莉说,她说话的口气跟安娜一样。
理查一声不响坐在那里,轮番看着这两个女人。她俩等待着,既准备结束这次谈话,准备他起身离去,又准备他为自己辩护。但他一言不发。他似乎被这两个眼里闪烁着敌意、嘻嘻哈哈笑个没完的该死的女人弄糊涂了。他甚至点了点头,那意思好像是说:“好吧,继续嘲笑下去吧。”
摩莉说:“我们都知道,理查娶了个配不上他的女人———当然不是社会地位不配,他在这方面是很讲究的。但是,尽管她的旁系亲属中有不少绅士淑女———而且我相信,这些人的头衔一个个都足以印在公司的专用信笺上———但‘她却是个可爱的普通妇女’。”听到这话,安娜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绅士淑女与理查所掌握的钱财有什么相干呢!但摩莉不理睬安娜的笑声,继续说下去:“当然,谁都知道,所有的男人实际上娶的都是可爱而乏味的普通女人。他们真太不幸了。现在的事情是:马莉恩是个好人,一点也不傻,但她跟一个男人结了婚生活了十五年,那男人使她觉得自己傻了……”
“这些男人如果没有他们的傻妻子,会变得怎么样呢?”安娜叹息着说。
“哦,那真难以想像。当我真想让自己不开心时,我便想想那些我所认识并娶了傻妻子的杰出男人。经这一想,你就足够伤透心了,真的。这会又来了个愚蠢而平庸的马莉恩。当然,理查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对她是很忠诚的,直到她进医院生第一个孩子为止。”“你为什么要把话扯得这么远?”理查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好像这是一次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