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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朱四与高田事件 作者:季宇-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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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是由日本大远东探矿公司兴建的,董事长叫尾崎一郎。此人曾在日本海军做过军官,参加过甲午战争,为人傲慢,蛮横无理。那次塌方中国矿工死伤人数达二百多人,是一次极其重大的恶性事故。事件发生后,尾崎一边掩盖真相,一边援引该公司的所谓条例,拒绝支付赔偿金,一时间,舆论哗然,民情激愤,后来终于导致了一场大规模的骚乱。事件发生后,日本以保护帝国在华利益和本国侨民的安全为由,公然派出了两艘战舰以及五百余名海军陆战队开至丰岩江面。为了避免冲突,南京政府立令驻扎在五湖的新编第158师撤出该城,退驻松县一带。但事态平息之后,日军仍以种种理由继续逗留在那里,迟迟不走。朱四上任时,五湖城里的全部武装只剩下马老五的自卫团,人数仅四百余人。
  朱四意识到,自己上任以来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件事如果处置不当,不仅会引起中日争端,而且自己的前程也将毁于一旦。
  朱四还清楚地记得来五湖之前舅舅和他的那次谈话。舅舅说,你这次去五湖要有所作为,你还年轻,前程远大,今后会有很多机会的。朱四表示他一定不辜负舅舅的栽培。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舅舅沉吟了下,接着又说,我只提醒你一点,不要得罪日本人。有些事能忍则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的前任就是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我可以这样对你说吧,日本人是很坏的,他们是我们的宿敌,从甲午开始,就一直对中国有野心。如今的气氛很紧张,东北的关东军不断增兵,长江上也有他们的不少炮舰.他们想做什么?这是很清楚的。但中国积弱,不可能去和日本对抗,只有忍让,再忍让,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因此千万不要惹事。日本人现在就愁找不到岔子哩,你一惹事正好授人以柄,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朱四不住地点头。
  懂就好,舅舅停了一下,继续说,其他的事都好说,可在这上头,无论如何不能出一点纰漏,否则到时我即便想保你,恐怕也力不从心啊。
  想到这里,朱四更感到这件事的分量了。他在心里左右盘算了一会儿,最后开口说话了。他指示说,这件事涉及外交,举足轻重,倘若日本方面知道我们抓了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现在首要的是严加保密,不准向外透露一点消息。此外,他命令自卫团立即沿大流河两岸搜寻高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这样对马老五吩咐说。
  接下去的几天,是在高度的紧张和神秘之中度过的。自卫团沿着大流河两岸展开了拉网似的严密搜寻,与此同时,朱四还加紧了对藤原江的讯问,但藤原却狡猾地回避了问题的实质。他说,他只是一个译员,对高田所为一无所知。讯问进行不下去了,而搜寻也毫无结果。
  就在这当口,日本人却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
  5
  那是事情发生的第五天头上。
  一个秋日里阳光灿烂的上午,朱四和吴仲荣、马老五正在商讨下步该如何进行。连日的紧张和折腾,使他们显得疲惫不堪而又忧心忡仲。马老五不大耐烦地说,干脆杀了算球。他认为高田必死无疑,理由是他跳水的地方山高坡陡,且水流湍急,活下去的可能微乎其微,继续搜寻只能是白费气力。他提议不留活口,把藤原江和那两个脚夫一齐杀掉,省得麻烦。吴参事比较谨慎。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高田活下来,就会后患无穷。他主张再找一找,暂且不慌处置藤原江和那两个脚夫。正议论间,门外响起了汽车声,小六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日本人,他说,日本人来了……
  来的日本人就是大远东探矿公司的董事长尾崎一郎,而随他一同前来的正是自卫团苦苦搜寻的高田利雄。朱四来到会客间,听完尾崎的介绍,一股说不出的恼怒立时涌上了脑门。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视和侮辱。高田作为逃犯竟然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他的会客间,可见日本人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县长放在眼里。小鬼子太张狂了!他在心里骂道,但这种情绪只是稍稍一闪,很快就被压制下去了。朱四重新恢复了冷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脸色平静如水。
  尾崎穿着笔挺的白西服坐在椅子上。他是个身材矮胖的人,脸盘又大又白,脖子上的肉套叠着,显得层次丰富,厚厚的嘴唇上留着一小撮仁丹胡,金丝眼镜后边的目光是毫无顾忌而又盛气凌人的。高田利雄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额头上留着一道很长的伤痕,左胳膊弯曲着,吊在绷带里。与尾崎相比,高田的身材要魁梧得多,举止也显得富有教养,但那神态却如出一辙,同样是傲慢而居高临下的。
  谈话开门见山地进行了。尾崎是个中国通,他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向朱四提出了抗议,他说,鄙公司的职员在贵县境内受到无故骚扰和绑架,对此大远东探矿公司表示严重关注,并要求贵县立即放人,赔礼道歉。否则,他捏了捏拳头,加强语气说,大日本帝国将采取最激烈的手段来解决此事。
  朱四平静地听完他的抗议,随即作出了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态。有这种事?他侧过脸来,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吴参事。吴仲荣愣了一下,马上摇摇头。他说,他也不大清楚。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田这时插语了。他用日语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尾崎便翻译说:高田教授说了,他是当事人。如果不是冒着生命危险逃跑的话,结果也会和藤原君一样,这是抵赖不了的事实。
  朱四满脸严肃地听着,之后他点了点头。他表示这件事会弄清楚的,他说,请两位放心,我将认真调查此事。
  日本人走后,朱四却一筹莫展了,吴仲荣和马老五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三人商议了一晚上,最后认为高田生还,事情已经瞒不下去了,必须尽快向省长公署报告。他们当晚便摇通了省署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政务厅黄厅长。
  什么?什么?黄厅长听完事情的经过,马上不安起来,他说,事情过去五天了,为什么早不报告?
  朱四辩解说高田一直没有找到,他们是想等事情弄清后再向省府报告。
  糊涂,糊涂,事涉外交,怎能如此掉以轻心?黄厅长在电话里很生气地把朱四训斥了一通,最后他说省长昨天刚去南京开会了,两三天后才能回来。他答应省长一回来就向他报告。至于如何处置这件事,他却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可日本人这边却紧逼不舍,不给朱四丝毫喘息之机。尾崎在第二天、第三天又连续两次登门,尽管朱四极力周旋,拖延时间,日本人还是不耐烦了。第四天上午,尾崎派人送来了最后通牒。这是一份充满威胁和恫吓的文件,它要求五湖方面在四十八小时内必须答应日方提出的全部条件,否则一切后果将由中方负责。在通牒送达的同时,日军炮舰还公然在丰岩附近进行一次挑衅性的演习。隆隆的炮声时断时续地传入城内,各种谣言不胫而走,就像夏夜的蝙蝠漫天飞舞,弄得人心惶惶。
  朱四感到了极大的压力。然而,最令他震惊和痛苦的地方还不仅仅在这里。深夜,省署的电话终于来了。打电话的仍然是黄厅长。他传达了省长的指示,让朱四立即放人。
  放人?朱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他们可是日本奸细啊!
  黄厅长说,你有什么根据?
  朱四便把照片、图纸的情况再次报告了一遍。可电话那一头已经不耐烦了。日本驻省商务代办已向省长作了解释,黄厅长提高了嗓门,他说,高田教授是位摄影爱好者,拍一些照片有何大惊小怪的!
  黄厅长的话简直使朱四感到震惊了。他不敢相信省里的轻信和无知居然达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程度。他望着守在一边的马老五和吴仲荣,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黄厅长的声音又把他从震惊中唤醒起来。朱四迅速理清思路,然后试图用最简洁最有说服力的语言来戳穿日本人的谎言,改变省里的看法,但是黄厅长却不愿再听下去了。
  够了,他的语调里充满了教训的口吻,他说,你难道还嫌惹的事不够吗?这是省长的命令,你们必须服从。
  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朱四呆呆地握着话机,心里就像吞了一口蛆似的说不出的难受。他一直拖延时间,等待省里的回音,原以为上面会为他撑腰打气的,至少也会帮他拿点主意,没想到结果却大出所料。他又想起来五湖上任那天,前任胡县长对他说过的那番话。胡县长说,丰岩塌方,责任明显是在日方,县里为此专门起草了一份呈文报到省里,可省里这帮老爷却只听信尾崎的一面之辞,下来几个人假模假式地调查一番,然后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给撤了。简直黑暗透了,胡县长悲愤难言,我看上头这群王八蛋,全都瞎了眼,都是吃里扒外的软骨头。如果说,当时朱四还不十分理解胡县,长的这番话,那么,现在他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咋办?马老五瞪起两眼望着朱四,省里的电话显然也使他感到气愤和失望。
  我看不能放人,吴仲荣情绪激动地表态说,古人云,义死不避斧钺之诛,义穷不受轩冕之荣。放了人就是卖国。事情传出去,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永遭世人唾弃。
  朱四一声不吭,大团大团的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吐而出。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吴仲荣说的道理,他何尝不知道呢?但现在日本人和省里两头相逼,使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我看马上派人去省署一趟,将照片和图纸等面呈省长。吴仲荣建议说。
  朱四摇头。他说,时间来不及了。
  要么,还有一个办法,吴仲荣想了想说,干脆把奸细交给军方处置。
  你是说,交给158师?
  是的。
  朱四仍然摇头。他说,这不成了公然抗旨吗?
  那你说咋办?吴仲荣有些急了。
  朱四说,让我再想想,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6
  经过一夜艰难的考虑,最后的选择终于做出了:朱四决定还是把日本人交出去。
  吴仲荣事先考虑过了种种可能,但这却是最坏的,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那天离开县府时,他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朱四患得患失的态度就像一块生面疙瘩者在他的心窝里,使他吐不出咽不下。出了县府大门,他就把马老五拉到一连嘀咕了半天。他首先晓以利害。吴仲荣说,老五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说到底,咱可都是中国人。这事不比其他,无论如何,咱都要对得住良心,对得住家乡父老,不能让人在背后戳咱脊梁骨啊。我看县长的态度现在有些动摇了。咱俩可千万要坚决。接着他又说,我已作好了准备,不行就辞职,求个清白。
  马老五连连点头,他一拍胸腔子,爽快地说,吴参事,这没啥说的,我老五你还不了解吗?虽是个粗人,但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心里一本清帐。他要交人,老子就去他球的,不给龟孙子卖命了。
  可吴仲荣没想到的是:一夜之间事情却完全改变了,就连昨天还直朝他拍胸脯的马老五也自食其言,变得吞吞吐吐起来。许多年后,只要吴仲荣回想起那天早晨的情景,就有一种坠入云雾飘飘忽忽的感觉。直到如今,许多事情仍令他疑团重重,百思不解。
  应该说那是一个令人烦躁的阴晦暖昧的早晨,吴仲荣赶到县府时,天才蒙蒙亮。由于心里装着事,他一夜未能入眠。到了后半夜实在躺不住了,他便披衣下订,在书房是枯坐达旦。等到天色刚有些泛白,他就按捺不住地动身去了县府。深秋的指晓,寒气已有些逼人了,青石路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露水,湿漉漉的,五湖城还处在夜晚的宁静之中。吴仲荣扰紧了衣服,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十几年了,路边上的第一座房子、第一家店铺,甚至路旁的每一棵树、路面上的每块石块,他都太熟悉了。吴仲荣自到县府供职以来,县长已先后换过四任,但不论哪任县长都很倚重他,故有人称他为四朝元老。吴仲荣才干过人,办事稳妥,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且直道正言,敢说敢当,在五湖口碑极佳,有很高的威望。朱四到任后,吴仲宽松起先冷眼旁观,后来便对他寄予了厚望。他觉得这位新来的县长锐意新政,与众不同,于是尽心辅佐,尤其是在朱四进行的大改组中,他更是全力支持,因而两人的关系始终是和谐而融洽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朱四却让他有些担心了。
  夜色的迷蒙和昏暗在清冷的晨光中逐渐淡去了,远远看去县府门前冷冷清清的,大门紧闭,只有卫兵的影子在门前来回游动着。县府所在地曾是前清的知县衙门,民国改制,知县改县长,但办公地点却没变。不过,院内的格局已进行了改造,前院的知县大堂和周围的房屋被改成了公事房,而后院则辟为历任县长的下榻之处。卫兵为吴仲荣开了门,他便熟门熟路地径直朝后院走去。
  后院不大,显得很幽静。四周的院墙上爬满了茂盛的爬山虎,园子里种着一些花草竹木,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路从院中穿过,通向一排青砖青瓦的平房,那里就是朱四的住处。小六子正立在井边,一边打哈欠一边往上提水。吴仲荣问,县长起床了吗?小六子说,早起了,正在书房里和马团长谈事哩。
  马团长?吴仲荣说,马团长已经来了?
  早来了,小六子说。
  吴仲荣哦了一声,略感意外,但并未往心里去,他快步走向了朱四的书房,这里是他经常约人谈话的地方。书房的门此刻紧紧关闭着,里面依稀有谈话声传出来,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吴仲荣敲了敲门,声音便蓦然停下了。
  谁?是朱四的声音。
  是我,吴仲荣。
  屋里突然静下去了。吴仲荣感到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慢慢打开来。开门的是马老五,他满脸倦容,神色异常,看见吴仲荣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屋子里烟雾腾腾,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桌上、地上到处落满了烟灰,看得出他们的谈话已经进行很长时间了。朱四背光坐在书桌旁,在灯光的暗影下,他脸色灰黄,眼睛充满血丝,好像彻夜未眠。吴仲荣进屋后,他们的谈话就不再进行了,仿佛有什么事瞒着吴仲荣似的。这不禁又一次使吴仲荣感到意外。
  哦,你来得正好,朱四看了吴仲荣一眼,招呼他坐下来。接着,他轻轻咳了两声,有些不大自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说,我已经想好了,这件事嘛,还是按省里说的办吧。
  这就是说,你要放人?
  朱四没有否认,吴仲荣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盯着朱四又问了一句,你要把日本奸细交出去?
  朱四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吴仲荣的问题,他避开对方的目光,凶狠地抽着烟,直到把一支烟抽完了,才抬起头来。只好如此了,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接着又挥了一下手,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他说,我并不想这样做,但我不能不考虑后果。
  后果?什么后果?吴仲荣终于忍耐不住,失声叫起来,他说,他们是日本奸细,还有什么比放了他们更严重的后果?见朱四不说话,吴仲荣的情绪更加激愤了,他尖锐地指出日本派奸细收集情报,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一旦放虎归山,后患必然无穷。卖国之罪,千夫所指,情理不容。他越说越激动,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声音尖厉,高亢,已顾及不到言辞的分寸。这是背叛,他大声说,这就是对国家的背叛。
  吴仲荣激烈的言辞似乎并没有触动朱四,他仍然一言不发,埋头抽着烟。吴仲荣急了,他猛然转向马老五,试图寻求支持,但马老五的目光却躲闪着避开了。
  马团长,吴仲荣叫着,你为啥不说话?
  我,我说啥呢?马老五支支吾吾地咕哝了一句,他偷偷地瞟了一下朱四,又用骨节粗大的手巴掌摸了摸脸颊,脸上的表情闪闪烁烁,一副暖昧的样子。
  你究竟是同意,还是反对?吴仲荣明确地问道。
  我说啥呢?马老五尴尬地朝吴仲荣笑了一下,他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脚尖,然后含混其词地回答,县长都决定了,我还能说个啥?
  马老五的态度不仅使吴仲荣彻底失望了,而且也使他猛然省悟过来。圈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所有的一切在这之前都已经做好了,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他感到自己被出卖了,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顷刻间油然而生,以至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吴参事,马老五看到吴仲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了,他张了张嘴巴刚想解释几句,吴仲荣却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了,他转过脸去,你什么都别说了。
  马老五被尴尬地晾在一边,朱四也一时无语,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显得沉闷而压抑。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朱四走出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又踅回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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