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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给三连……”
我这番话说出后,蔺有亮和几个团领导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半晌,蔺有亮开口道:
“不用送给三连了,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我问。
蔺有亮把头转向一位矮个子身材粗壮的汉子,告诉我说:
“这是周副团长,打北山时候是一营教导员,是他指挥三连的……”
“周副团长,我得去三连——春红姐牺牲前答应屈连长,替三连保管这些照片
的……”我转向周副团长。
周副团长看看我,又看看蔺团长,叹了口气,默默低下了头。
“小夏,不用去三连了……”蔺有亮说,“三连打光了——打完北山,三连只
剩下一个战前刚补入的新兵……现在你去三连,一百多号都是新兵了……”
“都没了?怎么都没了?”我惶惑了,“可是春红姐生前答应屈连长的,替三
连保管……春红姐临死都把这个挎包压在身子下,一张照片也没丢……”
“怎么办呢?”蔺有亮为难道,“你现在就是亲手把这些照片送到三连去,有
什么用?三连齐齐换了一茬人,照这些像片的人都留在了北山上……”
“北山!北山!”我心中一亮,迅速做出了决定。
“那就去北山——”我对蔺有亮说:“把照片还给三连的战友们,让春红姐和
三连的烈士九泉下有知,可以遂愿而瞑目了……”
——于是,我背着春红姐的挎包、带着沉甸甸的一袋照片,爬上了北山。
蔺有亮陪我一同去的北山……
若干年后,我仍在痛悔:要是那天蔺有亮正巧有事不能陪我去呢?要是我来到
一团而蔺有亮从军里开战役总结会还没有回来呢?
要是我不那么执拗,而把照片交给原一营教导员呢?……一切都是假设,而命
运之手再一次拨转了我生命的航标,厄运终于追上了我——
我和蔺有亮相偕,沐着夏末的晨光,爬上了离一团指挥部不远的北山。
“我该来看看,来北山看看——”蔺有亮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来看看三连,
看看一营、二营的阵亡者,看看我的老团长翟玉祥牺牲的地方……”
初升的阳光下,北山阵地上战壕纵横,弹坑遍布……尸首虽已清理,但是这里
那里总有些残骨和血渍,像一颗颗惊叹号,在提示着不久前鏖战的血腥……
我双手合成喇叭放到嘴边,朝着弹坑遍坡的阵地一声声地呼唤着:
“屈连长——”
“汤云——”
“刘富贵——”
“三连的战友们——我代表师文工队的小分队看你们来了——我把春红姐为你
们保管的照片送来了……你们每个人的照片都在,一张也没少,你们收好吧——”
我从挎包里取出纸袋装的照片,一把一把掏出来,向空中扬撒,扬撒……
下山返回的路上,我心情难过,话语很少,只是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与
他并肩,二人默默走了一程。倒是蔺有亮不断说些闲话,以缓解我的悲伤。
“小夏,从我把你领到部队,一晃快三年了,经历了入朝作战,打到现在,总
算是胜利停战了。不容易呵……”
“我恨你蔺哥!”我嗔怪地说,“不是你,我怎么会受这几年熬煎?打不完的
仗,见不完的战友永别,流不干的泪……”
“就没有一点儿高兴的事儿?”
“没有。”
“那胜利停战呢?”
“也怪——胜利了,停战了,我心里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夜里不是梦见春
红,就是梦见王林和廖沙……”
“那也总有高兴事吧?”
“啥事儿高兴?”
“你忘了?”他调皮地眨眨眼,“停战那天黄昏——你从前沿回到团指挥部,
听到停战的消息后昏了过去……”
“那是意外,是激动。”
“昏过去醒来后呢?我喂你一碗热乎乎的炼乳……后来,你要起来,我按着你的胳膊让你躺下,后来,咱们怎么了?”
“你真坏!真坏!”我扑上去捶打他,却被他将我两手紧紧攥住了。
“小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是立秋。”
“立秋怎么了?”
“一立秋,夏天就过去了——看,你的脸蛋儿慢慢胖起来了,红粉粉地鲜亮了,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就跟那熟透的甜桃似的……”
“甜桃怎么啦?”
“我想咬上一口。”
“你敢?”
“我敢!”
“你咬一个?”
“我真咬啦?”
……似乎瓜熟蒂落一般,我被他揽入怀中。他粗重地喘息着,鼻嘴深深地埋入
我的脖颈和肩膀相接的凹陷处,接着贪婪地上移,顺着我的脖颈找到我的耳垂,又
嗅到脸腮,接着便吸吮着我的双唇……我陶醉在乎生第一次真正与心爱的男人接吻
的幸福之中。我微合双目,溢出泪水,却为他的急不可待而欢欣。这使我想起 1952
年秋天,我们在阵地防御战的干渴中,到藤蔓丛生的山沟里采摘野葡萄——廖沙摘
了几串野葡萄用军帽兜着沉甸甸地端到我们面前!那琥珀色的弹子般大小的葡萄珠
儿在军帽里颤颤抖抖,我们顿生不可抑制的渴望,贪婪地吞吃着,甜甜的浆汁从我
们的嘴角溢流而下……
——令我幸福得几乎窒息的深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从晕眩中苏醒,缓缓睁开双目,与他对视一阵。片刻,又与他相拥一起,下巴紧抵他的肩膀,而脸腮感觉到了他那令人刺痒的络腮胡须……那时候,我的幸福的目光从他的肩头望出去,
望出去——看到了前方一团飘飘欲飞的黄色!
那是一株高高的柞木树,枝头挑着的一个照明弹降落伞。不是飞机投的——飞机投的那种照明弹的降落伞很大,有几铺炕席大;这是用炮打的那种照明弹,它的降落伞也就是澡盆大小。所不同的是,这个降落伞的颜色不是白色的——白色绸料
的降落伞我们见过太多;这是前线很少见的乳黄色绸料做的降落伞,它高高地挑在枝头,一团幸福的乳黄色随风飘摇,似在召唤我:喂,来吧,到这里来!
这是幸福的象征吗?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刻?莫非是命运赐给我的吉祥物?
“看,快看,蔺哥——”我把那团乳黄色的降落伞指给他看。
“一个降落伞。”他不以为然。
“是黄色的,做个围巾多好!”我说。
“那回去我让人给你找几个……”
“不,黄色的不好找……”
“你想要这个?”
“嗯。”我点了点头。
“走!”他拉着我的手,奔到那棵柞树下,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地爬了上去。
我在树下几米处仰头观看——
他敏捷地爬到树上,伸手从枝头摘下降落伞,在阳光中晃了晃,向我投了下来……之后,他攀着树杈,开始向下跳……
我张开双臂,面向空中去接降落伞……灿烂的阳光里,那团乳黄色的绸料在空中飞舞着缓缓降落、降落,眼看就要飘落到我手上,却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霎时间,我感到右腿一阵
撕裂般剧痛,低头一看,右腿外侧似犁铧耕地般被翻开一道伤口,白骨显露,而鲜血呼呼涌出!
我支撑不住,缓缓地跌倒,跌到了他的身旁,恍惚中,听他呻吟道:
“地雷……”
——他那被地雷炸翻后血肉模糊的身躯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我昏倒在他的身旁……
当我后来再苏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战地医院。不久又被转回国内医院治疗。就此,我告别了蔺有亮,也告别了在朝鲜的最后一个夏天。
尾声
他们和那些阵亡的关军士兵,都是在同样的青春年华弃尸于同一块土地
我所要讲出来的,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如今,时光已过去快有 50 年了——如果你能把我的经历写出来,到出版的时候,恐怕距朝鲜停战就要有半个世纪之久了。随着我一年年老去,我越来越觉得在回忆中,遥远的往事会变得像昨天刚刚发生一
般清晰,切肤之痛让你觉得尖刀刚刚划破体肤。
我记得,蔺有亮被地雷炸死时,刚刚年满三十;如今这个岁数还是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小伙子。到最后,我连蔺有亮的一张照片都没有——所留的关于他的惟一纪念物,便是他最初送我的那个蓝色缎面的硬壳日记本。不过我至今一闭眼,脑海中
就会浮现出他的面容:清瘦的脸颊、略小而精神的黑眼瞳、高高的颧骨、醒目的络腮胡子。当然,其他人也一样活在我的记忆中,如生前一般鲜活:翟玉祥、李春红、廖沙、王林、吴静……有时你会觉得,人的回忆真是奇妙而不可思议:你在回忆中,
可以找回失落的一切;我对你讲述从前的故事,我便在回忆中重新经历了过往的日日夜夜……
还有,在回忆中,我永远年轻;那些当年阵亡的人,最年长的翟玉祥还不到四十,其他人大都二十左右,至今一闭眼,我总是见到他们青春的容颜,耳边响起年轻的笑声。
还有关于廖沙的一点事需要补充:据后来听说,停战以后,朴京淑到底找到了师文工队,抱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一头黄黄的卷发,模样颇似廖沙。文工队员们都争着抱这个男孩,给他塞了许多糖果……朴京淑说,她知道廖沙还活着,现在
停战了,特来看望他,并要求部队领导不要责怪廖沙,一切都是她的缘故;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批准廖沙不再回国,而留在朝鲜,和她成为一家人。
不用说,这次朴京淑确切得知了廖沙牺牲的事——这位美丽动人的少妇最终抱着孩子悲切地洒泪而去。
这件事让我想起当时流传的一种说法——据说停战以后,朝鲜方面的妇女联合会曾给金日成写信,要求金日成向毛主席提出,给朝鲜留50万中国志愿军——由于战争的原因,成年男人大批战死,使得朝鲜人口比例严重失调,据说妇女和男子的
比例达到一比十八。听说金日成看了妇联会的信,为此流了泪。陈赓大将倒是说过,留就留几十万吧——却被彭德怀元帅数落一通:你陈赓说了能算数?你说留就留?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传说此事毛主席最后没有同意。不过实际上后来志愿军里,也有不少人因各种原因而留在朝鲜,成了朝鲜的普通公民……
——但这件事毕意是传说,其可信程度值得怀疑:朝鲜妇联会居然会狮子大开口,一下子要求留志愿军几十万人?不过,我们可以从这野史传说中,窥见一个真实的信息:朝鲜人民在这场战争中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还有,不能忘记的是:确有数十万志愿军官兵留在了朝鲜——永远地长眠在朝鲜的山山岭岭之间。
即便是最后幸运地胜利回国的志愿军,其中亦有大批的负伤者。只看我们伤亡远较连队小得多的师文工队吧,不说廖沙、王林、吴静,单只文工队春夏秋冬四朵花:春红、苦夏、秋月、冬茹,四朵花只剩一个刘冬茹完好无损,其余三个非死即
伤。秋月从前拖着两条让她引为骄傲的美丽大辫子,却因车祸生生连头皮拽掉。虽然捡了一条命,但是回国后几十年都不敢当众摘帽,再酷热的夏天也捂着一顶帽子;直到前些年有了假发套卖,她才开始戴上了假发。
而我的右腿被地雷炸伤后,经战地医院的简单包扎处理,被转送到通化治疗。
住了小半年医院,伤口化脓,出绿苔,医生说是骨髓炎,要锯掉我的腿。我倒是无
所谓:蔺有亮因我而死,令我肝肠欲断,痛不欲生;命都可以不要,锯条腿又怎样?
倒是王统之队长路过通化看我,得知了这个情况,找了医院领导反映,说这么年轻
的女兵,锯了腿容易,再长条腿可难了!以后她一辈子拄拐怎么过呢?经王队长做
工作,院方才决定暂时不锯我的腿。后来找了一个专家医生,他用筷子卷了棉花,
捅进我腿上的伤口,流了一杯脓;之后决定打开伤口,一看,肉里边全是霉绿的腐
肉,就用青霉素给我清洗,用小刀割绿肉,洗一点,割一点,慢慢把烂肉全割掉……
伤口创面大,不易愈合,便植皮。先从左腿割一块皮给伤口植皮,不成功——
皮割薄了;后来又从右大腿割了一块,这回植皮成功了……谢天谢地,我总算保住
了伤腿没被锯掉。不过以后多年来我都穿着长裤,二十多岁的女子,不管天气多热,
我都没敢穿过裙子。因为我怕露出那条伤腿——那深深而弯曲的疤痕,红亮发紫,
似一条毒蛇攀附在我的腿上,看上去是触目惊心的狰狞和丑陋!
伤好出院后我就因伤残复员到了地方。以后的经历没什么更多可谈的了。比之
在部队入朝作战这几年,以后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加起来,在回忆中似乎还不如在朝
鲜的两年丰富。那几年部队生活,好似预支了我一生的时光,使得我从此之后的日
子在平静中过得飞快。时光荏苒,一晃就要了却此生……
记得大概是1955年春天,我回到宣化,特意去看望蔺妈。那时,她老人家已经
六十八岁了,一直在为我看守着父母留下的房子。那时她早已得知她的侄子蔺有亮
牺牲的消息,见到我,她摇着头,白发拂动老泪横流。而我,见到蔺妈仿佛又见到
蔺哥,又想起几年前蔺哥从宣化带我上路时的情景;想起我那当年气息奄奄的老父
亲和我的慈爱的妈妈……我看到,在蔺妈的照料下,我家位于鼓楼前的房子,所有
摆设一如我走时的模样,只是再不见双亲。回首往事,短短几年,竟然恍若隔世,
让我不由得潸然泪下。
那一次,我把几年的积蓄大部分都给了蔺妈,而家中连房子带家具和用具统统
交由老人使用和处理,以求让老人安度晚年。此后若干年,我很少回到家乡,怕的
是触动悲痛的回忆。后来,文化大革命那乱糟糟的十年当中,听人说蔺妈已经过世,
而我却没能抽空赶去为老人送终。待到后来终于找时间重归家乡的时候,只能见到
蔺妈的骨灰盒……而我家临街的几间房子,也已几经易主,变成了一家出售玻璃和
建材的商店。站在柜台里的一位戴着蓝布套袖的售货员小伙子盯着我发问:
“找人吗还是买玻璃?”
我摇头笑笑,仍在店门口驻足留连,不忍离去。
“要是不买玻璃,就别守着门啦。”售货员皱着眉头说,“影响我们营业。”
我只得诺诺离去,几步一回头,大有沧海桑田之感。
离开部队之后,我痛定思痛,下决心忘掉从前,抚平心灵的创伤,开始新的生
活。我转业到地方,远离了老部队和老战友。我还有意避免与老战友相聚。几经辗
转,我先后在阿城、沈阳工作,后调进北京,在一家科研院所的资料室当资料员,
一干几十年。其间,也和普通女人一样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当年那轰轰烈烈的
赴朝作战,好似从此与我无关,以至和我一起工作了几十年的同事,都没有人知道
我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并且是一个二等甲级残废军人!
前些年,我的老伴突发脑溢血辞世了。他与我在同一家科研院所工作,担任行
政干部,老实而勤恳。在此之前,我也早办了退休手续。女儿在公司上班很忙,儿
子在美国。我时常独守空巢,越来越多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我也开始参加一两
次老战友们的聚会。让我欣慰的是,我们师文工队当年的战友们大都健在,生活得
平和安定。或许是坎坷磨难早已经过,随后的几十年倒显得平平安安。秋月后来和
王队长成了亲,六十年代初二人转业到青岛。赵玉林从朝鲜回国后不久便转业到保
定歌舞团,一直工作到退休。刘冬茹战后嫁给了我们师一个军务科长,以后她的丈
夫调进总参谋部工作,她也跟着进了北京,她最后退休时的单位是总政话剧团……
还有一件我们这些老战友都没料到的事:当年在朝鲜战场上, 1951 年秋季防
御战之后,我们师文工队那个投敌的范进——此人居然活着;不但活着,还曾经回
过大陆,到过北京。据说朝鲜战争结束后他到了台湾,以后又去了美国……难怪我
曾经接到过一个匿名电话:只打听原零七师文工队老战友的下落,却不说自己姓甚
名谁。电话中,那个显得苍老的声音把廖沙、王林、春红等人都问了一遍,令我疑
窦丛生:莫非是死人复活?又来打听几十年前牺牲者的下落?直到他问到我是否还
与翟玉祥团长在一起生活时,我才依稀想起当年文工队那个范进。我再次询问对方
是谁,依然遭到婉拒——对方推说是替别人打的电话,终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
我事后想,范进到底算是从我们的队伍中背叛离去的;如今五十年过去,现在的他
不论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