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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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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队长,您找我有事吧?”为了打破沉闷,我反倒先开了口。
    王队长想了想,似乎下了决心,扔掉了烟蒂,关切地望着我,并且两手放在两腿膝盖前搓了搓,说:
    “苦夏同志,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的个人问题……”
    果然是廖沙说的“个人问题”!我两眼望定王队长,真诚地点着头。
    “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王队长稍停片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听领导的。”我脱口而出,并且补充,“我要向老同志们学习,加倍努力!”
    “这个……”王队长疑惑地瞪大了眼。当他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后,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似乎咽下一口痰,清了清嗓子说,“这……个人问题……是说你的终身大事——你有对象了吗?怎么考虑的?”
    天哪!是这么回事!所谓个人问题,原来是指个人的婚姻问题!从那以后,“个人问题”的特有提法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并且,我以切身的体验证明,在革命队伍里,所谓“个人问题”其实决不仅仅是什么个人问题。此后若干年里,我还弄
明白了部队中一些特有词汇:比如入党问题被称为是“组织问题”;男女关系错误被称为是“作风问题”或“生活问题”;职务的提升被称为是“进步问题”或“级别问题”;战友或同事之间的团结被称为是同志间或官兵间的“关系问题”,等等。
    可是,在50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领导提及我的“个人问题”时,竟一时没弄清它的真正含意!而且,在我随后意识到王队长提到“个人问题”的真实目的时,我竟满面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有什么考虑呢?”王队长再次追问。
    “没有……”我摇着头,如实回答,“真的,我确实没什么考虑……”
    “真的自己没有什么考虑?”
    “没有考虑。”我点头肯定。
    王队长从炕沿跳下地,在室内踱步,走了一圈,转到我面前停下,伸手指着我说:
    “你没有考虑,组织上给你考虑……”
    “不不,我还不想考虑……”
    “为啥不想考虑?”
    “我才十六周岁,还小……”我低头嗫嚅着。心里却禁不住想,“组织上为啥要考虑我的个人问题……而且,为我考虑什么人呢?”
    奇怪的是,那时我眼前竟浮现出蔺哥的身影,仿佛看见他在朝我亲切地微笑……
    “你不小啦,真是老大不小啦!”王队长非常肯定地说,“你想想,现在早过了阴历年,你该十七周岁了,虚岁就十八了——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大姑娘,老大不小啦……”
    我低头无语。心想,阴历年虽然刚过,但我是立夏那天的生日,还没到十七周岁呢。明明是十六岁,让王队长一下子给长到了二十郎当岁了。不过,在那个年代,女子十六七岁出嫁的确是很平常的。
    “看起来,我对你的个人问题关心不够。我原本考虑你到文工队时间不长,业务上还需抓紧学习。我们觉得你形象、嗓音条件都不错,想作为骨干培养……可是现在要入朝作战了,上级领导督促我们,所以才抓紧时间找你来谈一谈……”
    “不是要入朝作战吗?我不想考虑个人问题。”我找到了理由。
    而且,王队长又提到了上级领导,更使我本能地产生了畏惧。
    “不影响不影响。”王队长一摆手,似乎一切不在话下,“关键是你表个态——”说到这里,王队长才意识到还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于是,又点了一支烟,边吸边瞟着我,一字一句地提醒我:“知道蔺有亮吗?”
    蔺有亮?!我的同乡蔺哥——我当然知道!
    “你当然知道,那个把你扔到这儿来的蔺大个子……”王队长绕着弯子说,“就是他的老领导、红军、战斗英雄,老团长翟玉祥——翟团长对你非常满意……”
    听到这话,我好似低头出门不小心一头撞在门框上,头脑发懵。我再也没听清接下去王队长又讲了些什么,我只觉得思维停顿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样?苦夏?我给你把情况都介绍了,你考虑考虑,表个态……怎么样呵!”
    在王队长讲了一通翟团长的优点后,再次对我的催促下,我的脑子才又恢复思维。那时,我只记起春节前的舞会上,与翟团长跳舞的情形:像铁箍般缠住我的胳膊。悬在我额头上方的他的鞋楦头似的大下巴。从他嘴中不时呼出的混着烟酒味儿
的口气。还有他反复对我说的话:“咱们这就算认识了,认识了。”
    原来,这就算“咱们认识了”?
    原来,这就是领导要为我解决的“个人问题”?
    原来,我被蔺哥远离家乡带到这里,还没当好文工队员,还没上战场,还没成为一个像春红姐那样的连排级别的干部,却先要与一位大我二十岁的人结婚成家?
    不!不!不!我失声喊叫道。
    我双手掩面,觉得泪水溢满眼眶。我再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应付。一种本能驱使我腾地从凳子上站起,不顾王队长的劝阻,夺门而出!
    几天以后,我有些后悔这次冲动。我想,翟团长是单身,寻找他满意的女人结婚也无可非议。王队长受人之托,征求我的意见,也是对我的关心,我不应该觉得那么委屈,哭着从队部跑出去。看起来还是思想改造不太好,脸皮太嫩,自尊心太
强。再说,人家是征求你的意见,又没有非逼你同意。俗话说,捆绑不成夫妻、强扭的瓜不甜嘛,领导水平高,还能不懂这个道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自己一时失态呢?我本应该感谢领导的关心,虽然自己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也应把组织上
的关心当作动力,更好地投入工作和训练中去!那些天来,文工队按照师政治部的统一安排,也开始了入朝作战教育,为适应未来朝鲜战场需要,文工队也组织了射击、投弹等军事训练科目。而且,春红大姐又从天津、保定接来几个新队员,队里
根据文工队成份新的特点,对全队开展“夜间教育”——在夜里给队员们出情况,让队员们单独执行任务,锻炼胆识。有时让小队员夜里摸黑到死人岗,从刚刚镇反枪毙掉的死人身上寻找反革命证据;有时让小队员单独到土地庙的泥佛座后取回
“密令”……搞得我们心惊胆战,头皮直发麻。
    半个月过去,我忙于训练生活,渐渐把王队长与我谈的“个人问题”抛到了脑后。我以为此事就算过去了,却不料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不但没有结束,而且才刚刚开始。
    那天下午,我和文工队员们一起在村头场院上进行射击预习训练。四月中旬的阳光已经开始炽热。我卧在地上,瞄着一百米外的靶子。太阳晒得浑身发燥,觉得棉衣快穿不住了。
    “廖沙——让苦夏过来一下,有事找她!”身后不远处传来王队长的喊声。
    我回头一看,场院边的一株槐树下,站着王队长和另一位领导——宣传科的武科长。武科长戴的眼镜在阳光下不时反光,好像眼眶里揿亮了两个小手电筒。
    我撂下步枪,起身掸掸身上的土,走到王队长和武科长面前。
    在我走到距他们十几步时,我听见武科长对王队长说了一句:“妈的这个翟二小标准不低哩!”
    听到这话,我心一阵发紧:会不会又是那个所谓的“个人问题”?
    我的预感没错。
    当王队长把我向武科长做了介绍,我向武科长敬礼、武科长与我微笑地握手之后,王队长开门见山地说:
    “苦夏同志,上次我跟你谈的事考虑怎么样?武科长对你也很关心……”
    不是我明确拒绝了吗?怎么又来问?我暗自琢磨:会不会是要给我介绍武科长?无论怎样,我也不应发火,不应失态,尤其不应该哭。我告诫自己:沉住气应付,实在不行就找理由推脱呗!
    “谢谢王队长,谢谢领导的关心。”我尽量委婉地说,“如果问我个人的意见,我不想过早结婚。”
    “哎呀你怎么这么犟呢!”王队长有些不耐烦,“早啥早?我说不早就不早,我们深县乡下,像你这么大的早抱孩子啦!哪个女的早晚不得嫁人,嫁个老革命老团长还不光荣?”
    又是翟团长!我不知为啥心头起了一阵火,居然反驳王队长了:
    “既然光荣,王队长咋不从你老家给翟团长介绍一个?再说全师女同志没结婚的多啦,为啥非找我?”
    “这你问翟团长去?他认准你了呗!”王队长气恼地说。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我梗着脖子说,语气带有挑衅意味。
    “你!”王队长一下怔住了,顿时火起,喝道,“你反了你!别忘了你是个军人!”
    一看王队长动了肝火,我心里发怵了,口中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冷静些,都冷静些。”一旁的武科长开口了,“苦夏同志,你想想看,你既然参加革命队伍,有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把一切交给革命、交给党呢?换句话说,是不是以革命利益为重,以全局利益为重呢?”
    “结不结婚,和谁结婚,不是我的个人问题吗?跟革命利益、全局利益有啥关系?”看见武科长为我讲道理,我掉转头,不再搭理气咻咻的王队长,转而与武科长理论起来。不过,我参加革命才几天,哪里是武科长的对手?武科长一番语重心
长的劝导,说得我哑口无言。
    “你瞧,王统之同志,苦夏同志是通情达理的嘛!她是没有搞清个人问题和革命利益的关系——这可有你的责任哟!只要弄清道理,苦夏同志是会正确配合组织的……苦夏同志,是这样:翟团长,翟玉祥同志,是我们全师资格最老的团长,他
跟我们师的侯师长在红军长征时是一个班的战友,侯师长都两个孩子了,翟团长还是光棍一条。为啥?他把心思全用在打仗上啦!立过六次大功!小功数不清!全中国的解放有翟团长一份功劳!到现在翟团长的个人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无非是因为
他文化低些,人老面些。可是,再不抓紧解决,不是更老面了吗?翟团长的个人问题,成了咱们师的一个必须尽快解决的大问题!为此侯师长专门对政治部有过指示。我们为什么从各地招来一批文工队员?为什么挑一些文化高的、忠诚可靠的女同志
来?目的之一,就是要为部队许多像翟团长这样的老同志解决个人问题,同时也解决了你们的参军问题,和你们自己的个人问题……你们既然参加革命,就要爱革命队伍,爱革命同志,看过《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吧?谁最可爱,谁最值得爱?
要搞明白这个问题!苦夏同志,部队即将入朝作战,我们必须尽早解决翟团长的个人问题,让他把这个包袱放下,轻松上战场,带领部队打胜仗……你要是配合组织工作,不就是照顾革命利益和全局利益吗?不就等于为抗美援朝做了贡献吗?你仔
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是这么个道理!”王队长一边帮腔。
    “可是……”我低头寻思半天,找不到好的反驳理由,但还是拼命挣扎,“可是我跟翟团长不熟,根本没有感情……”
    说一出口,我就知道多余。武科长两眼一亮,镜片后射出惊喜的目光,用胜利在望的口吻回答我:
    “这个当然是客观事实,不过,都是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改变的——我们可以变不熟悉为熟悉,变没有感情为充满深厚的革命战友之情!感情问题是可以培养的,只要立场站对了,其它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武科长讲了这么多,这是领导上组织上对你的关心爱护和培养,你可不要辜负组织上的期望!”王队长对我说,又好像是说给武科长听的。“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呵?”
    “不不!”我连连摆手。
    “这样吧,还是相信苦夏同志,让她再考虑考虑,能自觉配合组织……”武科长上前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希望你能以全局利益为重,积极地自觉地配合组织……”
    “没有感情基础,会害了翟团长的……”我拼命挣扎,想捞住最后一块不下沉的木板。
    “我们决不搞拉郎配!也相信翟团长的选择——他看中的是你,如果组织上有违他的意愿,把别的女同志介绍给他,不是更没有感情基础吗?那样才会好事办成坏事……好了,就讲这些吧,组织上相信你,苦夏同志……”说到这里,武科长转
对王队长指示道,“我看你们结合抗美援朝教育动员,组织全队同志好好学一学《谁是最可爱的人》,从思想感情上让一些新同志转变立场,树立正确的爱恨观……”
    离开王队长和武科长时,我竟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我是真心觉得对不起领导和组织,不能下决心按领导的意图去做,使上级领导为我这件事牵扯时间和精力。
    为此我内心自责而感到不安。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我处于神思恍惚中。射击预习,指挥员喊了起立验枪的口令,我还趴在地上发呆;回驻地宿舍路上不留神让石头绊了一跤;洗脸时泡湿了毛衣袖子自己还不知道;连吃饭也没有胃口。春红大姐发觉我的神情异常,悄悄问我,下
午在场院射击训练时,武科长跟你谈什么啦?怎么老是发呆,魂不守舍的?春红大姐一问,我忍不住流泪了。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她听后,怜惜地用手摸摸我的脸,责怪地说:
    “你怎么认识翟团长啦?谁牵的线?”
    “就是那回参加舞会,蔺副闭长介绍我跟他跳舞,就那么认识的……”
    “这个蔺有亮,不干好事!”春红咬了咬嘴唇,想了一下,又问,“你是说,王队长第一回跟你谈个人问题,是让廖沙找的你?”
    “嗯。”我答,“廖沙队长还嘱咐我,要我对个人问题自己做主。”
    “那我问问廖沙再说。”
    春红大姐便吩咐秋月去请廖沙来一趟。
    秋月找来廖沙时还闹了一场笑话。
    当时是晚上八点来钟,文工队一位新来的女队员正在洗脚。她是春红大姐从天津招来的,名叫刘冬茹,是一位天津盐商的女儿。
    生得娇小可人,像一只玲珑的玉鸟儿。整日里低声细语,脚步都迈得万分小心,似乎担心随时踩死蚂蚁。这天晚上她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把一双玉足浸在盆里,春红大姐便逗她,说瞧你那一双脚,又白又嫩跟白面捏得似的,小心在盆里泡化了。
冬茹红了脸,低头搓洗。这时候,秋月一推门就喊:
    “来了,廖沙队长来了!”
    廖沙跟在秋月身后进门,看见冬茹一边洗脚,并没在意,便问春红有什么事。那边冬茹忙不迭地擦脚穿鞋,一边就伤心地五官挪位眼泪叭嗒叭嗒。还嗔怪秋月:
    “都是你秋月!”
    “怎么啦?小姐!”秋月惊诧地喊道。自从冬茹来后,秋月攻击的矛头时而从我身上向她那里转移。
    “人家洗脚,你带男的进来……”冬茹泪眼婆娑,缩着肩坐在板凳上。
    “哈哈哈……”秋月大笑起来,“我当是咋啦?闹半天怕男的看脚呀?真是封建思想资产阶级思想没改造的大小姐!”
    看到这一幕,春红大姐和我们几个女兵都笑了起来。而廖沙却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笑啥?笑啥?脚?谁的脚?冬茹的脚?没看呀!太遗憾啦!我没看见呀!”
    众人更是笑个不停。而冬茹更不好意思了,把头埋在两腿间,两手抱头不看大家。
    秋月坐在炕沿儿上,甩掉鞋子,一把扯掉袜子,把两只光脚敲鼓似地乱晃,一边叫着:
    “看吧,脚有啥好看的?”
    廖沙捂着眼喊:“快穿上穿上,不看不看不看!”说着往屋外逃去。
    春红姐拉了我一把,说:
    “走,咱们到外边去谈吧。”
    在和春红、廖沙向村外小河边走去时,我想着刚才那一幕:冬茹洗脚被男的看
见了都害羞要哭,这在部队里看是不是资产阶级小姐的娇气?或许是封建思想残余?
过去,北方大户人家女儿,久居深闺,连生人都不能随便见,何况赤脚露臂的,那
还不是丢人吗?
    看来,我们这些城市学生兵,思想改造真是必要的。那么,在对待个人问题上,我是不是也有旧思想呢?追求自由婚姻是好的,但也不能厌恶资历老的工农干部呀?谁让你参加革命了呢?要是不参军呢?像我母亲,不也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我父亲吗?可是……
    唉,我心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们走到了村外。春红和廖沙一路悄声谈着我的“个人问题”。
    后来,春红站下了,说:
    “看来真是不好办。”
    “是呀!王队长也拖了一阵子,理由是队里缺文艺骨干,可是上边催得急,说结婚了人不调走,该演啥还演啥,王队长没辙了,才开始做苦夏的工作……”
    春红想了一阵。我看见,星光洒在她俊美的脸庞上,她思考时紧绷着的嘴唇线条分明,刚劲有力。那时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冲动:春红大姐要是个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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