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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听到门锁被人拧动的声音,静薇知道那是母亲。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去看了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
〃老朋友?”
母亲怔了一下,很含糊地“哦”了一声,就进了厨房。静薇猜想母亲去看的那人一定是父亲。母亲会不会把自己这事告诉父亲呢?她想,父亲如果知道了这事,一定很生气,所以,母亲不会告诉他的。
静薇无数次地猜想过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曾经发过怎样的事,才使他们痛苦而又平静地分手,母亲把所有与父亲的合影都藏了起来,这个家没有男人的相片,影集里大部分是母女俩的合影。
静薇一个人躺在床上,四肢摊开,风把阳台上的衣服吹得一摆一摆的,像一个会动的人。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被人触摸的感觉,那个日光令人晕眩的午后,她看到白亮的光和自己小小的乳,窗帘不断被风吹起,吹起又落下,她闭上眼,慢慢被日光融化。
他的指尖触到了小小的、坚硬的乳头。
逐渐涨大的乳房,已经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样子,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与后来需要忍受的漫长时光比起来,在日光中被揉碎的痛快已被淡忘,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但什么都发生了,无人能挽回,只有把孩子生下来。
第一章女孩阮黎
在静薇不去学校上课的第三天,女孩阮黎的电话追了来,阮黎劈头就问“哎,你得什么病了?”
静薇说:“肾炎。其实也没什么,已经快好了。”
〃噢,能来看你吗?”
〃最好别来。我在吃中药呢,怕吵得很。”
静薇说着这样不合逻辑的话,心里却并不慌,她目前的处境已经糟成这样了,反而有一种坏到极致的镇定,阮黎是她最好的朋友,就算她知道了真相,她也不会像小喇叭似的满世界嚷嚷去,静薇最信任的就是阮黎。
那个使静薇怀孕的男生,其实就是阮黎的同桌,这是一个天大秘密,静薇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好朋友阮黎。
阮黎的声音漫过电话线。
她说数学老师怎么怎么怎么。
又说英语老师怎么怎么怎么。
静薇忍不住想问一句那个男生好不好,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她装做若无其事地听着,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放下电话,她一个人看电视。画面上是两个穿迷彩扮成兵的人在演小品,恶俗而夸张的表演,使静薇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她抬手用摇控器拚命地按、按、按,想要飞快逃避恶俗,结果却是,从一个俗戏里逃出来,却又掉进另一个俗戏里。
静薇关掉电视,房间里黑暗一片,没有一点光。
母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静薇不知道。
母亲说:“电视不好看,就洗洗睡吧。”
静薇说:“电视越来越不好看了。”
母亲说:“那是你心情不好,你现在这个样子〃
母亲并没有去看静薇的脸,但话说到一半,感觉有些不对了,她尽量避免说出伤害女儿的话,可说着说着,还是伤害了她。
静薇妈在黑暗中听到静薇很轻抽泣声,知道她是哭了。
阮黎的电话勾起了静薇的某种欲望,她想和那男生见上一面。她知道这个想法简直是发疯了,母亲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可是,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越是不应该的事,就越是想做。
这天下午,母亲正将从阳台上收进来的衣服放在熨衣板上熨着,母亲总是在洗衣服、晾衣服、熨衣服,她的一生都在忙碌着,忙那些琐事,从很小起静薇就告诫自己,将来长大了,不能像母亲那样生活。
琐事是多么耗人啊!
阳台上晃动的衣服,与母亲晃动的身影时常重叠在一块,让人很难分清。静薇有时想,或许某一天,母亲化做一件布做的衣服飞走了呢,这想法不止一只地飘进静薇的头脑,有时是在下午的某一瞬间,她突然从午睡的长梦中惊醒,发现母亲不见了。
妈
空间在静薇的惊叫声中突然变大了,房子里到处都是回声。静薇从这个屋跑到那个屋,不小心撞翻了地上一只装有肥皂水的脸盆,泡沫流了一地。母亲从阳台门后面探出头来,母亲说你怎么了,又把盆里的水弄洒了,怎么这么不当心,你现在这身体,要是再摔一跤可怎么办。
母亲的唠叨声并未进入静薇的耳朵,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好像是刚才一阵慌乱声音的回声,有一个小一号的静薇,在另外一个空间里找妈妈。
第一章灼热的回忆
星期天的中午,一向不睡午觉的母亲,忽然睡起午觉来。阳台上晃动的衣服与侧卧的母亲形成不真实的对比,仿佛那个面朝里侧卧着的女人,不是母亲的实体,而是一俱躯壳。
静薇轻手轻脚地溜进客厅,拿起电话,躲进自己房里去。
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在给那个人打电话。
她紧张得手直抖。电话的橡皮按钮很难按,有的键按两遍才能有反应。这样,那男生的电话就变得无限地长,那些七七八八的数字令静薇感到窒息。
那男生的声音是突然间冒出来的,没有一点前奏,连电话接通时“嘟〃的一声都没有,他就冒出来了。
〃喂。”
他从平静中冒出来,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接电话之前,他一定在干一件很享受的事,在喝一杯咖啡?在电脑上玩游戏?跟朋友聊天来着?想想他的处境,再想想自己,静薇委屈得就要哭出来。
〃我是静薇。你好吗?”
他好象怔了一下,因为在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一个不短的停顿,然后他开始说话,慢吞吞的,体现着家境的优越和教育的良好。他说你怎么啦你不是病了吗得的什么病要不要打针打针还是吃药吃药还是打针
〃下午能出来一下吗?”静薇突然打断他问。
电话出现了回声,里面有同样一个女生也在问同样的问题,“下午能出来一下吗”“下午能出来一下吗”。。。。。。这句话一经重复就变成了一种嘲笑,静薇一手摸着隆起的腹部,一手紧握电话机,犹豫片刻,她说“我想见你。”
静薇穿上大衣出门。
外面天很黄。很大的风卷着沙土,在空中横行,路人都成了没有面目的无脸人,他们奔走过天桥,或在商店大玻璃窗前晃一下就不见了,好像穿墙而入。静薇坐在车里,告诉司机那个地方。其实男孩家住得离静薇家很近,可她尽可能地要约得远一些,不让双方的家长看到。
在这样一个大风天约人出来,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静薇一开始就做好那男生不来的打算,汽车行驶缓慢,到处都在堵车。静薇坐在车里,昏昏欲睡。他的笑容就在眼前晃动,离得那样近,近得伸手就可以碰到他。在他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个急刹车突然来临,静薇醒了。
静薇听到车里正放着这样一首歌,大意是“给我一段时间,勇敢地面对寂寞”“欢笑以后代价就是冷漠”,“早知如此,何必开始,我还是原来的我”。静薇记不起这是谁唱的了,只觉得那声音冲着自己仿佛唱给她一个人听的。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静薇的表情。
〃你哭了呀?”
〃没有。”
〃哭吧,哭吧,有什么烦心的事,哭一哭就好了。”那人善解人意地说。
静薇从包里摸出一包很小的纸巾,抽出其中一张在面颊上轻轻按着。她不想破坏了妆容,她还抱有一丝希望,今天能够跟他见一面,哪怕是隔着玻璃窗看上一眼也好。
那一天,他是那样温柔。
窗纱拂动,他的手像翻开书页那样,掀动她的衣服。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声音像游丝一样细,细得就快要断掉了。初次的抚摸就发生在那一刻,静薇觉得自己胸前两个凉凉的小山包,在进入他宽大的手掌之后,一下子就变得灼热烫手起来。
第一章镜中的少女和现实中的自己
镜子里是静薇素白的脸,她已经这样在镜前站了好长久了,她的脸很干净,没有一点瑕疵,像身后的墙一样白。镜子只能照到她胸部以上,她是赤裸的,在镜子里却看不见。镜子下面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对硕大的乳房使16岁的静薇感到难堪。
她16岁。
她怀了孕。
这两个角色在静薇身上无法重合。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低头看现实中的“自己”,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乳房变得沉甸甸的,她用手把双乳托起,感觉到它们沉甸甸份量。
静薇厌恶却又病态地喜欢自己的身体,她把手放在自己的乳上,有些恶作剧地想到,那个男生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要是让他知道了,非吓死他不可。这样想着,镜子里的少女笑了一下,下面沉甸甸的乳也跟着颤动。
她只是想到那男生,却从未想到肚里的孩子。她只当他是一场病,一个需要尽快处理掉的东西,她希望尽快把这场麻烦结束,好回来原来的生活当中去。
她是否还能回到过去清爽的、白色的、半透明的时空?
她是否还能回得去?
教室、排球比赛、校服。
朗诵、风筝、舞蹈队。
春游、远足、夏令营。
原来觉得俗不可耐的活动,想来却倍感觉亲切。
那一天她约了那男生,他却没有来。11月的北京,窗外刮着深灰色的铁硬的风,树木的叶子都掉了,只剩下骨骼般的枝杈。每一棵树都像一具动物的内脏,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静薇已经半个月没跨出家门一步,哪怕是倒个垃圾,都是由她把装垃圾的塑料袋衣在门口,母亲下楼的时候顺便带下来。
母亲嘴上没说,心里可是这么想的:“静薇呀,你就别下楼去丢人现眼了。”左邻右舍没有人知道廖静薇在家里休病假,还都以为天天背着书包到学校去,早出晚归呢。
就这样,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静薇除了母亲,再没见过第二个人。中间静薇学校的老师同学打过一个电话,说要来家访,被静薇母亲严辞拒绝。静薇一个人在家呆着,并不觉得孤单,反觉清静。她对自己日趋庞大的身体已经习惯了,有时打开衣柜,看到那条窄成一条的淡紫色的裙子,反觉惊异。
母亲说:“静薇,有什么动静,就跟妈说。”
母亲又说:“别的你不用担心,人家都给你找好了,不会让你见到孩子的。”
静薇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还无法接受“孩子”这样的字眼儿,心里长草一般地乱。母亲是个好母亲,把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可是,错在自己,无论母亲如何替自己掩饰,那个不该来的“孩子”都已经来了。
第一章阵痛来了
阵痛是在一天夜里突然来临的,没有一点前奏,突然之间就来了。当时静薇躺在床上,感觉到肚子里一阵搅痛,先是动荡的痛,然后,这痛渐渐地变得灼热了,好像燃烧似的。
静薇起身去了卫生间,在卫生间柔和的光线下,她看到了沾在内裤上的黏乎乎的血。她没有大声嚷嚷,她知道羞耻,知道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她必须忍着,带着几分自虐似的忍着。
这天夜里,没有人知道廖静薇经历了什么。第二天早晨,她被母亲发现倒在一片棉絮堆里,空心棉的枕头和原本松软的棉被,都被静薇从它们的套子里一把一把地拉出来,它们有的飘拂在空中,有的已经降落下来,均匀散落在床头、被面、地板和墙角里。
静薇的房间一下子变了一幅样子。
(恐怖而惨白的房间。)
母亲完全认不出来了。
她在扑天盖地的白棉絮堆里,发现了面色惨白静薇。有经验的母亲知道,女儿这是要生了。
母亲的手哆嗦着,给医院的急救室打电话。她小声告诫自己要镇定镇定镇定,
她用一只手使劲按住另一只手,使它不致于抖得太厉害。
急救车的笛声在清晨的街道上疯狂响起。
静薇闭上眼,很安静,好像那笛声与己无关似的。疼痛像海浪那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波一波的,没有尽头。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被人抬上救护车的,她一心只想用手绢蒙上脸,不让邻居看见。好在一切都掩饰得较好,母亲事后跟邻居们的解释是“女儿得了急性阑尾炎”,“要不是抢救得及时就糟了”。母亲是全楼的大好人,邻居们就相信了她的话。
静薇在医院里住了三天,生产那一刻的痛已经完全过去。她们可能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看她的眼神儿多少都有点怪。
静薇白天躺在床上,她显得那么小,周围的人都有无数人来探望、送花、送饭、祝贺,只有她没有。母亲每天来看望她一下,时间很短,问得话总有些莫名其妙。她闭口不谈那孩子,从她嘴里没有泄露过一个字。静薇多少有些好奇,想要打听一下,却又张不开嘴。
助产士不让她看到那孩子的长相,甚至是男是女都不让她看到,只是在她生产之后,用最快速度将那孩子转移了。后来静薇在杂志上看到一种说法,说是刚生完孩子的母亲,只要看上新生婴儿一眼,就永生永世不会忘掉。所以母亲嘱咐助产士不让她看到那孩子,可能是对的,即所谓用心良苦吧。
16岁的静薇产后恢复得比那些二十几岁生育的女人要快得多,几乎看不出任何生育过的迹象,几天之后,她就完全恢复了。回到家,她很快乐地唱着歌,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还问是谁把她的房间搞得这么乱,听她的话,仿佛有人趁她不在家,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大闹天宫,弄得一片狼籍似的。
母亲“哼”地一声笑道:“有谁?还能有谁?你自己呗!”
〃我?我自己?”
〃可不嘛!你自己。”
静薇怔了一下,然后突然地,她笑了,不是一般的笑,而是放声大笑,狂笑。她的笑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一开始还跟着一块高兴,但笑着笑着,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了,一个女孩子,哪有这么个笑法的,该不是因为生孩子的事受了什么刺激,精神上出问题了吧?
母亲的笑,凝冻住了。
她呆呆地望着女儿,心想,这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啊,将来在感情上还不定吃多少苦呢。
第一章回到原来世界的静薇
回到原来世界里的静薇,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还穿原来的衣服、鞋子,戴原来的发卡,背原来的书包,可她内心却有一种错觉,她扮演成一个16岁的女中学生,混入人群,重新开始生活。
临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静薇很仔细地洗了头,洗了澡。她在浴室里呆了很长时间,
母亲几次隔着玻璃门敲敲,问一句“静薇,你没事吧?”
静薇躲在里面,觉得很好笑。她想,会出什么事呢,该出的事都已经出过了。这样想着,又觉疑惑,她真的怀过孕、并且把孩子生下来了吗?她怎么没听到孩子的哭声,没见到血?很多人围着她,神情诡秘,白衣晃动。
〃闭上眼睛!”
有人用很凶的声音对她低声吼道。
静薇羞怯地闭上眼。
热水顺着她的脖颈弯弯曲曲地流下来,流到她有些涨痛的乳上,然后滴滴哒哒流淌到颜色清冰的白瓷砖上去。她在身体表面打了七遍香皂,她希望洗掉那些令人不愉快的记忆,她开大热水喷头,用力冲着自己。
静薇带着香气和微红的皮肤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母亲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静薇。
〃静薇。”
〃嗯?”
〃我跟你说,把过去都忘了吧。”
〃妈,我以后再也不会闯祸了。”
〃妈相信你。”
母亲用吹风机给静薇吹头发,静薇的长发被热风吹得舞了起来,如一条条黑色的狂舞着的火舌。
冬天的早晨,外面虽然很冻手,可静薇还是把红绒线手套塞兜里,用手直接扶着车把,感觉到一种冰凉入骨的刺激。她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骑过车了,自从那件事被发现之后,母亲就不让她骑车了,说那样会有危险。
现在,危险都已经过去了,经历了那件事,静薇就像重新活过一样,每呼出的一口气都是新的。她骑车走在通往学校的那条路上,那是一条宽大笔直的林荫路,当然那是在夏天,夏天的时候伞形的树冠把路遮得严严实实,就像一条通道。
冬天的时候,道路变成另一番模样,就像一个镂空广场,空中布满秃树的枝叉。也许是太早了吧,路上空无一人,静薇骑车的速度不算很快,她似乎有一种预感,在这条路上她将要遇到什么人。
〃廖静薇!”
有人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她猛一回头,差点从车上掉下来。那男生不知什么时候骑车追上来,刚才还是空荡荡的路面,他一下子就冒出来,把静薇吓了一跳。那男生名叫霍雨晨,这个名字静薇一直对母亲保密,母亲多次问她“那个人到底是谁”,静薇紧咬嘴唇,就是不肯说。
他们并排骑车往前走,树杆哗哗向后倒着。静薇以为雨晨可能要问她句什么,可是没有,他默默骑在她身边,眼睛盯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