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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连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烟,让脸笼罩在蓝雾里边。
小白说:“四连冠算什么?体力活,出憨劲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饭就腌菜,
十年写成《红楼梦》,流传百世。”
有人插进来说话了:“去蛋!什么体力脑力,人哪,靠天生的聪明,玩都得玩得出
名堂来。柳大华,玩象棋,国际大师称号。有什么比国际大师更中听?”
争论范围迅速扩大。
“中听有屁用!人家周继红,小丫头片子,就凭一个斤斗往水里一栽,一块金牌,
三室一厅房子,几千块钱奖金。”
印家厚叭叭吸烟,心中愈发苍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里真像有一江波涛在里面鼓动。
同样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气,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铜臭!文学才过瘾呢。诗人。诗。物质享受哪
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诗叫你想哭想笑,这才有意思。有个年轻诗人写了一首诗,只一
个字,绝了!听着,题目是《生活》,诗是:网。绝不绝?你们谁不是在网中生活?”
顿时静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没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热,无故兴奋起来:“我倒可以和一首。题目嘛自然是一样,内容也
是一个字——”。
大家全盯着他。他稳稳地说:“——梦。”
好!好!都为印家厚的“梦”叫好。以小白为首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团团围住他,要
求与他切磋切磋现代诗。
轮渡兀然一声粗哑的“呜——”淹没了其它一切声音。船在江面上划出一优美的弧
线向趸船靠拢。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个脆极的响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别人高
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级。谁能料知往后的日子有怎样的机遇呢?
儿子向他冲过来,端来冲锋枪,发出呼呼声,腿上缠着绷带,模样非常勇猛。谁又
敢断言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将军?
生活中原本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多么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随着人潮涌上岸去。该是吃点东西的时候了。只要赶上了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
来吃顿早饭。
餐馆方便极了,就是马路边搭的一个棚子。棚子两边立着两只半人高的油桶改装的
炉子,蓝色的火苗蹿出老高。一口油锅里炸着油条,油条放木排一般滚滚而来,香烟弥
漫着,油焦味直冲喉咙;另一口大锅里装了大半锅沸沸的黄水,水面浮动一层更黄的泡
沫,一柄长把竹蔑笊篱塞了一窝油面,伸进沸水里摆了摆,提起来稍稍沥了水,然后扣
进一只碗里,淋上酱油、麻油、芝麻酱、味精、胡椒粉,撒一撮葱花——热干面。武汉
特产:热干面。这是印家厚从小吃到大的早点。两角钱能吃饱。现在有哪个大城市花两
角钱能吃饱早餐?他连想都没想过换个花样。
卖票的桌子设在棚子旁边的大柳树下,售票员是个淡淡化了妆但油迹斑斑的姑娘。
树干上挂了一块小黑板,白粉笔浪漫地写着:哗!凉面上市!哗!
热干面省去伸进锅里烫烫那道程序就叫凉面。
印家厚买了凉面和油条。凉面比热干面吃起来快得多。
父子俩动作迅速而果断,显出训练有素的姿态。这里父亲挤进去买票,那里儿子便
跑去排热干面的队了。雷雷见拿油条的人不少,就把冲锋枪放在自己站的位置上,转身
去排油条队。
拿油条连半秒钟都没有等。印家厚嘉奖地摸了把儿子的头。儿子异常得意。可印家
厚买了凉面而不是热干面,儿子立刻霜打了一般,他怏怏地过去拾起了自己的枪——取
热干面的队伍根本没理会这支枪,早跨越它向前进了;他发现了这一点,横端起冲锋枪,
冲人们“哒哒哒”就是一梭子。
“雷雷!”印家厚吃惊地喝住儿子。
不到三分钟,早点吃完了。人们都是在路边吃,吃完了就地放下碗筷,印家厚也一
样,放下碗筷,拍了拍儿子,走路。儿子捏了根油条,边走边吃,香喷喷的。印家厚想:
这小子好残酷,提枪就扫射,怎么得了!像谁?他可没这么狠的心;老婆似乎也只是嘴
巴狠。怎么得了!他提醒自己儿子要抓紧教育!不能再马虎了!立时他的背就弯了一些,
仿佛肩上加压了。
***
上了厂里接船的公共汽车。印家厚试图和儿子聊聊。
“雷雷,晚上回家不要惹妈妈烦,不要说我们吃了凉面的。”
“不是‘我们’,是你自己。”
“好。我自己。好孩子要学会对别人体贴。”
“爸,妈妈为什么烦?”
“因为妈妈不让我们用餐馆的碗筷,那上面有细菌。”
“吃了会肚子疼的细菌吗?”
“对。”
“那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他低估了四岁的孩子。哄孩子的说法的确过时了。
“喏,是这样。本来是不应该吃的。但是在家里吃早点,爸爸得天不亮就起床开炉
子,为吃一碗面条弄得睡眠不足又浪费煤。到厂里去吃罢,等爸爸到厂时,食堂已经卖
完了。带上碗筷吧,更不好挤车。没办法,就只能在餐馆吃了。好在爸爸从小就吃凉面,
习惯了,对上面的细菌有抵抗力了。你年纪小抵抗力差就不适合吃餐馆了。”
“哦,知道了。”
儿子对他认真的回答十分满意。对,就这么循循善诱。印家厚刚想进一步涉及对人
开枪的事,儿子又说话了:“我今天晚上一回家就对妈妈说:爸爸今天没有吃凉面。对
吧?”
印家厚啼笑皆非,摇摇头。也许他连自己都没教育好呢。如果告诉儿子凡事都不能
撒谎,那么将来儿子怎么对付许许多多不该讲真话的事?
送儿子去了厂幼儿园得跑步到车间。
去幼儿园磨蹭的时间太多了。阿姨们对雷雷这种“临时户口”牢骚满腹。她们说今
天的床铺,午餐,水果糕点,喝水用具,洗脸毛巾全都安排好了,又得重新分配,重新
安排,可是食品已经买好了,就那么多,一下子又来了这么些“临时户口”,僧多粥少,
怎么弄?真烦人!
印家厚一个劲陪笑脸,作解释,生怕阿姨们怠慢了他的儿子。
上班铃声响起的时候,印家厚正好跨进车间大门。
记考勤的老头坐在车间门口,手指头按在花名册上印家厚的名字下,由远及近盯着
印家厚,嘴里嘀咕着什么。
这老头因工伤失去了正常健全的思维能力,但比正常人更铁面无私,并且厂里认为
他对时间的准确把握有特异功能。
印家厚与老头对视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对老头做了个讨好的表情。老头声色不动,
印家厚只好匆匆过去。老头从印家厚背影上收回目光,低下头,精心标了一个1.5。车
间太大了,印家厚从车间大门口走到班组的确需要一分半钟,因此他今天迟到了。
印家厚在卷取车间当操作工。
他不是一般厂子的一般操作工,而是经过了一年理论学习又一年日本专家严格培训
的现代化钢板厂的现代化操作工。他操作的是日本进口的机械手。
一块盖楼房用的预制板大小的钢锭到他们厂来,十分钟便被轧成纸片薄的钢片,并
且卷得紧紧的,拦腰捆好,摞成一码一码。印家厚就干卷钢片包括打捆这活。
他的操作台在玻璃房间里面,漆成奶黄色;斜面的工作台上,布满各式开关,指示
灯和按钮,这些机关下面的注明文字清一色是日文。一架彩色电视正向他反映着轧钢全
过程中每道程序的工作状况。车间和大教堂一般高深幽远,一般洁净肃穆,整条轧制线
上看不见一个忙碌的工人,钢板乃至钢片的质量由放射线监测并自动调节。全自动,不
要你去流血流汗,这工作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七十年代建厂时它便具有了七十年代世界先进水平,八十年代在中国,目前仍是绝
无仅有的一家,参观的人从外宾到少数民族兄弟,从小学生到中央首长,潮水般一层层
涌来。如果不是工作中搀杂了其它种种烦恼,印家厚对自己的工作会保持绝对的自豪感,
热爱并十分满足。
印家厚有个中学同学,在离这儿不远的炼钢厂工作,他就从来不敢穿白衬衣;穿什
么也逃不掉一天下来之后那领口袖口的黄红色污迹,并且用任何去污剂都洗不掉。这位
老弟写了一份遗嘱,说:在我的葬礼上,请给我穿上雪白的衬衣。他把遗嘱寄给了冶金
部部长。因此他受到行政处分。而印家厚所有的衬衣几乎都是白色的,配哪件外衣都帅。
轮到情绪极度颓丧的时候,印家厚就强迫自己想想同学的事,忆苦思甜以解救自己。
眼下正是这样。
印厚家瞅着自己白衬衣的袖口,暗暗摆着自己这份工作的优越性,尽量对大家的发
言充耳不闻。
***
本来工作得好好的。站立在操作台前,看着火龙般飞舞而来的钢片在自己这儿变成
乖乖的布匹,一任卷取……可是,厂长办公室决定各车间开会。开会评奖金。
四月份的奖金到五月底还没有评出来,厂领导认为严重影响了全厂职工的生产积极
性。
车间主任一开始就表情不自然,讲话讲到离奖金十万八千里的计划生育上去了。
有人暗里捅捅前一个的腰,前面的人便噤声敛气注目车间主任。捅腰的暗号传递给
了印家厚,印家厚立刻意识到气氛的异样。
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印家厚惴惴地想。
终于,车间主任一个回马枪,提起奖金问题,并亮出了实质性的内容:厂办明确规
定,严禁在评奖中搞“轮流坐庄”,否则,除了扣奖之外还要处罚。这次决不含糊!
印家厚在一瞬间有些茫然失措,心中哽了团酸溜溜的什么。可是很快地便恢复了常
态。
“轮流坐庄”这词是得避讳的。平日车间班组从来没人提及。自从奖金的分发按规
定打破平均主义以来,在几年时间里,大家自然而然地默契地采用“轮流坐庄”的方法。
一、二、三等奖逐月轮流,循环往复。同事之间和谐相处,绝无红脸之事;车间领导睁
只眼闭只眼,顺其自然。车间便又被评为精神文明模范单位。
好端端今天突然怎么啦?
众人的眼光在印家厚身上游来游去,车间主任老注意印家厚。这个月该是印家厚轮
到得一等奖了。
一等奖三十元。印家厚早就和老婆算计好这笔钱的用途:给儿子买一件电动玩具,
剩下的去“邦可”吃一顿西餐。也挥霍一次享受一次吧,他对老婆说。老婆展开了笑颜:
早就想尝尝西餐是什么滋味,每月总是没有结余,不敢想。
老婆前几天还在问:“奖金发了吗?”
他答道:“快了。”
“是一等奖?”
“那还用说!名正言顺的。”
印家厚不愿意想起老婆那难得和颜悦色的脸,她说得有道理,哪儿有让人舒心的事?
他看了好一会儿洁白的袖口,又叭嗒叭嗒挨个活动指关节。
二班的班长挪到印家厚身边。他俩的处境一样。二班长说:“喂喂,小印,人善被
人欺,马善被人骑。”
“得了!”印家厚低低吼了一句。
二班长说:“肯定有人给厂长写信反映情况。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可喜欢写信了。
咱俩是他妈什么狗屁班长,干得再多也不中。太欺负人了!就是吃亏也得吃在明处。”
印家厚说:“像个婆娘!”
二班长说:“看他们评个什么结果,若是太过分,我他妈干脆给公司纪委寄份材料,
把这一肚子烂渣全捅出去。”
印家厚干脆不吱声了。
如果说评奖结果未出来之前印家厚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的话,有了结果之后他不得
不彻底死心了。他总以为即便不按轮流坐庄,四月份的一等奖也应该评他。四月份大检
修,他日夜在厂里,干得好苦!没有人比他干得更苦的了,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
为了避嫌,来了个极端,把他推到了最低层:三等奖。五元钱。
居然还公布了考勤表。车间主任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念迟到旷工病事假的符号,却
一概省略了迟到的时间。有人指出这一点,车间主任手一摆,说:“时间长短无关紧要。
那个人不太正常嘛。”印家厚又吃了暗亏。如果念出某人迟到一分半钟,大家会哄堂一
笑,一笑了之;可光念迟到,许多评他三等奖的人心里宽松了不少。
当车间主任指名道姓问印家厚要不要发表什么意见时,他张口结舌,拿不定该不该
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早晨在轮渡上,他冲口作出《生活》一字诗,思维敏捷,灵气逼人。他对小白一伙
侃侃而谈,谈古代作家的质朴和浪漫,当代作家的做作和卖弄,谈得小白痛苦不堪可又
无法反驳。现在仅仅只过去了四个钟头,印家厚的自信就完全被自卑代替了。
他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话,含糊不清,他自己都没听清就又含糊着坐下了。
似乎有人在窃窃地笑。
印家厚的脖子根升起了红晕,猪血一般的颜色。其实他并不计较多少钱,但人们以
为他——一个大男人被五块钱打垮了。五块钱。笑掉人的牙齿。印家厚让悲愤堵塞了胸
口。他思谋着腾地站起来哈哈大笑或说出一句幽默的话,想是这么想,却怎么也做不出
这个动作来,猪血的颜色迅速地上升。
他的徒弟解了他的围。
雅丽蓦地立起身,故意撞掉了桌子上的一只水杯,一字一板地说:“讨厌!”
雅丽见同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噗地吹了吹额前的头发,孩子气十足地说:
“几个钱的奖金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别说三十,三百块又怎么样?你们只要睁大眼睛看
谁干的多,谁干的少,心里有个数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
车间主任说:“雅丽!”
雅丽说:“我说错了?别把人老浸在铜臭里。”
不知好笑在哪儿,大家哄哄一笑。雅丽也稚气地笑了,说:“主任大人,吃饭时间
都过了。”
“散会吧。”车间主任也笑了笑。
***
雅丽和印家厚并肩走着,她伸手掸掉了他背上的脏东西。
印家厚说:“吃饭了。”
雅丽说:“咱们吃饭去。”
五月的蓝天里飘着许多白云。路边的夹竹桃开得娇艳。师徒俩一人拿了一个饭盒,
迎着春风轻快地往前走。印家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侧面晃动着一张喷香而且年轻的脸,
他不自觉地希望到食堂的这段路更远些更长些。
雅丽说:“印师傅,有一次,我们班里——哦,那是在技校的时候。班里评三好生,
我几乎是全票通过,可班委会研究时刷下了我。三好生每人奖一个铝饭锅,他们都用那
锅吃饭,上食堂把锅敲得叮咚响,我气得不行,你猜我怎么啦?”
“哭了。”
“哭?哈,才不呢!我也买只一模一样的,比他们谁都敲得响。”
她试图宽慰他,印家厚咧唇一笑。虽然这例子举得不着边际,于事无补,但毕竟有
一个人在用心良苦地宽慰他。
“对。三好生算什么。你挺有志气的。”
雅丽咯咯地笑,笑得很美,脸蛋和太阳一样。她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印家厚心里格登了一下,面上纹丝不动。雅丽小跑了两步,跳起来扯了一朵粉红的
夹竹桃,对花吹了一口气,尽力往空中甩去。姑娘天真活泼犹如一只小鹿,可那扭动的
臀部,高耸的胸脯却又流露出女人的无限风情。
“我不想出师,印师傅,我想永远跟随你。”
“哦,哪有徒弟不出师的道理。”
“有的。只要我愿意。”雅丽的声音忽然老了许多,脚步也沉重了。印家厚心里不
再格登,一块石头踏踏实实地落下——他多日的预感,猜测,变成了现实。
雅丽用女人常用的痛苦而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我没其他办法,我想好了,我什
么也不要求,永远不,你愿意吗?”
印家厚说:“不。雅丽,你这么年轻……”
“别说我!”
“你还不懂——”
“别说我!说你,说,你不喜欢我?”
“不!,我,不是不喜欢你。”
“那为什么?”
“雅丽,你不懂吗?你去过我家的呀。”
“那有什么关系。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求。你不能那样过日子,那
太没意思太苦太埋没人了。”
印家厚的头嗡嗡直响,声音越变越大,平庸枯燥的家庭生活场面旋转着,把那平日
忘却的烦恼琐事一一飘浮在眼前。有个情妇不是挺好的——这是男人们私下的话。他定
睛注视雅丽,雅丽迎上了清澈的眼光。印家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浑浊和肮脏。他说:
“雅丽,你说了些什么哟,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清楚,我一心想着他妈的评奖的事。”
雅丽停住了。仰起脑袋平视着印家厚。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