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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店小二忙点头哈腰地过去解释了几句。沈玉林不快地说:“原来是个水爬虫,怎么放这种粗人进来了?”
“是是,这就让他走人,让他走人。”店小二连声应道。
沈玉林正待转身回房间,常福生抓起桌上的一个青花碗向他掷去:“我最恨人家叫我水爬虫,有本事你下来咱俩比画比画!”
他喝得有点醉了,力气虽大,准头却不准,瓷碗撞到栏杆上,碎了,并没有砸到沈玉林。碎片落到大厅,下面吃饭的客人惊叫起来。
沈玉林也不躲避,不怒反笑:“好好,有骨气!这青花碗可是景德镇的货,比不得你平时吃饭的粗陋家伙,你要不怕赔钱你就再砸!”
酒醉的人经不起激,常福生抓起碗又想掷去。店小二忙上前拉住,劝道:“你也吃喝得差不多了,回去吧!你这样闹我们还怎么做生意,要是砸伤了客人,不还得赔医药费吗!”
这边银红也挽着沈玉林说道:“沈老板何必和这些粗人一般见识,来,咱们再喝!”
常福生被两个店小二架着出了酒楼,冷风一吹酒意上涌,伏在河边吐了。这顿饭吃掉了他这次跑船的工钱,但又有什么要紧呢,他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人,家里无隔夜之粮,过一天是一天。
他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小屋,那房子已破得到处都是窟窿,不用点灯月光就将它照得明晃晃的,要是下起雨来屋子里的东西就会全泡在水里。好在屋里也没什么东西,也就一张床罢了,勉强比睡在露天里强点而已。
夜很静,河里的流水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只是使夜显得更静而已。和着汩汩的流水声,常福生睡了,睡得很沉,黑夜像巨大的被子一样,轻柔地覆盖了一切,覆盖着他。在梦里,他喃喃地叫着:“阿秀……秀……”然而侧耳倾听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夜,无边无际地漫上来。
六
2
偷盐卤
太阳升起来了,照着峡谷的上端,把它分成明暗的两部分。亮的地方是青翠的鲜嫩的绿,暗的地方是厚重的深沉的绿。还得有一会儿,阳光才会穿过峡谷,斜斜地照进这个沿河依山而建的古镇来,那时碧绿的河水,会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波光,薄纱似的晨雾,会从萦绕的木楼间一缕轻烟般消失。
一大早盐工蒲文忠就和父亲蒲临川出了门,他去盐灶熬盐,父亲去坡上看看种的几棵玉米。蒲文忠对父亲说:“爹,我现在当了盐工,可以养家了,您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不要去种什么玉米了。那个破地,费半天力也不怎么长庄稼。”
“我这把老骨头,动惯了闲下来怕要生病。在坡上转转,我心里也舒坦。”蒲临川乐呵呵地说。
峡谷里少有平地,土质又贫瘠,耕种的人不多,一般只是在房前屋后种点瓜菜自己吃吃就算了。当地人多半当盐工或船工,或是成为手艺人,编织装盐的袋子、竹筐,当木匠造船什么的。要不就经商,本钱大的开饭店、茶楼、客栈,本钱小的开个小铺摆个小摊,外省来买盐的人多,也不愁没生意。就算没本钱,也可用扁担、竹篓背盐去外省卖,虽然被蔑称为“背老二”、“盐背子”,但还是能挣口饭吃的。河里一排排的船,除了运盐运煤,最多的就是运粮,只要有钱,还怕买不到粮吃?
不过,熬盐是重体力活,只有年轻力壮的男子才能当盐工,年纪小的和年老的盐老板都不会要,所以有句话说:两头无人要,中间有一俏。
其实,蒲临川还有个心思没对儿子说,他喜欢在坡上转悠,是想为自己找块合适的坟地。上了年纪的人,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后事,他要找块中意的地,以后躺在那里心里才舒坦。他还看中了一棵大树,盘算着什么时候让做木匠的夏子谦来打副棺材,每年漆它几遍,到时候保准人人都夸是副好棺材。这样一想,他心里挺美的。
蒲文忠心里,盘算的又是另一件事:他想当熬盐的灶头。此地制盐多用烧垅法,需要照火工、踩炭工、扯水工、帮垅工、炕盐工等,踩炭和扯水算打杂,帮垅算技工,盐质的好坏由帮垅决定,帮垅不好盐就是稀的,老板就会换人。照火也需要一定技术,要掌握火候,加煤多了浪费,加少了不够。所有的人分成两批,十二小时一个对班,盐灶二十四小时都不停火。
灶头一般由技术最好的盐工担当,手下要管十二个人,工钱是其他盐工的两倍。而且,其他盐工只能在一家老板的灶干活,灶头却允许兼职,可以去别的灶指导。当上灶头,不仅挣钱多,还有一定的地位,老板对技术好的灶头很客气。
现在蒲文忠是扯水工,最低级的小工。他知道要想当灶头,得什么都会做才行,可是他一直当扯水工,没有办法换工种。因为老板不喜欢用生手,所以很多人照火就照一辈子,炕盐就炕一辈子。难道自己,也要扯一辈子水吗?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闷闷不乐起来了。蒲临川看在眼里,问道:“儿啊,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爹,我想当灶头。可是我说出来,其他盐工都笑我,灶头的脸色也很难看。”
“就这事把你愁的?”蒲临川瞅着儿子说,“灶头首先得是一个好盐工,想当灶头就是想做一个好盐工,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现在的灶头他得老吧?总得有新的人来当嘛!”
“灶头要技术全面,可我想去干别的工种也不行,要是只能一辈子当扯水工,怎么能当上灶头呢!”
“人家不让你干别的,你偷偷在旁边看着不也能学会吗?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凡事多留心不就得了!”
“爹,你说得有理。”蒲文忠说出了心事,又想想父亲的话,心里轻松了不少。
“咱这眼盐泉呀,真是上天赐的宝泉,据说已经流淌了五千多年了,是人类最早的盐泉呢!两千多年来,咱这个镇子的人都靠制盐为生。不然这里又没什么地可种,可怎么活呢!”蒲临川望着远处的一座山峰说。那是座元宝形状的山,相传就是从那里发现盐泉的,所以那山的名字叫宝源山。
“那是,咱这里的盐远近闻名,做腌肉放多久也不腐,泡萝卜又脆又香,还一点不变色呢。”说起盐,蒲文忠也很引以为骄傲,“这盐除了好吃,还能治病呢,有皮肤病什么的泡几次就好了,怪不得外省这么多人来买。爹,我琢磨着这又好吃又能治病的盐也只有咱这里才有吧?”
七
“那是一定的!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别处有这样的盐呢!”父子俩越说越高兴。
临分手的路口,蒲临川拍着儿子的肩头说:“好好干吧,儿子,有这眼盐泉,就有你吃的!”
和父亲分手后,蒲文忠独自走在去盐灶的路上。途中经过了龙君庙,相传龙是管水的,所以建庙供奉。庙正中门上方由青花碎瓷组合成“龙君庙”三个大字。前面为龙池分水孔,龙池壁刻有“白鹿盐泉”几个大字,一边刻有“黄金玉洞”,一边刻有“宝源天产”。
相传盐泉是这样被发现的:很久很久以前,宁河一带还是荒山野岭,更没有宁河镇的存在。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猎人发现了一头白色的鹿子。白鹿是很少见的,于是他仗着年轻力盛,穷追不舍。
白鹿跑进一座两头高中间低形状像元宝似的山里。猎人犹豫还要不要追时,白鹿却停下来回头望着他。待他追时,白鹿却又飞快地跑走了。就这样跑跑停停,白鹿来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化做一道白光不见了。猎人没有捉到鹿子,跑得渴了,看到洞口流淌着一股清澈的泉水,便伏下身喝了一口,惊讶地发现那水竟然是咸的,喝过之后,很是神清气爽。
猎人用竹筒装了一筒水带回家,却不小心被猎狗碰翻在地,洒在了门前的青石板上。不久青石板上就结了一层白霜,猎人一尝,咸味更重,用来抹在猎物上烤着吃,更加美味可口。于是猎人带领乡亲用竹筒把盐泉引下山来,洒在石板上晒干取盐,自己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去和外界换粮食。从此人们过上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快乐日子。
龙君庙里立有石碑,上面记录有这个传说,所以龙池壁上才会刻上“白鹿盐泉”和“宝源天产”。龙君庙建于汉代,已颇有年头,但维护得很好,一有破损,盐灶老板立刻组织人维修。每年还举办一次龙君会,所有从事盐业的人都要捐款做修复之用,新来的盐工和提升为技工的要加倍收费。
庙的左边一为观音殿,二为火神殿,右边一为文昌殿,二为财神殿。在它们的两端,各有一幢两层的楼房,左为酒楼,名“观今”,右为茶楼,名“鉴古”。
观今酒楼是当地最好的酒楼,鉴古茶楼是当地最好的茶楼戏园。不知是不是托了龙君庙的福,这两家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如今在这两处吃饭喝茶听戏已经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来宁厂买盐的客商,如果不进观今酒楼吃喝,不进鉴古茶楼喝茶听戏,哪怕再有钱,当地人也不承认他是个大老板。
盐泉就从龙君庙正中的龙头嘴里喷出,流进前面的一个龙池里。龙池的前方有一块铁板, 有六十九个小洞,把盐卤分成六十九股。大的盐老板独自拥有一股盐卤,不能独占一股的,每灶接几天盐卤,按天数给钱。
所以虽然大伙都熬盐,其实很不一样,有的既有盐卤又有灶,有的只有盐卤没有灶,有的有灶却没有盐卤。有盐卤水的卖水,有灶的出租灶房,按灶的大小、屋的好坏定价。多以三年为限,租银先付,锅等器具自备。
能独自拥有一股盐卤,就等于是拥有了黄金万两,世世代代都不愁吃穿。但蒲文忠即使在梦里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梦想只是当一个灶头就足矣。
所有的盐工都要拜龙君庙,虽只是经过,蒲文忠也合掌拜了一拜才继续往前走。
到了灶房,正在换班,上一班的人把捞杆放在熬盐的大灶里烧红,然后放到盆里,冷水就被淬热了,盐工们便用淬热的水洗澡。灶房里火一直燃着,温度很高,干完活一身汗,不洗澡不行。
蒲文忠爬上高高的架子,开始扯水,浇一次垅要三千多吊水,得扯一天,可不轻松。但哪样活儿又是轻松的呢?踩炭工每天要踩四五个船的煤,约有六七吨,煤、黄土都要从炭坑挑到灶门前,和炭的水也要从河里挑,还要除炉渣,每天要挑一百多挑。不过干活吃饭,理所当然,盐工们视为平常,也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力气嘛,睡一觉不就又生出来了。
蒲文忠所在的灶名叫天禄灶,老板名叫张天禄。天禄灶是当地三大灶之一,另两个是赵源清老板的广宁灶,杨延光老板的和瑞祥灶。其中又以杨延光资本最厚,他的和瑞祥灶是一个柴灶。在宁河镇,以前柴灶多于炭灶,后来附近树木砍伐尽了,炭灶就渐渐多于柴灶。柴盐色白味美,价高于炭盐的一倍,如有眼疾可用来洗眼,会不药而愈。炭盐色味稍减,成本也要低一些。
八
如果是柴灶,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盐工交班后,还得利用自己的工余时间去义务码柴,把大柴、柯子柴十多斤一捆堆起来。这样等于又得多干一样活儿,比在炭灶干活的盐工更加辛苦。
大伙儿各就各位,热火朝天地干开了。干到中午,灶头招呼大家吃饭。他们五天吃一次肉,俗称打牙祭,每个人有半斤肉,过年或节气时有一斤肉。平时的饭菜很简单,饭是糙米煮的,菜通常只有一个:咸菜、白菜帮子或豆花中的一样。
天禄灶的老板娘很刻薄,给盐工们吃的咸菜都舍不得给好的,尽是放臭了的或是弄脏了的,而且不给他们吃辣椒,说“辣鲜辣鲜又吃一碗”,怕他们吃了辣椒开胃,又要多吃饭。
这天的菜是豆花。豆花本来蘸辣椒吃很香,但由于不准吃辣,作料只是一点酱油。那酱油还不是纯的,加了许多的盐,准确地说只是在一碟盐里滴了一些酱油,让那个盐有点酱油的颜色而已。酱油要花钱买,盐却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豆花调料,吃起来当然只有一个咸味。
一个踩炭工把碗一丢说:“吃豆花没点辣子,吃起来真是不痛快!”他姓邓,因为踩炭工称为炭老官,所以盐工们都叫他邓老官。
其他盐工纷纷附和:“就是,吃起来寡淡无味的,真是没劲!”
“连点辣子都舍不得给吃,太过分了!”
“老板不厚道,老板娘也刻薄,真是天生一对。”
“昨天我看到老板娘做了豆瓣酱正在晒,要是能有点豆瓣酱下饭就好了。”
听到这话,邓老官说:“有了!我有个主意,能让大伙吃到豆瓣酱!”
“得了吧,老板娘这么抠门,你能有什么办法让她舍得把亲手做的豆瓣酱给我们吃?”众盐工都不信。
“你们就看着吧!”邓老官一边说,一边拿了个空碗,放了点饭进去,又放了些带酱油的盐,使劲把它捣成糊状,找来一根小竹筒放进去,出门去了。
大伙纷纷猜测,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说着邓老官回来了,一脸得意地说:“等着瞧吧,明天就会有豆瓣酱吃了!”
蒲文忠忍不住问:“你到底用的什么方法呀?”
“说穿了也不稀奇,我把捣成糊的饭用小竹筒挤到晒着的豆瓣酱上,黑糊糊的一摊就像是猫屎。老板娘一看以为弄脏了,自己不能吃又舍不得倒掉,就会拿来给我们吃。”
大伙恍然大悟,都称赞他这个主意高。蒲文忠也由衷地说:“邓老官,你真聪明!”
“那是,我们炭老官还能不聪明?”邓老官得意洋洋地说,“你可知道我们踩炭工为什么会叫炭老官?”
“不知道,是为什么呀?”蒲文忠问。
“这里面呀,有个故事。传说很多年前宁河镇来了一个外省人,在一家盐灶打工,当踩炭工。他不爱说话,整天闷头儿干活,谁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来的,来之前做过些什么,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年龙君庙维修,原来的字坏掉了,要重新写,找了许多人来写都写不好。这时正好这个踩炭工经过,见了说:我来试试吧!众人一听,哄堂大笑,根本不相信一个踩炭工会写出什么好字来。踩炭工也不多话,拿起笔就在纸上写下‘龙君庙’三个大字,个个字刚劲有力,大气磅礴。围观的人见了,啧啧赞叹,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这件事传了开来,引起了官府的注意,派人去打听这个踩炭工的身世。结果才发现,这人不是一般小民,是另一个省的官,由于受上司陷害,不得已杀了人才逃到这里来打工,隐姓埋名过日子。
“身世暴露后,这个踩炭工就不见了,想必是又逃亡到别处去了。宁河镇的人得知他原来是个当官的,更是敬重他。由于他当的是踩炭工,所以从此就把踩炭的人都叫做炭老官。”
九
听了这个故事,蒲文忠更加佩服了:“难怪你也这么聪明呀!你知道的事可真多!”
“这算什么,我还知道白鹿盐泉的另一个传说呢!”听到蒲文忠夸赞自己,邓老官来了兴致,又说道:“那白鹿引着猎人来到盐泉后,并没有化做一道白光不见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和猎人成了亲,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咱们宁厂姑娘的漂亮远近闻名,为什么会这么漂亮?就因为是白鹿仙子的后代呢!”
蒲文忠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很是羡慕猎人的好运。大家围在邓老官的周围,正听得起劲,突然灶头进来,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一顿饭要吃几个时辰啊?还不都赶紧干活去!”
大伙急忙爬起来干活。灶头走到蒲文忠身旁,低声说:“你到老板那儿去一趟,老板找你。”
蒲文忠应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说是好事吧,他想不出来无端端有什么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说是坏事吧,自己天天老老实实地干活,又没做错什么事,难道会被开除?
他忐忑不安地来到老板张天禄家里,见张天禄正躺在床上抽烟。他小心地问道:“张老板,您有什么吩咐?”
“你来了呀,坐吧!”张天禄指指一旁的椅子。
老板这么客气,他更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了。他走到一张太师椅旁,小心翼翼地把半个屁股放了上去。
“文忠啊,听说你想当灶头?”张天禄似乎很随意地问。
他立刻吓得站了起来,急忙解释:“那是小人白日做梦,做不得数的!”
“有这个志向也没什么不好嘛!”
听起来老板倒是没有恶意,他揣测不到老板的心思,只好闷声不响。只听老板又说:“想当灶头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