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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亲近、心头灼热的故地,我扑入你的怀抱就痴话连篇,说了半晌才发觉你仍是一个
默默。真让人尴尬。我知道无论是秋虫的鸣响或人的欢语,往往都隐下了什么。它们的无声
之声才道出真谛,我收拾的是声音底层的回响。
在一个废弃的村落旧址上,我发现了遗落在荒草间的碾盘。它上面满是磨钝了的齿沟。
它曾经被忙生计的人团团围住,它当刻下滔滔话语。还有,茅草也遮不住的破碎瓦砾,该留
下被击碎那一刻的尖利吧?我对此坚信无疑,只是我仍然不能将其破译。脚下是一道道地
裂,是在草叶间偷窥的小小生灵。太阳欲落,金红的火焰从天边一直烧到脚下;在这引人怀
念和追忆的时刻,我感到了凄凉,更感到了蕴含于天地自然中的强大的激情。可是我们仍然
相对无语。
刚刚接近故地的那种熟悉和亲切逐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陌生感,我认识到它们
的表层之下,有着我以往完全不曾接近过的东西。多少次站在夕阳西下的郊野,默想观想,
像等候一个机会。也就在这时,偶尔回想起流逝的岁月,会勾起一丝酸疼。好在这会儿我已
没有了书生那样的忏悔,而是充满了爱心和感激,心甘情愿地等待、等待。我回想了童年,
不是那时的故事,而是那时的愉快心情。令人惊讶的是那种愉悦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我多少
领悟了:那时还来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词儿,因而反倒能够与大自然对话;那愉悦是来自交流
和沟通,那时的我还未完全从自然的母体上剥离开来。世俗的词儿看上去有斤有两,在自然
万物听来却是一门拙劣的外语。使用这种词儿操作的人就不会有太大希望。解开了这个谜我
一阵欣慰,长舒一口。
田野上有很多劳作的人,他们趴在地上,沾满土末。禾绿遮着铜色躯体,掩成一片。土
地与人之间用劳动沟通起来,人在劳动中就忘记了世俗的词儿。那时人与土地以及周围的生
命结为一体,看上去,人也化进了朦胧。要倾听他们的语言吗?这会儿真的掺入泥中,长成
了绿色的茎叶。这是劳动和交流的一场盛会,我怀着赶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劳动。我想将自
己融入其间。
人若丢弃了劳动就会陷于蒙昧。我有个细致难忘的观察:
那些劳动者一旦离开了劳动,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词儿。这就没有了交流的工具,与周遭
的事物失去了联系,因而毫无力量。语言,不仅仅是表,而是理;它有自己的生命、质地和
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气。仅以声音为标志的语言已经是徒有其表,魂魄飞走了。我崇拜语
言,并将其奉为神圣和神秘之物。
四
生活中无数次证明:忍受是困难的。一个人无论多么达观,最终都难以忍受。逃避、投
诚、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
拒绝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刚毅纯洁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爱的一个原因。偶
有忍受也为了最终的拒绝。拒绝的精神和态度应该得到赞许。但是,任何一种选择都是通过
一个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
一个人如果因爱而痴,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门径。别人都忙于拒绝时,他
却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结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烧掉了愤懑,这才有了
痴情。爱一种职业、一朵花、一个人,爱的是具体的东西;爱一份感觉、一个意愿、一片土
地、一种状态,爱的是抽象的东西。只要从头走过来,只要爱得真挚,就会痴迷。迷了心
窍,就有了境界。
当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时,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种令我心颤的、滚烫烫的东西。我从具
体走向了抽象。站在荒芜间举目四望,一个质问无法回避。我回答仍旧爱着。尽管头发已经
蓬乱,衣衫有了破洞,可我自知这会儿已将内心修葺得工整洁美。我在迎送四季的田头壑底
徘徊,身上只负了背囊,没有矛戟。我甘愿心疏志废、自我放逐。冷热悲欢一次次织成了
网,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故地,在秋野禾下满面欢笑。
但愿截断归途,让我永远呆在这里。美与善有时需要独守,需要眼盯盯地看着它生长。
我处于沉静无声的一个世界,享受安谧;我听到挚友在赞颂坚韧,同志在歌唱牺牲,而我却
仅仅是不能忍受。故地上的一棵红果树、一株缬草,都让我再三吟味。我不能从它的身边走
开,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在它们的淡淡清香中感动不已。它们也许只是简单明了、极其平凡的一树一花,荒野
里的生物,可它们活得是何等真实。
我消磨了时光,时光也恩惠了我。风霜洗去了轻薄的热情,只留住了结结实实的冷漠。
站在这辽远开阔的平畴上,再也嗅不到远城炊烟。四处都是去路,既没人挽留,也没人催
促。时空在这儿变得旷敞了,人性也自然松弛。我知道所有的热闹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
贫。我爱野地,爱遥远的那一条线。我痴迷得不可救药,他入了玄门;我在忘情时已是口不
能语,手不能书;心远手粗,有时提笔忘字。我顺着故地小径走入野地,在荒村陋室里勉强
记下野歌。这些歪歪扭扭的墨迹没有装进昨天的人造革皮夹,而是用一块土纺花布包了,背
在肩上。土纺花布小包裹了我的痴唱,携上它继续前行。一路上我不断地识字:如果说象形
文字源于实物,它们之间要一一对应;那么现在是更多地指认实物的时候了。这是一种可以
保持长久的兴趣,也只有在广大的土地上才做得到。琐细迷人的辨识中,时光流逝不停,就
这样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我满足于这种状态和感觉、这其间难以言传的欢愉。
这欢愉真像是窃来的一样。
我知道不能忍受的东西终会消失;但我也明白一个人有多么执拗。因此,历史上的智者
一旦放逐了自己就乐不思蜀。
一切都平平淡淡地过下来,像太阳一样重复自己。这重复中包含了无尽的内容。
五
在一些质地相当纯正的著作里,我注意到它一再地提请我们注意如下的意思:孤独有多
么美。在这儿,孤独这个概念多少有些含混。大概在精神的驻地、在人的内心,它已经无法
给弄得更准确了。它大约在指独自一头——当然无论是肉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的状态。一个
动物,一株树,都可以孤独。孤独是难以归类的结果。它是美的吗?果真如此,人们也就勿
须慌悚逃离了。它起码不像幻想那么美;如果有一点点,也只是一种苍凉的美。
一个人处于那样的情状只会是被迫的。现代人之所以形单影只,还因为有一个不断生长
的“精神”。要截断那种恐惧,就要截断根须。然而这是徒劳的,因为只要活着,它总要生
长。伪装平庸也许有趣,但要真的将一个人扔还平庸,必然遭到他的剧烈抵抗。
独自低徊富于诗意,但极少有人注意其中的痛苦。孤独往往是心与心的通道被堵塞。人
一生下来就要面对无数隐秘,可是对于每个人而言,这隐秘后来不是减少而是成倍地增加
了。它来自各个方面,也来自人本身。于是被嘲弄被困扰的尴尬就始终相伴,于是每个人都
在自觉不自觉地挣脱——说不出的恐慌使他们丢失了优雅。
在我眼里,孤独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放弃自尊。怎样既不失去后者又能保住心灵上
的润泽?也许真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许它又是一个等待破解的隐秘。在漫漫的等待
中,有什么能替代冥想和自语?我发现心灵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甚至能够对话。可是
不言而喻,这样做需要一份不同寻常的宁静,使你能够倾听。
正像一籽抛落就要寻下裸土,我凭直感奔向了土地。它产生了一切,也就能回答一切,
圆满一切。因为被饥困折磨久了,我远投野地的时间选在了九月,一个五谷丰登的季节。
这时候的田野上满是结果。由于丰收和富足,万千生灵都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欢喜,个个
与人为善。浓绿的植物、没有衰败的花、黑土黄沙,无一不是新鲜真切。呆在它们中间,被
侵犯和伤害的忧虑空前减弱,心头泛起的只是依赖和宠幸……
这是一个喃喃自语的世界,一个我所能找到的最为慷慨的世界。这儿对灵魂的打扰最
少。在此我终于明白:孤独不仅是失去了沟通的机缘,更为可怕的是频频侵扰下失去了自语
的权利。这是最后的权利。
就为了这一点点,我不惜千里跋涉,甚至一度变得“能够忍受”。我安定下来,驻足入
驿,这才面对自己的幸运。我简直是大喜过望了。在这里我弄懂一个切近的事实,对于我们
而言,山脉土地,是千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们正被一种永恒所衬托。与之相依,尽可以
沉入梦呓,黎明时总会被久长悠远的呼鸣给唤醒。
世上究竟哪里可以与此地比拟?这里处于大地的中央。这里与母亲心理上的距离最近。
在这里,你尽可述说昨日的流浪。凄冷的岁月已经过去,一个男子终于迎来了双亲。你没有
泣哭,只是因为你学会了掩泪入心。在怀抱中的感知竟如此敏锐,你只需轻轻一瞥就看透了
世俗。长久和短暂、虚无与真实,罗列分明。你发现寻求同类也并非想象那么艰苦,所有朴
实的、安静的、纯真的,都是同类。它们或他们大可不必操着同一种语言,也不一定要以声
传情。同类只是大地母亲平等照料的孩子,饮用同样的乳汁,散发着相似的奶腥。
在安怡温和的长夜,野香薰人。追思和畅想赶走了孤单,一腔柔情也有了着落。我变得
谦让和理解,试着原谅过去不曾原谅的东西,也追究着根性里的东西。夜的声息繁复无边,
我在其间想象;在它的启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寻起词语的奥秘。我试过将音节和发声模
拟野地上的事物、并同时传递出它的内在神采。如小鸟的“啾啾”,不仅拟声极准,“啾”
字竟是让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们组成的。还有田野的气声、回响,
深夜里游动的光。这些又该如何模拟出一个成词并汇入现代人的通解?这不仅是饶有兴趣的
实验,它同时也接近了某种意义和目的。我在默默夜色里找准了声义及它们的切口,等于是
按住万物突突的脉搏。
一种相依相伴的情感驱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与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经历和承
受。长夜尽头,我不止一次听到了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这样领受了凄楚和兴
奋交织的情感,让它磨砺。
好在这些不仅仅停留于感觉之中。臆想的极限超越之后,就是实实在在的触摸了。
六
因为我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生命的寂寥,所以我能够走出消极。我的歌声从此不仅为了
自慰,而且还用以呼唤。我越来越清楚这是一种记录,不是消遣,不是自娱,甚至也来不及
伤感。如若那样,我做的一切都会像朝露一样蒸掉。我所提醒人们注意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
东西,因为它们之中蕴含的因素使人惊讶,最终将被牢记。我关注的不仅仅是人,而是与人
不可分剥的所有事物。我不曾专注于苦难,却无法失去那份敏感。我所提供的,仅仅是关于
某种状态的证词。
这大概已经够了。这是必要的。我这儿仅仅遵循了质朴的原则,自然而然地藐视乖巧。
真实伴我左右,此刻无须请求指认。我的声音混同于草响虫鸣,与原野的喧声整齐划一。
这儿不需一位独立于世的歌手;事实上也做不到。我竭尽全力只能仿个真,以获取在它
们身侧同唱的资格。
来时两手空空,野地认我为贫穷的兄弟。我们肌肤相摩,日夜相依。我隐于这浑然一
片,俗眼无法将我辨认。我们的呼吸汇成了风,气流从禾叶和河谷吹过,又回到我们中间。
这风洗去了我的疲惫和倦怠,裹携了我们的合唱。谁能从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为了自然之
声。我生来第一次感受这样的骄傲。
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机勃勃,这儿有永不停息的蜕变、消亡以及诞生。关于它们的讯息都
覆于落叶之下,渗进了泥土。
新生之物让第一束阳光照个通亮。这儿瞬息万变,光影交错,我只把心口收紧,让神思
一点点溶解。喧哗四起,没有终结的躁动——这就是我的故地。我跟紧了故地的精灵,随它
游遍每一道沟坎。我的歌唱时而荡在心底,时而随风飘动。精灵隐隐左右了合唱,或是合唱
催生了精灵。我充任了故地的劣等秘书,耳听口念手书,痴迷恍惚,不敢稍离半步。
眼看着四肢被青藤绕裹,地衣长上额角。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树了,扎下
根须,化为了故地上的一个器官。从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个人消逝
了,一株树诞生了。生命仍在,性质却得到了转换。
这样,自我而生的音响韵节就留在了另一个世界。我寻找同类因为我爱他们、爱纯美的
一切,寻求的结果却使我化为一棵树。风雨将不断梳洗我,霜雪就是膏脂。但我却没有了孤
独。孤独是另一边的概念,洋溢着另一种气味。从此尽是树的阅历,也是它的经验和感受。
有人或许听懂了树的歌吟,注目枝叶在风中相摩的声响,但树本身却没有如此的期待。一棵
棵树就是这样生长的,它的最大愿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紧泥土。
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注意到艺术的神秘的力量。只有艺术中凝结了大自然那么多
的隐密。所以我认为光荣从来属于那些最激动人心的诗人。人类总是通过艺术的隧道去触摸
时间之谜,去印证生命的奥秘。自然中的全部都可通过艺术之手的拨动而进入人的视野。它
与人的关系至为独特,人迷于艺术,是因为他迷于人本身、迷于这个世界昭示他的一切。一
个健康成长着的人对于艺术无法选择。
但实际上选择是存在的。我认为自己即有过选择。对于艺术可以有多种解释,这是必然
的。但我始终认为将艺术置于选择的位置,是一次堕落。
我曾选择过,所以我也有过堕落。补救的方法也许就是紧紧抱定这个选择结果,以求得
灵魂的升华。这个世界的物欲愈盛,我愈从容。对于艺术,哪怕给我一个独守的机会才好。
我交织着重重心事:一方面希望所有人的投入,另一方面又怕玷污了圣洁。在我看来它只该
继续走向清冷,走到一个极端。留下我来默祷,为了我的守护,和我认准了的那份神圣。当
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梦见过在烛光下操劳的银匠,特别记住了他头顶闪烁的那一团白发。深不见底的墨
夜,夜的中间是掬得起的一汪烛晖……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劳动?它们共生共长吗?我在那
个清晨叮咛自己:永远不要离开劳动——虽然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有过离去的念头。
艺术与宗教的品质不尽相同,但二者都需要心怀笃诚。当贪婪和攫取的狂浪拍碎了陆
地,你不得不划一叶独舟时,怀中还剩下了什么?无非是一份热烈和忠诚。饥饿和死亡都不
能剥夺的东西才是真正珍贵的。多少人歌颂物欲,说它创造了世界。是的,它创造了一个邪
恶的世界;它也毁灭了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宁静的世界。我渐渐明白:要始终保有富足,积
累的速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积累。诚实的劳动者和艺术家一块儿发现了历史的哀伤,
即:不能够。
人的岁月也极像循环不止的四季,时而斑斓,时而被洗得光光。一切还得从头开始。为
了寻觅永久的依托,人们还是找到站立的这片土地。千万年的秘史糅在泥中,生出鲜花和毒
菇。这些无法言喻的事物靠什么去洞悉和揭示?哪怕是仅仅获取一个接近的权力,靠什么?
仍然是艺术,是它的神秘的力量。
滋生万物的野地接纳了艺术家。野地也能够拒绝,并且做得毅然彻底。强加于它的东西
最终就不能立足。泥土像好的艺术家,看上去沉静,实际上怀了满腔热情。艺术家可以像绿
色火焰,像青藤,在土地上燃烧。
最后也只能剩下一片灰烬。多么短暂,连这点也像青藤。
不过他总算用这种方式挨紧了热土。
八
我曾询问: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它的本源?很久以来,一层层纸页将这个本
来浅显的问题给覆盖了。当然,我不会否认渍透了心汁的书林也孕育了某种精神。可我还是
发现了那种悲天的情怀来自大自然,来自一个广漠的世界。也许在任何一个时世里都有这样
的哀叹——我们缺少知识分子。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