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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遮掩的羞涩,是你不想让人看见的羞涩。
我还能记得的是你的那件蓝色小花的绸衣,母亲在缝纫机下给你做了
一件长袖和一件无领无袖的短衣。那绸衣的质地和色泽仿佛是天生为你配置
的。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合盖一床被单,你穿着这件我们把它叫做圆领
衫的衣服,小小的白花散若星辰,开满蓝色的草地。你的头发披下来,在枕
边,有时扫着我的眼睛。我们久久地说话,说了些什么我能记起的不多,无
非是数着已经离开了的和还在这里的朋友,或者是我们的父母的处境。我们
希望他们赶快被解放吧,赶快被定成人民的一员吧。但你黯然神伤,事实是
你的父亲已经定案了,他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走资派。这可怎么办呢?
我们在黑暗里说尽我们想念的人,亲人和朋友,说尽我们没有被这些
阴影笼罩的童年的琐事。在我们的头顶上,房间一点点的亮起来,高高的屋
檩,那些横着和竖着的木头,一点点地显出形状。有时有萤火虫飞进来,然
后有蛙声打破我们之间的静默。有一次我说着我想象中的爱情,转过头来看
见你都睡着了;你睡着了,那么宁静。你不知道我看着你,你不知道我看着
你的那一刻心里有一点歉疚,因为我说了那么多,没注意你都累了。还有我
看着你觉得那么幸运,因为大家都走了,一个接一个的回城,而这个机会给
了我,使我们成了最近的朋友。
最近的,我不敢说是最亲近的,你从来没说过我们是最亲近的,一直
到若干年后,我在煤矿收到你的信。你那时在县城里,我们好久都没写信了,
在我们各自分别以后。你一开始就写到:亲爱的朋友。
我那时看你的信,压根都没想过你是会如此热情的。我只是想这是因
为你在恋爱中了,你的心里一定满是爱情,所以就这样让我分享。我是因为
你爱着的人,而进入了你那个时候的习惯用语吧?但现在想来,我又不那么
肯定了。我没有那么自卑之后,我想到,在那些年里,我又为什么不能相信,
我们是如此亲密的朋友,在我们的少女时代,在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以后,我
们又为什么不是亲密的朋友。
写到这里,我无法把后面的事情一一说清,那些被动荡和变迁搅乱了
的人生头绪。
一九七四年是我们分手的日子,我参加了那时区里的招生,作为知青
代表,我想帮你,但没有起任何作用。我们在那一年分手,我去大学,你到
了离队里只有几十公里的县城。
我们匆匆分手,那时你和别的知青合了组,你又当了组长。组里乱烘
烘的。
我们从此分手,我们总要分手的,再好的朋友,除非是相爱的男女,
我们总得分手,独自面对各自人生的重大问题。
然后,该怎么说好呢?
那个嫁给黄河边摆渡者的女知青,现在已经是做外祖母的人了,人们
说当初是他救了你吗?
人们要找到足够的理由才能解释一个城市姑娘怎么会嫁给一个乡下
人,生了好几个乡下孩子,永远难于在北京立足。但我们,我们不会这样想
的。因为嫁给乡下人要什么勇气和必然的理由呢?如果你以为城市已经永远
抛弃了你,嫁给一个乡下人,有什么难于想象呢?在九十年代的摇滚里有这
样的歌词: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在我们的乡村岁月,我们谁曾准备孤独一生
呢?
城市给你耻辱和拒绝的时候,乡下给你尊严和爱,乡下人的爱情就不
是爱情吗?一个乡下的男人,像你一样有几分黯然、几分腼腆和羞涩,你要
嫁给他,我为什么要奇怪呢?
我为什么要奇怪呢?我和你一样,骨子里被灌注了卑微。我们如此卑
微,只有一点点的爱就可以满足了,再多一点点就会像熊熊烈火一样被点着。
那些潇洒英俊和文雅的男子们,他们不在我们生活的视野里,我们被隔绝在
不同的生活环境,我们又为什么不抛弃那些有关普希金、莱蒙托夫的幻想,
投入第一个向我们展开双臂的人的胸怀呢?哪一个人的年轻不是年轻、哪一
个人的初恋不是那样无端热狂呢?
我一点都不奇怪,后来我们会在北方的都城相遇。七十年代后期,日
子飞快地翻过,生活一点点回复原轨。你回城的道路曾经是千回百折,现在
四通八达。权力能剥夺的也能给予,它愿意给予你时,比你能期待的一切更
多。在北京最好的大学,谁能拦住你的到达,谁能拦住你遇到和你心灵相投
的人,那些草地、湖水还有粗犷而清凉的残园废墟,谁能拦住你在那里开始
新的感情?
谁又能谴责你呢?我有一百条理由站在你一边。当我第一次听说你的
出轨时,我根本不相信,这说明我站在你这一边。我甚至立即去问你:怎能
有此谣传?而你平静述说:就是这样。我几乎立即就接受了,就是这样。为
什么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和那个人终生厮守?凭什么?
凭什么?
在我几乎遗忘的乡下笔记里,还遗留有你的一个笔记本上落下的散页,
你的笔迹,细小而哀婉,那些不够均衡的笔画显出哀婉。是那样的一段,那
时我读时,我想这不是二百年前一个法国作家写的,而是你自己写的,你在
乡下的油灯下写着,在你身边,渺无一人。无边的蛙声和寂寥,你在灯下写:
一个人落在海里了!
有什么要紧!船是不会停的。风刮着,这条阴暗的船有它非走不可的
路程。它过去了。
那个人灭了顶,随后又出现,忽沉忽浮,漂在水面,他叫喊,扬手,
却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声。船呢,在飓风里飘荡不定,人们正忙于操作,海员
和旅客们,对于那个落水的人,甚至连一眼也不再望了;他那个可怜的头只
是苍海中的一粟而已。
记得我们曾一起在灯下唱歌,我们的另一个朋友唱道:我心中怀着最
美好的愿望,像苹果花在树枝上摇荡。再早些时我们是一大群,而那个温和
地待你的如兄长者,他早已离开。
友谊啊、爱情啊,都没有来陪你。。你最应被关爱的最年幼的女孩啊,
你的沉默和十九岁的丰腴、像所有的冤魂一样无辜的丰腴,被弃置于孤独。
他在深处发出了悲惨的呼号。那条驶去的帆船,简直是一个鬼影!他
望着它,发狂似的望着它。它俞去俞远,船影渐淡,船身也渐小了。刚才他
还在那船上,是船员中的一员,和其余的人一道在甲板上忽来忽往,他有他
的一份空气和阳光,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出了什么事情呢?他滑了一
跤,掉了下去,这就完了。
我们后来有数的几次相遇,我已经不能再面对你。其中的一次是在车
站,你和你的姐姐,你们为什么人送行。然后我突然见到你,顺便问你假期
会不会回去?
你说:回哪里?
我说了小县城的名字和你的丈夫的姓,在他的姓之前加了小字。算来
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都还可以称小的。
你说:你还不知道吗?他,他死了!
我的天,我竟会在路上哭起来,我也会哭了,年轻时我从来没有眼泪,
后来就恢复了流泪的本能。我居然就在路上为你哭起来,我哭你是如此不幸,
因为你毕竟是他的妻子。
我就是如此不会克制和不合时宜,这还有不少例子可举。总之那天我
本来应该像一个西方人一样藏起悲哀,但实际上我像一个小孩一样没有控
制。我们例外地走了无数的路,直到把这个故事的所有细节、所有恩怨、所
有无从谅解的恨与爱说完。
你照料他至死,他至死不原谅。我们的爱就是如此藐小,而受到的惩
罚就是如此巨大。
岁月流转,我从此不再碰见你。你走进了另一个家庭,成了一个平凡
的母亲和妻子。有人告诉我说在哪里遇见过你,她们执意说不是我想象的模
样。
而我,一直要想把你描写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在我的一九七四,没有你,如果我不是那样地亲近过你,我的年
轻时代,又有什么堪称珍贵的事件值得追忆呢?你又为什么令我格外怜惜、
格外眷恋呢?穿白衬衫的你嫣然一笑的你在灶火边轻轻歌唱的你。。我的幻
想你的十九岁湖泊和琥珀里辗转的光荫如何能在文字中凝定呢?
雌雄同体:性与类之想象
──关于董启章的《双身》及其它小说
《双身》(1)是香港作家董启章的新小说,也是获第十七届联合报文
学奖长篇小说特别奖作品。这部作品引起我的兴趣是在于,时下我们谈论的
女性主义总是强调性别差异,而这部作品以男性作家书写女性,且以双身同
体的人物和叙事想象作出对女性主义的回应。由这部作品,我还想到另一位
香港女作家涉及性别错置的小说《狂城乱马》(2) ,两部作品都让男人变作
女身,形成意识与身份的倒错。这种变异里包含的性别意识、性别角色与叙
事的可能性是本文试图理清的问题。
~一、《安卓珍尼》与双性想象~
在《双身》之前,董启章第一部探讨性别处境的小说是《安卓珍尼》
(3) ,该作品曾获一九九四年《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中篇首奖。《安卓珍
尼》描写一位女学者,到偏僻的山上独居,寻找叫作安卓珍尼的动物,这动
物实际上是一种蜥蜴,单性,全雌性品种,雌性间进行假性交配而繁殖。安
卓珍尼(androgyny,即英文:雌雄同体)。这个女人和丈夫的关
系有问题,她不能安于做一个给男人传宗接代的容器。在山上,她于孤独中
隐然感到,仍需求助于男人。这时正好有一个看房子的园丁,他帮助了她。
女人处于防范心理,刻意用话语挫伤男人来保持距离。就在她落入男人欲望
的压服下时,他们遇到了安卓珍尼。
后来,男人为她捕来了安卓珍尼,这东西目睹了两个异性人物之间一
场场挑战与征服。“他一边蹂躏我的身体,我一边絮絮不休地折磨他的精神。
只要我说话,他便害怕,他害怕超越他能力范围的东西。很奇妙地,我变成
了话语和声音,近乎忘却了肉体的感觉;当他把精液灌进我的体内,我便把
说话灌进他的耳朵。”怀孕了的女人完成了《安卓珍尼》论文的写作,且和
丈夫面临分手。她需得独立地生养女儿。
贯穿在这部小说中有大段关于“安卓珍尼”的仿生物学叙述片段,这
类叙述显然是要说出有关性别定义的一些问题。如各家评委们也感觉到了的
──“作者用温婉细腻的文笔,讨论内容却咄咄逼人。甚至于触及了性别问
题的核心,直指繁衍这件事的本质,譬如说问道雌性动物可以依靠她自己寻
得兼具性行为和性实质的满足吗?单性物种在生存方面会不会逊于异性生殖
的物种?究竟是什么理由,进化的结果,多数生物都以雌性与雄性交配的方
式繁衍后代?”(4)
单性的安卓珍尼仿佛是存在于女主角心目中的一种理想:不假异性,
无涉它求,独立地繁衍生命。这样岂不是一劳永逸地摆脱了“在阴道内进行
的”“真正的战争”?包括在整个社会上,由于女人承担的生育的角色、由
于她们体质上的弱势而被另一性置于的被压制的地位?
不少评委把这部作品称之为一部女性主义小说,的确,作品在叙述男
女关系中女性的感受、女性被界定和控制的情形是很能体现反省意识的。但
我想到的是,这仍不同于我们一般看到的女作家的女性书写,以我们内地女
性作品的倾向而言,如表现性的意识与身体经验,探索自我的分裂和镜象,
思索女性特殊的问题和社会困境。。。是女性批评家所说的一种:通过写作,
妇女返回自己的身体,通过写作,表达那些被压抑的经验,妇女们体会到自
我的解放,并且返回历史──这是一种女性主义的写作。但提出这一界说的
西苏同时说到另一种写作的境界,如果我可以把前面那种说成是纯粹女性的
写作的话(更简单的说法是单性写作),这后一种则可称之为双性写作,不
是说由写作超越了两性的对立和差别(在某些内地女作家那里,有一个回避
女性书写的提法是:超性别写作),而是保留这种差别,并在二者之间建立
相关性:
要承认写作恰恰是从中间起作用,是视察二者的作用过程,没有它一
切都无法生存,写作正是解除死亡的作用──要承认这些,首先就需要不但
两者之合,而且两者双方都不陷于一连串的斗争、驱逐或者其它的死亡形式,
而是通过双方不断的交流过程而产生无限的活力。(5)
与抹杀差别的“双性”概念相对立,西苏说:“我提出的是另一种双性,
在这种双性同体上,一切未被禁锢在菲勒斯中心主义表现论的虚假戏剧中的
主体都建立了他和她的性爱世界。双性即每个人在自身中找到(re'pe'
rageensoi)两性的存在,这种存在依据男女个人,其明显与坚决
程度是多种多样的,既不排除差别也不排除其中一性。”“这种双性并不消灭
差别,而是鼓动差别,追求差别,并增大其数量。”(6)
西苏说的是写作上雌雄同体的可能性。我想说的是,董启章的小说,
恰恰提供了考虑这种双性叙事所敞开的想象特质。我们可以问的是,由于这
种兼及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的双重的考虑,作品带来了什么新的层面呢?它
与纯粹的女性写作又有什么异样呢?
我认为,穿插在寻找安卓珍尼的荒山之旅中关于安卓珍尼进化过程的
讨论,正是这个作品不同于一般的女性境遇故事之处,它是作品里具有隐喻
性和争辩性的层面,它其实充满了质疑的声音──和寻找它的女学者的独立
自我构成分离、演变出情节张力的一种声音。这个小说的副标题是“一个不
存在的物种的进化史”,也就是说,在寻找安卓珍尼的现实行程和象征行程
中,都是充满矛盾的。这个女人和两种类型的男人打交道,都不是理想的交
流,因为这里缺乏了解。丈夫发言,而不倾听。但在山野之中,这个关系颠
倒过来,变成男人沉默,女人行使语言的暴力──同样没有精神的沟通。安
卓珍尼象征了另一极──纯粹排斥异性,至于这种排斥的根源已经无从稽
考,作品中游戏化地处理为“天生次等”一派和“雌性自足”一派的生物学
争论,近乎于影射有关女性本质的男性论述和女性论述之争。
雌性生物是不是可能有自足的存在,这就是我所说的作品中十分有魅
力的思路,但作品并非给出了答案,不如说作者是沿着这个思路开放了一个
更增歧异的问题罢了。在小说的论述中,这也许是女学者的论文,也许是作
者自己的声音,总之表面上混为一体,在其中,安卓珍尼就是水中倒影,是
自恋自足的水仙子,她无所谓分别,也就无所谓进化,她的语言和故事你无
法理解,也无法叙述,因为“她永远逸遁于声音和言辞之外。”小说结束于
这样的沉思:“她知道,要理解她,到了最终,便是没有什么可以理解;要
跟她说话,便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到了最终,这是唯一的理解,唯一的说
话。她,和她。”
这个歧异是在于它能导出阅读的问题。一种读法以为:这是对某种知
识霸权提出另类思考模式,这个斑尾毛蜥是存在的。什么是不存在的呢?“作
者指涉的恐怕是可能摆脱男人而继续进化的女人。”(7)我们可以解释说:
在女主角遭遇的两种男人的处境中,她以对斑尾毛蜥的追逐表达了自我的另
类性质。假如繁衍不能摆脱异性模式,女性的身体一定要为另一性所用。如
何才能不被定死在这场阴道中进行的战争?换言之,如何才能被看作另类的
精神的存在?就此而言,斑尾毛蜥是她的一个倒影。犹如女主角的想法:“若
不是我,那么我的女儿,或是我的女儿的女儿,也许有一天能够摆脱加在她
们身上的枷锁。”但我还要说,作为男性的作者对安卓珍尼还保留了疑问,
它在他的笔下其实也是一个空洞的符号。他描述它停顿在时间里而失去时
间,永无别样的经验,这样它既是母亲也是女儿。它于女主角,既是独立的
示范也是暴力的示范,因为它的起源来自一种这样的想象,即是雌性富有自
生和自保的欲望,而雄性在没法自行转生的情况下灭绝。无怪乎有一个问题
是这样:“等到读完之后才吓一跳,想到万一有一天女性真的进化到不需要
我们的的时候怎么办?”
《安卓珍尼》所具有的双性想象我想是董启章作品的特色之一,他让
女主角作为叙事者,但他本人的视点和女主人公的视点是可以分开的,其中
的故事层面与论述层面有矛盾,论述本身与作者的描述也有矛盾。呈现这里
的矛盾性才是《安卓珍尼》耐人寻味之处。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