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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家鼓动;要人们跟着他乘小火车离开;经过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说苏联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从背后的西伯利亚扫荡过来。所有人跟他来到盐屯车站;却看着火车把怒发冲冠的铃木医生带走了。多鹤觉得铃木医生最后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多鹤相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能把别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知道多鹤多么想跟他走。
多鹤有点冷了。太阳已经被山头挡住。一帮孩子从山坡顶上下来;脖子上套一块三角形红领带;一个男孩举着三角形旗子;他们大声问多鹤什么。多鹤摇摇头。他们太七嘴八舌。她发现他们不是扛着棒子就是拿着网。他们又问她几句;她还是摇头。她不懂他们说的“田鼠田鼠”。他们的旗子上三个字她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除四害”!
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他们一个个斜瞟她;琢磨这个女人不对劲在哪里。
多鹤再站起来往山下走时;一脚踩滑;顺坡溜下去好几米远;最后被一块石头挡住。她听见哗哗的水响;侧头去看;一条石沟里浑黄的汛水飞快冲过。她怕再来一跤;索性把两只鞋脱下。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做的;穿旧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阵腹痛来了;她两手赶紧抱住肚子;肚子又紧又胀;铁一样硬。她发现自己不知怎样已经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压在下面。疼痛在肚子里乱撞一阵;很快找着方向;朝两腿之间的出口冲来。
多鹤看见沟里的泥黄色汛水上;翻腾着金红的花。
她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点一点挪。生过两个孩子;她觉得她已经很会生孩子了。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鸟叫出夜晚归林前的那种叫声。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蓝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疼痛过去了;她的脸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额上像一层冷雨。她侧脸看看旁边的石沟;要她跨过这道哗哗作响的水;等于要她跨过长江。
这是下班时间。每座楼下的小路通向去厂区的大路;每天这时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轰轰地往前冲。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鹤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自行车铃一块儿响。这个人群被楼前一条条小路切分开;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们各自把自行车锁在楼梯口;然后水泥建筑的秃楼梯上好一阵都会响着男人们百十斤重的脚步声。这时从钢厂回来的张俭会发现多鹤没了。又跑了?他会转身就下楼;累散架的身子马上聚紧。
张俭从鞍山到了这座新的钢铁城市;给调到了刚成立的钢厂;几个月的训练学习结束;他已经是吊车手。这些消息多鹤是听他跟小环说的。多鹤总是把每次听到的话记在脑子里;有空时再从记忆里翻出;慢慢拼凑出意思。这时张俭会在哪里找她?他知道她从没出过家门;哪里也没去过。
疼痛再一次发作。她叫了一声。山坡下已经有灯光了。她又叫一声。她叫叫心里好受些。一叫就顺应了疼痛的劲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么。
她这一刻恨所有人;头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怀起孩子的中国男人。多鹤不喜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喜爱她。她不是要跟这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她母亲、她祖母差不多都是这样。她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或者是把她们生出来的人;一条条的产道是他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头有时候对看着;忽然都一笑;她们瞒着所有人的一笑;小环是没份的;连张俭也没份。
她叫啊叫啊;什么东西进到她嘴里;一看;是她自己的头发;她向一边扭脸时;咬住了散了一肩的头发。母亲把她生下来;把弟弟和妹妹生下来;给她自己生下这么多亲人;加上把母亲生下来的外婆;以及从外婆的产道里爬出的一个个骨肉;这是一个谁也进入不了的骨血团伙。因此父亲的阵亡通知书在母亲的面前展开时;母亲没有疯。她生下这些亲人们就为了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时;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身边膝下;让你知道你还没有完蛋;每一个小小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转机。
多鹤要把肚子里小小的亲人生下来;这样;她才能接下去一个一个地生。她要生出这个家的大多数来。看小环怎样把他们一个个制服!他们都会像丫头那样;瞅个空就递过来一个微笑;那笑就跟密码一样;除了血亲;谁也解不开。
她就那样叫啊叫啊。
一个人在远处叫了起来:“多鹤!”
多鹤立刻不叫了。
那个人打着电筒;抱着一件破袄子。手电筒的光先照到多鹤脸上;马上又去照她裆间。她听见这个人叫了一声:“哎呀妈呀!”
多鹤顾不得想;为什么来的不是张俭;而是小环。小环的脸凑到她脸前;一股烟味。小环凑那么近是为了把一条胳膊塞到多鹤颈下;抱起她来。多鹤比小环胖;加上肚子上那一座山似的身孕;小环一试就知道她是妄想。她叫多鹤再挺几分钟;她去山下叫张俭。小环一劈腿从石沟上跳过去;还没站稳又跳回来。她给多鹤盖上破袄子;又让多鹤拿着手电;万一摸不准方向;多鹤可以用手电给他们打信号。她一劈腿又从沟上过去了;没走多远;多鹤又叫一声;小环给这一声非人非鬼的高腔吓坏了。
“现世现报!你跑啊!跑山上找你亲爹亲妈亲姥姥来了?”小环一边大发脾气;一边又从沟上跳回来。
多鹤的姿态变了;她改成头朝山顶脚朝山下;两只手把身子撑成半坐;两个膝盖弯起;腿分得大大的。
“成母野猫了!把崽儿下在这儿……”小环上去拉扯至少有一千斤重的多鹤。最近她饭量大得不成话;连丫头都得省一口给她。
小环再一次使劲;不但没拽动多鹤;反而给她拖倒了。把手电捡回来;光一下子晃在她两腿之间:一砣东西凸在裤裆里。小环上去就扯了多鹤的裤子;手电光里;一团湿漉漉的黑头发已经出来了。小环马上脱下自己的夹袄;垫在多鹤身下。没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鹤一身。
小环听多鹤说了一声什么;她知道那是日语。
“好;想说什么就说……使劲……有什么心里话都说给我听听……使劲!”小环怎么跪也使不上劲;一脚还得使劲踹着树根;不然她会滑下坡去。
多鹤下巴朝天;说了很长一句话。小环只是说“好;行;说得对!”多鹤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假如这时有个懂日语的人在旁边;会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词句里听懂她在跟一个人恳求。是跟一个叫千惠子的女人恳求。多鹤的牙齿深深咬进每一个字眼;求她别杀死久美;让久美再多活一天;久美才三岁;明天她的病还不好;再把她掐死也不迟。就让她背着久美;她不嫌她拖累……
“行!好!”小环满口答应着多鹤;一手托住那个又热又湿的小脑袋。
多鹤的声音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的;她低哑阴沉地恳求着;声音越来越低;变成了咒语。假如这个懂日语的人附到她嘴边;会听到她在胸腔深处嘶喊:别让她追上来;别让她杀死久美……杀孩子了……
“行;听你的;有什么都说出来……”小环说。
多鹤哪里还像个人?整个山坡成了她的产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紧一棵松树;狂乱的头发披了一身;大大张开的两腿正对着山下:冒烟的高炉;过往的火车;火红的一片天;那是钢厂正在出钢。多鹤不时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顶起;放下。那个黑发小脑袋对准山下无数灯火;任这两个女人怎样瞎使劲也不出来。
多鹤的肉体全破了。她的母亲就这样把她生到地球上;那么甘心地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就因为她要生出一个自己至亲的亲人。
小环呜呜地哭着;多鹤的样子让她不知为什么就哭出来了。手电的光亮照着多鹤死人般的脸;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睁着;什么样的磨难才能把一个女人变这么丑?什么样的了不起的磨难……
小脑袋一点点脱离了多鹤;在她手心里了;然后是小肩膀、胳膊、腿、脚。小环进一口气;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断脐带。小东西的哭声在山野里吹起小喇叭。
小环说:“多鹤;儿子!咱又来了个儿子!”
可多鹤的姿势没变;肚子的大小也没变。她两手抓的松树给摇得窸窣响;脚朝上挪挪;再蹬实在。小环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搁在自己的衬衣上;把手电光对准多鹤的腿间:居然又出来一个小脑瓜!
小环尖叫:“哎呀!是双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对!”她不知该怎么忙了;太受惊吓又太欢喜。这样天大的大事怎么轮到她小环来应对。
多鹤拉住两棵松树;向下发力;然后自己坐了起来;手捧住已经出来一大半的脑袋瓜。小环一手抱着哭喊的孩子;一手上来按多鹤。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按她;似乎是怕她滚下山坡;又似乎帮她纠正分娩姿势——分娩该是躺着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记;差点掉进石沟。小环几秒钟之后明白她挨的那一记来自多鹤;多鹤踢了她一脚。
手电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小环抱着肉虫子一样扭动的婴儿;脑子和手脚都不够用。山下灯火在泪眼汪汪的小环看去;是一片火浪。
第二个孩子是自己出来的。多鹤只是轻轻托住他的头和肩;他熟门熟路地就出来了。
“多鹤;看见没;俩!你是咋生的?!”
小环把自己的裤子也脱下来;把两个孩子紧紧裹好。手忙脚乱渐渐过去了;她动作有了些效率。一面忙着;她一面交代多鹤一动别动;就在原地躺着;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让张俭来背多鹤下山。
风在松树里变了声音;呜啊呜地响;带个长长的笛音。小环看看快没气了的多鹤;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这座不高的山坡上会不会来狼。多鹤眼下可别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环突然在石沟边上站住了。她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冷风吹的;是她让心里那个她不认识的念头给吓的。那个念头其实是她不敢认识;或者认识也死活抵赖。小环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歹念头从心里生在心里灭;统统不算数;但从来没有像刚才那个念头那样;让她毛发直竖。那念头是血淋淋的:一群饿狼你牵我拽地争食之后;世上再也没有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多鹤了。
正是好时候;一双儿子刚出世。
小环站在哗哗作响的排汛沟边上;听着自己的歹念头在哗哗流动;流走了。
她慢慢走回多鹤身边;坐下。两个孩子被捆紧了;不再为世界的无边无际而害怕大哭。小环拉起多鹤的手;手像死了一样;手心被松树干磨得又于又粗。她告诉多鹤她不能把她一个人留给狼;谁也说不准这山上会不会有狼。
多鹤的呼吸慢慢悠悠;放宽了心似的。小环不知她是否听懂了她刚才的话;她让多鹤别担心;她们俩不回去;张俭会找来的。丫头告诉小环;小姨一定上山采花去了;小姨问了好多次;山上的花叫什么名。
小环最初看见的是快速移动的手电筒光亮;至少有二十个人打着手电从山下上来了。
小环大声叫喊:“来人!救命!”
两个刚出世的儿子被大而无当的世界吓坏了;你一声我一声地哭喊;两只小喇叭又高又亮。
来巡山的是几个民警。张俭在十点钟敲开派出所值班室的窗子;说他家一下子失踪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爱人。另一个呢?他差点说也是他爱人;话到嘴边他说是个女眷。女眷?就是小姨子。民警把人集合起来已经是近十一点;他们派了几个人去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剩下的人按张俭提供的线索往山上搜。民警们不喜欢这片山;人失踪在哪片松树林里都没有好事。贪污的、殉情的、两口子打架的;都到松树林里上吊。这时他们一边四面八方晃着手电;一边问张俭这俩女人怎么串通一气失了踪。张俭每答一句都觉得自己一定答错了;可又记不清他究竟答了些什么。他的两个爱人一块跑了。爱人这称呼他好久才习惯;听久了也不觉得它不正经了。这时他觉得这称呼特别适合他的家庭:两个爱人;就是有那么一点不正经。
一听到小环叫喊张俭就猜到是多鹤出事了。紧跟着的一个猜想是多鹤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了。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远远地把警察和其他所有人落在身后。又一个猜想追着他;他又要像当年一样做一次罪孽的选择:留大人还是留孩子。紧跟着的下一个猜想是;他猜自己会对医生说:那就……留孩子吧。那样的选择后;他这一生也许都会感到造了大孽;但他猜想他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选择了。他的手电光柱找到了小环。
小环穿着花短裤站在石头砌成的水沟那一面;怀里抱着两个包裹。满嘴是血。新月刚从山后上来;那血迹漆黑漆黑。她已经把发生的事讲了:多鹤生了;一对小子。民警们陆陆续续上来;相互之间说:生了孩子?谁生了?是双生子!活着呢!
等人们集合到排汛沟那一边时;多鹤已经站起来了;穿着左一层右一层的衣服;七长八短;是小环和张俭两人凑的。她半依在小环怀里;一只手扶着松树。人们说找到就好;这下放心了;怀这么大个肚子;怎么敢爬山?母子平安就好;真算是命大。
他们把手电打开;照照两个孩子;又去照他们的母亲。每一道手电光上来;孩子的母亲就深深鞠个躬;人们于是不求甚解地也回个鞠躬。很快他们又反应过来:好像我们从来不这样鞠躬啊。
大家嘻哈着说张俭应该散红鸡蛋;别人不散;他们这些三更半夜帮他搜山找人的至少一人够格吃五个红鸡蛋。一个老气横秋的民警叫老傅。老傅一直不笑;认为张俭的当家人当得太差;要不是小姨子;他的老婆孩子今天命都没了也难说。
事情再清楚不过:两个女人中的产妇是张俭的老婆;穿红花短裤抱孩子的是小姨子。真相给拧了麻花;张俭想拧过来是要费很大劲的。他这时只能随口敷衍;打哈哈说一定给派出所送红鸡蛋。
到了山脚;左边的小路通向张俭家那幢楼。两个警察抬着多鹤飞快地错过去;张俭急了;问他们要把人往哪里抬?人民医院呀!孩子都生了还去医院干什么?小环也急了;赶上来拉住担架。民警坚持要检查一下;看看大人孩子有没有什么差错。大人孩子都好着呢。好?好也得卫生卫生;万一在这荒山野地里生产出了事;跟组织上交代不了!
下半夜才把多鹤和两个小子以及被吓着的丫头安置睡下。
小环让张俭去睡;她要做一夜看护;得保证大人孩子没差错。张俭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多鹤床边。
清早病房阳台上落了几只鸽子咕咕直叫。把张俭从一小觉中叫醒。小环挤在丫头旁边熟睡;她的头占了多鹤小半拉枕头。两个小子都在多鹤腋下。大小男女六口原来睡成了一窝。他抬起头;多鹤正看着他。他觉得他浑身每一处都给她看了很久;非得在他睡着了、全无防备的时候看?他半睁的眼睛又半闭上。外面天亮了;屋里还点着日光灯;多鹤伸出的一只脚惨白浮肿。
张俭走出去;在路口的小摊上买了一碗豆浆;让摊主打了两只荷包蛋;又加了五大勺红糖;硬把白色豆浆搅成棕色。他端着豆浆鸡蛋回来时;小环的身子已经彻底睡到床上来了;把丫头挤到多鹤这边。多鹤的眼睛还是盯着他;看他两手捧着蓝边的粗瓷大碗穿过走道。他又想;她这样看他什么意思?刚才走了一路好好的;这时豆浆却泼洒出来。
第二天晚上;估摸着所有邻居都睡了;张俭把多鹤和一对双胞胎接回了家。
等到双胞胎大孩二孩出了满月;张俭把两张木床加宽了;还是做成炕的样子。大孩二孩跟多鹤睡小屋;他自己、小环和丫头睡大屋。偶尔来个厂里的人和张俭副组长谈事;大屋也是客堂。拼命干活、拼命不说话是张俭的优势;他占了这优势升任了吊车组的副组长。
从此张俭基本上不去多鹤的屋。六岁半的丫头已经很好使唤;跟她说;去;把大孩二孩抱来;她就会先抱一个、后抱一个地把两个弟弟抱给张俭。二孩稍微瘦一点;张俭就凭这个记号辨别一对双胞胎。兄弟俩特别能吃能睡;张俭再正眼看多鹤时;发现她多余的肉全化成乳汁;让两个小子嘬走了。多鹤还是多鹤;一天到晚有条有理地做她的那一套。丫头的衣服给熨得光整无比;打补丁的花格子裤还给熨出两道刀刃似的裤线。连丫头去幼儿园别在胸口上的手帕;也熨得棱角分明。生了孩子的第六天;她一早就下床了;拎一桶水;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把水泥地面擦得发蓝。
张俭有两个年轻的工友;是和他一块儿从鞍山来的。二十岁的那个姓彭;二十四岁的那个姓石。组里一共三个从鞍山来的;马上就跟从上海来的、武汉来的开始了对台戏。小彭头回上张家是双胞胎满月不久;他要让张俭给他的入团申请书查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