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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松原盘算着难得的七天假日怎么过。到舅舅家住,白天上街去玩,到戏园子看看戏。
小松原换上便装,从舅舅生田教授家出来,坐人力车在奉天城街上行走。透过车窗,欣赏慢慢退后的街景。
行人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小松原喊:“停车,快停车。”
“还没到四平街。”人力车夫说。
“停下……车!”小松原说。
小松原追了上去,恐怕认错人,他一直追到那人身边,叫他:“朴成先,朴成先!”
朴成先停下,转头见小松原,略微吃惊:“是你?”
“你怎么在这儿?”小松原也觉得奇怪,“你们不是回老家了吗?”
“唉!”朴成先叹气,“摊上事,走不了啦。”
小松原不知道朴成先摊上什么事,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愁眉苦脸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君,您说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朴成先哭腔说。
“啊!”小松原大吃一惊。
“美玉的右眼珠让人给抠去了。”朴成先伤心,眼泪扑簌簌地落,喃喃地:“她没了一只眼睛。”
“谁干的?”小松原问。
朴成先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呀?”小松原追问。
“是……太君,不说了。”朴成先不敢说。
“说吧。”
“浪人,日本浪人。”
“怀抱战刀,穿着……”小松原描述一下黑龙会的人穿着打扮和佩戴,“文身。”
“手臂上文条青龙。”朴成先说。
黑龙会的人抠下朴美玉的眼球,做什么?小松原顿然醒悟:哦,也是为林田数马……他问:“你们在开原出的事?”
“是,开原。”朴成先说。
昨天火车头在开原站停下,上来的肯定是黑龙会的人,他手里的罐子装的正是朴美玉的眼球。
“朴美玉到底没逃出这场劫难。”小松原自言自语地说。
朴成先迷惘地望着小松原,日本人不主动说的,还不能问。是他说有人要女儿的眼睛,督促自己带她赶快逃跑,他晓得内幕。
“她怎么样?”小松原问。
“正在医院治疗,剩下的这只眼睛保住保不住都很难说。”朴成先眼里充满着忧虑。
小松原没再说什么,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我走了太君。”朴成先与小松原道别。
在那个年代,一个素昧平生的日本兵能做到如此程度也就破天荒了。在不可一世的日本人眼中,中国人的一条命与一只蚂蚁无二。有的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小松原站在原地没动,他眼睛瞟着朴成先走过街去,对面是一家医院,显然,朴美玉就住在那所医院里。
34
蹓蹄公狼叼着一把匣子枪,那种二十响的枪也有人叫它王八盒子,威力蛮大的。花膀子队的炮头大块头使用它多年,从它膛里喷射出去的子弹,曾经击毙过几条狼。
蹓蹄公狼叼它回来干吗?总不至于别在腰间吧!
与吃自己同伴的花膀子队血战一场,咬死的人比死掉的同伴多。它在人类落荒而逃后,率群返回野狼沟,从横躺竖卧的尸体中,找出同伴。
“腹葬!”蹓蹄公狼下达了命令。
狼的丧葬风俗很独特,人类的海葬、天葬、火葬、土葬……它们都觉得不够悲壮,不够深刻,采取了腹葬。
腹葬,将死去的同伴吃进肚子里,让死者的血脉继续在生者周身流淌,灵魂一起生生不息。
一只老狼的一生,不知要吞下多少个伙伴,可能其中就有它最亲的人——妻儿老小。
十几只与花膀子队厮杀而死的狼顷刻之间葬入狼腹,吃掉伙伴不是为了果腹,为了纪念,真正意义的当食物,是下面啃吃人的尸体。
八九十只狼抢食人尸的场面——群狼分尸,它们有着高超的剔骨本领,竟能啃得一丝肉都不剩,剩下的是白花花的骨头,卢辛见到的就是这些狼啃食过的骨头。
嗷呜!嗷!——
蹓蹄公狼扬起脖子对月,顿时噑叫声响彻云霄。
众狼随之,爱音格尔荒原笼罩在一片悲怆哀噑之中。
韩把头站在玻璃山上,眺望月光下的香洼山,那里寂静无声。狼的嗥叫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狼今晚怎么啦?”吴双一旁说。
“不像是祭月。”韩把头说。
狼在月亮升空的时候,对着月亮噑叫,是极平常的举动。猎人时常听见它们噑叫的声音。
“今晚肯定不是,像葬礼。”韩把头说。
狼的葬礼韩把头没亲眼见过,他却目睹过一个乌鸦的葬礼。
一只死乌鸦横尸沙丘上,它的身边围一圈乌鸦,乌鸦首脑站在一旁,嘎呀嘎呀地致悼词,历数逝者生前的丰功伟绩。致毕悼词,乌鸦首脑衔起死者送到一个水泡子里实行水葬,乌鸦结群在水泡子上盘飞,向遗体告别,叫着寄托悼念之情。
“难道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人闯入咱们的地盘?”吴双说,他怀疑有人在偷猎白狼。
猎帮十分讲究先来后到,所谓先来的吃一口,后来的啃骨头,香洼山有白狼群是韩把头发现的,他带狩猎队来这里,在香洼山对面的玻璃山扎下窝子(安营扎寨),按狩猎帮之间的规矩,这个地盘就是韩把头的。
“韩把头的趟子!”后来的猎人走到此会这么说。然后自觉躲开,另寻其他打猎的场子。
“喂子也打了。”吴双说。
韩把头夏天来到玻璃山,第一件事就是打喂子。
“吴双,你带几个人去打喂子。”韩把头吩咐下去。
新到一个场子,猎人都很兴奋,去打喂子争着抢着去。
吴双挑选人手,直奔香洼山。
“我们用什么打喂子?”猎人问。
“黄羊子。”吴双说。
打什么样的喂子,是鹿是黄羊子要根据所要猎的目标而定,譬如猎熊,要打鹿作为喂子,用腐烂的鹿引来熊。
“打狼用什么?”一位年轻的猎手问。
这个问题提得不愚蠢,就是经验丰富的猎手,也不是张口便可以回答的问题。狼的习性不同于起其它动物,不是自己猎获的动物,轻易是不吃的,死物就更很少着边儿。
“张三(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这句老话,从侧面说明了狼一般情况下,是不吃死尸的。因此用猎其它动物放喂子的方法来对狼,未必奏效。
“我们打喂子,并非为了招引来狼。”吴双说。
年轻的猎手听吴双的话,如坠五里雾中。
吴双吃透了韩把头的心思,打喂子目的不在引来狼,事实上也引不来狼,狡猾的狼会把人为的喂子当成陷阱,不但不会到喂子附近来,还会避而远之。
身为狩猎队的把头,经验丰富的韩把头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常识性的错误他不会犯的。其实,打喂子还有另一个意义,就是告诉别人,他们在香洼山一带狩猎,香洼山是他们的领地。
“没人闯入咱们的场子里来。”韩把头十分自信。
狼噑声没持续多久,荒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韩把头躺在暖乎乎的狼皮褥子上,抽烟。那个狼卵子皮烟口袋,垂吊在烟袋杆上,悠荡着,他的心也被悠得很远。
“嘻!好雄壮。”索菲娅笑,毫无羞涩地看着韩把头,瞟了他的裤裆一眼。
韩把头搭一眼索菲娅,某阴暗处有什么东西不安分起来。不过他控制住,深深地隐藏了。
“狼一定厉害。”索菲娅说,语言有挑逗的意味。
韩把头清楚地记得索菲娅的眼神,他没接触过几个女人,但是对女人的感觉十分准。一个女人向自己暗示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
“球……球!”索菲娅把狼男性的东西说得大胆。
枪——球!韩把头吃惊女人也如此称谓。狩猎队几年前过年有一个趣闻:
过年,霍家爷仨儿学着别的猎户样子贴春联,自己不会写。
“我给你们写一副对联。”吴双主动说。
霍家爷仨儿高兴,求之不得。
吴双握着毛笔,望着霍家爷仨儿构思了一会儿,大笔一挥写了一副对联。
“好,好!”霍家爷仨儿瞧着对联,恭维地连连说。
吴双说:“贴上吧!”
求来一副对联霍家爷仨儿自然高兴,回来贴在房门上。
鞭炮响过,猎户们相互拜年,来的人看着霍家对联,窃笑。
“爹,他们怎么看着咱们家的对联笑?”小儿子警觉。
“写得好嘛!”霍爹说。他对吴双会吟诗作对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称吴双是倒笔邪神。
“不对呀,爹。”小儿子越发觉得不对劲儿。
“有什么不对?没错!”爹固执己见。
“我去问韩叔。”小儿子跑去找韩把头。
韩把头听后,好生奇怪。
“谁见了都笑。”小儿子说。
韩把头想了想吴双与霍爹的关系,论着吴双朝霍爹叫姐夫,是远房的亲戚,按照当地风俗,姐夫和小舅子可以开玩笑的,深一点浅一点都无所谓。
“我去看看你家的对联。”韩把头想到了什么,来到霍家。
韩把头一见门上贴的对联,忍俊不禁。
霍家爷仨儿见韩把头也笑了,感到对联出了毛病。
“怎么啦?”霍爹问。
“你们不认得对联上写的什么?”韩把头问。
霍家爷仨儿同时摇头,霍爹说:“我们爷仨儿,一对半瞪眼瞎。吴双这坏东西写了啥?”
韩把头把对联内容念给他们听。
上联:一门无福三根棍。下联:父子爷仨六个球。横批是:刀枪临立。
“狼叫,又有枪声,我还是带人去遛遛场子。”吴双放心不下。
每年都有不懂得狩猎规矩的人,擅自闯入他人的场地,去阻止或驱赶是完全必要的。
“你去吧,我来驯鹰。”韩把头说。
吴双捉到了两只海东青需要驯服。
35
“眼球”的同一个话题,在同一个城市里展开。
满铁医院里,林田数马满脑子飞翔着眼球,酷似当今三维动画的飞球。眼睛临近去掉纱布,他激动不已。
“我将有一只女孩的眼睛!”他无比自豪。
林田数马被推出手术室,他一直在想象那只眼睛望世界的感觉。女孩子的视觉一定很特别。
“快一点儿!”他盼望早一点儿去掉绷带,有些迫不及待。
生田教授来查房。
“生田君,我将看到什么?”林田数马问。
“应该和常人一样?”生田教授说。
“所有人的眼睛视物体都一样吗?”
“没差别!起码理论上是这样的。”生田教授说。
生田教授的回答,并没抹杀掉林田数马对植入的那只眼睛的特别期盼。他坚信不移人的眼睛视物有差别,漂亮的眼睛和丑陋的眼睛看人一定有所不同。
“祝贺你明天就可以看见东西了。”
昨天,生田教授做完检查,对林田数马说。
林田数马因“眼球”激动得一夜未睡。
另一家医院里,一个失去眼球的女孩子痛苦万分。
“美玉……”朴成先握着女儿的手。
朴美玉一只眼睛缠着绷带,准确说是一只有眼无珠的眼睛,或不称其为眼睛的眶。
“医生说我剩下一只眼睛,爸爸,是吗?”朴美玉问,还抱有恢复完美的幻想。
“是,孩子!”朴成先说。
“为什么呀?我的眼球还能找回来吗?”朴美玉几分稚气地说。
眼球,不是件普通的东西,被谁谁拿走或偷走,有物归原主的可能。这是一只鲜活的眼球啊!即使找回来,还装得上去吗?
“你们需要就抠我的眼珠吧!”朴成先跪在黑龙会的小野面前说。
小野霜着一张杀气的脸。
朴成先继续哀求,以一父亲的名义向刽子手哀求。
“放过我女儿,她才16岁啊!”
小野目光朝有人严密看守的房间飘扬一下,朴美玉关押在里边。
“我的眼睛……”朴成先请求用自己的眼珠代替女儿的眼珠。
“你的眼睛不美丽!”小野说。
朴美玉挖眼睛时并没大叫,朴成先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他看到女儿捂着眼睛从里面踉跄而出,指缝间流出的血如鲜花绽开……女儿因眼睛美丽而遭破坏,许多事物就是因为美丽引来杀身之祸!
“我女儿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朴成先经常这样自豪。
令朴成先自豪的东西,被毒恶的目光盯上,小野是在开原小镇为林田数马寻找美丽眼睛的时候,在那条古老的街道上发现朴美玉父女的。
那时候,朴成先正带着女儿逃亡。
“我们今晚能到二姑家吗?”朴美玉怀着对二姑家葡萄的向往,把仓惶的逃亡当成了一次旅行。
二姑家的葡萄架对她充满着十几年的诱惑,一种叫做红眼睛的葡萄,缀满枝头。
“瞧,我侄女的眼睛!”二姑指着葡萄,说。
成熟的葡萄像一双美丽的眼睛,亲戚们见葡萄经常想到朴美玉眼睛的美丽。
不知道叫小野的日本人在一个世纪初叶的中国北方的小镇上,冷不丁发现一双美丽的眼睛,他把美丽的眼睛看成是什么?武士的心通常比他怀抱的铁器——刀硬,或许他认为眼睛长在人的脸庞和葡萄结在枝上没什么不同。
“葡萄熟了吧?”朴美玉再次问起父亲。
“快走!”朴成先催促女儿加快脚步,他们正走向大车店。决定他们今晚是否能到达目的地,看大车店是否有去乡下的拉脚大马车。
与亮子里比,开原是个大镇子。朴美玉对面前的镇子充满好奇,外面的世界精彩,好玩!危险,不测什么的她丝毫没感觉到,快快活活的。
古镇的商贸景象,没理由让一个女孩子去胆战心惊。
“冰糖葫芦!”
“地瓜,热乎的!”
朴美玉对吃的并不感兴趣,林立的买卖店铺令人目不暇接,招招的店幌磁吸着她。
“走,美玉!”朴成先有一种直觉,像似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们。
身后三三两两的行人,绑架者小野的脚步还很遥远,他的身影还没出现在朴成先的视野里。
朴成先一边催促女儿,一边不停地回头观望。
挎着筐的两个女人,摞补丁衣物对隐藏的某部位茁壮成长起作用,它还是张扬出来,并没影响街人对她胸前的想象。
“关东女人身板真汹势!”朴成先过去这样想过,现在他没那么想。在亮子里火车站,他在南闸楼当值,月夜他听见一女人在干硬的沙地上排泄,白花花的东西大面积朝着他的方向。开始他没看出女人的用心,一次次目睹白花花,朴成先遇热蜡烛一样慢慢地软化。
女人钻进狭小的闸楼,他们本也不需要太大的空间。
在火车经过的空隙里,关东女人展示她茁壮成长的部位。朴成先领略了丰腴,粗粝的丰腴。
“火车来啦!”丰腴说。
朴成先依依不舍地去扳道岔。
丰腴是突然消失的,不知道原因根本没有原因,白花花的丰腴再也没出现。关东男女的故事多是没头没尾,没有结尾的故事倒让人难忘。朴成先在开原街头偶然遇到的女人,至少有三分之一部位相像。
大车店没有去乡下的车,连捎脚(临时搭乘)的车也没找到。
“今晚我们住下。”朴成先做出选择。
一次致命的选择。
小野是半夜潜入大车店的,冰凉的刀架在朴成先的脖子上。
“要你女儿活命就别出声,乖乖跟我走。”小野威逼着。
朴成先和女儿就这样遭到绑架。
“我是一个扳道岔的穷工人……”朴成先说。
小野说:“不要你的钱。”
朴成先惑然,绑架不为勒索钱财?他说:“往日无怨,近日无愁。我一个扳道岔的,咋会得罪什么人呢?”
小野说:“你别乱猜,绑你们自有绑你们的道理。”
一颗美丽的葡萄被摘走,朴成先心在流血。满架的葡萄被摘走别说是一颗,就是一筐,就是一车,那也没什么值得惋惜的,架上结满葡萄。女儿的葡萄只两颗,摘走一颗,整个人都破坏了。
小松原在医院徘徊,他知道朴美玉住在里边。这个鲜花一样的女孩,她在他心里就是爱音格尔草原上一朵红月亮花,鲜艳夺目……他不敢想失掉一只眼球的朴美玉是什么样子。
去看看她?不去看?小松原无法做出选择。
一个日本兵,在那个奉天城里的傍晚做出选择,似乎不很容易。其实,小松原终没迈进医院门槛的原因,是他要永远珍藏一个美好的形象,一个素昧平生女孩的形象。
不去见她,美好的形象就不会被破坏。
“舅舅,我们队长还叫黑龙会的人摘下一个人的眼球。”在生田教授家,小松原说。
生田教授看到外甥悲伤的面容,猜到什么。问:“你认识受害者?”
“一个铁路工人的女儿。”小松原语调沉重。
生田教授神色严肃起来,他亲眼见到过那只眼珠。自语:“作孽!不可饶恕!”
“舅舅,我们队长用了她的眼睛?”小松原问。
生田教授摇摇头。
小松原立刻复杂起来,没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