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来比什么都强。
郭运的一个堂哥,见亲戚回来了很多,就想着趁这个机会砌房,要不人一散,找个帮工都很困难。他把放地基的日子定在三爷爷出殡后的第二天。郭运也被叫上了。他跟郭运说,你不要急着走哟,帮我几天工,到时你砌房我也来帮你的忙。郭运自然是答应的。天气虽然热,早稻已经收上来了,晚稻也插下田了,这是个农闲的时节。砌房正是时候。在农村,砌房是大事,不但亲戚要来帮忙、祝贺,家族里的人也是要来帮手做些事的,办大事一点人气也没有兆头不好。
吃饭时很是壮观,临时搭的竹棚,泥砌的灶,铁锅大得可以煮下一头猪。树根劈成的柴烧得通红,一股轻烟萦绕在村子上空。锅里的蒸气像一团云雾一样升起来,在竹棚里又迅速散去。一大家族人大鱼大肉十几桌摊在地坪里吃。不断放着鞭炮,不断有远方的亲戚加入,来棺前磕头作揖。这丧事办得真有点喜事的味道了。
八
郭瑞仁、龙上英和张同去广州,他们的行动全由给他们出资的报社安排了。
出远门,郭瑞仁、龙上英要穿戴得正式一些,郭瑞仁把一直戴在头上的旧军帽脱了,换上了郭运买的新军帽,粗布裤子上系了一根红绳当做腰带。龙上英脱下黄色塑料拖鞋,换上了一双新解放鞋。找了一条白毛巾系在腰上。实在找不出什么新的衣服,郭运买的红外套龙上英又舍不得穿,他们就仍然穿得一身粗布衣裳。
郭瑞仁找出户口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旧钢笔,哆嗦着把笔尖在嘴唇上蘸了蘸口水,手颤抖着在户口簿背面写下“惨儿运娃,爸妈来了,请你安息”。字迹歪歪扭扭几乎不能辨认。写完字郭瑞仁泪眼双流。他把户口簿藏好,把几件旧衣服装进蛇皮袋里,就招呼老伴出门。
几个村民来送行,说些宽慰的话,一直把他们三人送到村口。经过一户户人家,老人们都走到屋前跟他们告别,说些吉祥祝福的话。村口的小路泥泞坑洼,郭瑞仁腿脚不是太灵便,两里村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裤腿上都是泥。
七天前,曾是阳光普照,郭瑞仁、龙上英沿着这条路送儿子出外打工,他们眼望着儿子坐上去贵阳的班车,绝尘而去。七天后,阴云密布,同样的路,同样的车,他们去为儿子奔丧。二十多年前,郭瑞仁曾外去杭州打工,走过这条路,两年后为照顾年幼的郭运回了家。从此再没有外出过。这条路与一个遥远又陌生的世界联系着。然而,对黄包包村这里走出去的农民,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啊?!
龙上英从没出过远门,她想着最后亲手摸一摸娃的脸、娃的手脚。她要向那一家人去赔罪。作为道士的郭瑞仁,他想把娃的魂招回黄包包村。他不想儿子在外做一个孤魂野鬼。
到广州的晚上,记者带着他们三人打的到了华景新城人行天桥下,车刚停下,郭瑞仁、龙上英就打开了车门。龙上英早已是满脸泪痕,她擦了擦漫无边际的泪水,抬头望着人行天桥,这个她第一次听说的“天桥”,她想象过多少回、梦过多少回的天桥,高大、坚锐、傲慢,深深刺痛她的想象和泪眼,她的眼里深深充满着迷惑和慌恐。“哇——”一声就哭起来了:“娃啊,娘来看你了!你怎么从桥上跳下来呀?!”她哭着,头一直抬着,望着桥栏,好像她的运娃还在桥上没有往下跳,一切还没有发生,她在就能阻止这一切不要出现。
郭瑞仁一下车,腿就发软,他在张同搀扶下,颤颤巍巍,一步步走近桥底。那好像是个一步就能到却让他无法迈开这一步的地方。他心咚咚跳着,呼吸困难,几次差点跌倒。记者告诉他郭运跳下的准确位置,老人站住了,要张同拿香烛纸钱,他手在身上摸索着,摸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突然往地上一跪,老泪纵横,手哆嗦着把纸钱一沓一沓点燃。两眼默默地看着纸片在火中舞蹈着,蹿动着,像是人间之外的灵物,突然现形。火焰的下面,纸片迅速从黄色变为黑色,化为灰烬,奇迹一样变得轻如风过。那是抵近灵魂的过程。郭瑞仁开始了另一个仪轨,他从身上取出白色的招魂幡,在燃烧的冥币前站了起来,身子起来一半,又一跪,差点倒下。一旁的记者赶紧扶了他一下,他站稳后,拿着招魂幡绕着火堆转圈,口里唱着歌,长歌当哭,曲调哀婉、悲恸。龙上英跪在火边哭喊:“娃啊——娘来看你了,娘带你回家。”她掏出白毛巾一边抹泪一边号啕,哭得瘫坐在地上。
郭瑞仁转完圈,在刚才跪着的地方,又扑通双腿跪了下去,双手抱拳向儿子作揖。女婿张同也跪下了。郭瑞仁大声说:“娃啊,父亲和你娘要带你回家!”
路上密集的行人纷纷向这边侧目。三个乡下人,一个腰系红绳,一个系着白毛巾,穿得鼓鼓囊囊,用一种少见的语调又是哭又是喊,有的疑惑地停下脚步,更多人见怪不怪,乜一眼脚步没有顿一下就走过去了。
再次坐上出租车,郭瑞仁、龙上英把车窗玻璃摇下,回头盯着那座天桥,直到它越来越远,满街闪烁的霓虹灯把房屋、汽车、行人照得五彩缤纷,那座幽暗的天桥像一道光的暗影被光的洪流淹没了。两个老人的泪花也像珍珠一样在暗夜里发光,被五彩灯光映照得斑斑驳驳。
九
郭运越来越感觉自己在黄包包村是待不下去了。他是个闲人,也是个不正常的人。是人都忙去了,年轻人走得越来越远,好像越远就越能挣大钱。经常有传闻说某某在什么地方发了财,某某当了什么经理、老总,发达了。这都是乡里人白日发梦,想出来的。真的发达的人太少太少了。打工的人出于虚荣心,回来只讲外面自己如何的好,从不讲自己的不好。田地里的活,都是老人在干,一个后生仔闲坐在家,招来的只会是怪怪的眼神。
已经有人在问他了,什么时候走呀?几时去打工呀?以前回来的确是假期少,想着挣钱,都只是住几天就走,这一次不同,他是下决心辞了工回家来的,想砌了房,不再出门了。但郭运第一次感觉到黄包包村不能接纳他,他违背了什么东西,像逆水行舟一样艰难。他感觉到自己不完全属于黄包包村了,他被老人们当成了远方的人,一个只是回来探亲的人。
郭运越来越有压力了。杨萍的追问再也不能敷衍,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再去找工?到春节还有半年,赚三千元就可回来砌屋。回深圳,跟杨萍在一起,钱是难攒的。不到深圳么,想她又想得厉害。怎么办?他连大哥那边也没有心思去坐了,他回来后,兄弟俩都没好好聊一聊。
命运似乎充满着玄机,郭运本以为自己已经作出了选择,他已经回到了家乡。但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把他推开,他最终只有决定走了。他这时想到了广州。
广州,郭运并不陌生。去开平打工,就是在广州下的火车,他那时路过广州。
第一次春节回家,他随着春节回家的人流来到了广州火车站。车站广场人头攒动,那真是一锅煮沸的饺子,个个都在移动着,有的人头形成一股股涌动的黑色暗流;有的停滞不前,在原地待着;有的漫无目标,像无头苍蝇东撞西碰;有的突然跑了起来,在人群中飞跃一般,瞬息间又在人群中隐于无形……
郭运只在片刻间就投入到了人潮之中,他得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他就是无头苍蝇中的一只。
售票厅的车票几天前就已售完,他失望又伤心地走出大厅。票贩子跟着他,问他去哪里,他说贵阳,票贩子于是掏出了到贵阳的车票。郭运一阵惊喜。他的手触到车票,对方向他伸出了一个大拇指和一个小拇指,另外三个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死死地扣向手心。郭运先不明白什么意思,对方说:“六百块,不讲价。”这是票价的三倍。郭运辛苦做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么多钱。他痛苦地摇着头。
他在人潮里就是一只无助的苍蝇,东撞西碰,不知道肚子饿,不知道天色在暗下来,风越来越寒冷。他已经疲惫不堪,回家的愿望是这样强烈地驱动着他,他像大海捞针一样想找到一张回家的票。等到他头晕目眩的时候,他才发现天已经完全进入了黑夜。他得找地方歇息,找地方吃饭。他这才想到拉他住宿的人,他们一个个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住宿十元,离车站5分钟,有的声明可订车票。
他试探地找到一个写着部队招待所的牌子。举牌的是一个脸蛋圆圆的姑娘,他觉得她比较可靠,就主动凑上前去,问她住宿多少钱,姑娘立马回答部队优待打工者,一律十元,可以订火车票。郭运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脸皮紧绷了一天,这时换了一个表情,得到了松弛。
他知道行骗的人太多,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旅店离车站远吗?姑娘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们离得最近,10分钟内可到。有专车接送。”郭运彻底地放松了,他背着编织袋,站在姑娘身边,两三分钟后姑娘身边已聚集了四五个打工仔。姑娘把牌一举,领着他们就朝广场外走。
广场外有一辆旧中巴。他们上车,车里已经坐满了人。郭运走到后排最后的位子,刚坐下不久,车就启动了,载着一车人在广场立交桥下调转头,到了一座十字立交桥,向左90度转弯,向北开去。
车走了很久,早就不止10分钟了。路上车辆越来越少,灯光越来越暗。郭运的心越来越慌。40分钟后,路灯稀疏得照不清路面了,黑暗中汽车一拐,果然有一个大门,一堵墙上用鎏金大字写着某某部队。郭运的心又觉得安定了。
中巴进了门又是一个急拐,进入一条小巷。拐弯的时候,郭运看到前面还有一个大门,那才是真正部队的门。
他正在犹疑的时候,车一拐,一个急刹车,停下来了。
车门还没打开,一群穿迷彩服的人把车围了起来。待他们走下车时,这些人排成了两队。把下车的人夹在了他们中间,嘴里说着欢迎、欢迎,手已经像抢一样夺过了旅客的行李,往一楼的一间房里拿。郭运见这阵势,只好乖乖把行李交给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车上的人随行李跟进了屋,也有两三个感觉情况不对的,自己拿着行李站在房外,迷彩服把他们围了起来,要他们进屋里去登记住宿。有人不依,穿迷彩服的人就强行拿行李,争来争去,有人挨了一拳,被推进了房。
一个长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开口说话了:“你们是我们请来的客人,赶快登记,每人一晚四十元。”有人抗议说:“不是说十元吗?”那个汉子把眼一瞪,“谁说十元?坐车不要钱吗?我们的服务不要钱吗?少哕唆,赶快交钱。要车票的赶快交订金,晚了就没有啦!”他又指着那个抗议的人说:“你住宿五十,不准不住。”那人拿了行李就要往外走,一群穿迷彩服的蜂拥而上,对着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再没人吱声了,郭运跟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交钱。有要求订车票的,要交三四晚住宿费,除车票费外,又加收了手续费。郭运不敢订票。他想着的是如何快些逃走。
晚上,一车又一车的打工仔被中巴拉了过来。郭运听到房内传来的打斗声、叫骂声、惨叫声。有一个人冲出房间跑到了巷口,四五个人跟在后面追赶,眼看就快到大门了,一道黑影飞起来,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打到了那人的后脑壳,逃跑的人应声倒地,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吉……
这一次春节的经历,深深烙进了他的记忆。对广州,他有一种本能的恐慌。
第二次闯广州,他想离开开平,想到大城市寻找发展的机会。他在开平看到了一张报纸上的招聘启事,他打过电话,询问了情况,对方说欢迎他来广州工作,月收入有一千多元。他带着这张报纸就来了广州,按报纸上登出的地址找到那家职介所,服务小姐问明他的来意,又要他的身份证看了,说她这里正好有一家工厂招工,月薪一千二百元,不过要试用。这对郭运来说,如同喜从天降,服务小姐打通了电话,报了他的名字,那边说同意试用,要他马上来上班。服务小姐按规定收了他六百元的介绍费,她说如果试用不聘还可退他三百元。
郭运按地址找到了那家工厂。一栋小的房屋里,两个男人热情接待了他。按规定,他要先交六百元,三百元为押金,三百元为培训费,身份证也得押上。对方见郭运怀疑,解释说这里是工厂的培训基地,他们是一间大工厂。郭运在一间房子里与一帮男人拆线,而另一间房另一帮女人把他们拆下的线又重新织成袋,三天后郭运就被炒了鱿鱼,理由是他手脚太慢,不适合干这个工作。他领回了一百元的押金和身份证,灰溜溜走人。
到了职介所,郭运要求退钱,服务小姐告诉他,钱是不可以退的,她可以负责再给他找一份工作,如果他再被炒了鱿鱼,职介所就概不负责了。郭运像被人揪了一下心,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他身上的钱被骗光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走到了人生的绝路上了,他无助、孤独。两个大汉站在门外,望着他一步一回头走远,凶恶的目光如两道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的双腿走在坚硬的水泥街道,觉得是软绵绵的。自己就像一只纸折的船,被抛到了汪洋大海之中。这个世界,只有黄包包村是安全的,才是自己的巢。但它现在在哪儿呢?在现实的世界里,它是那么小那么遥远。
再去广州打工,郭运真的不想,那些痛苦的记忆开始折磨着他。他每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不通,那些欺负他的人其实与自己一样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都是打工仔,他们怎么就下得了手?!他不愿把这些痛苦的经历告诉家人,让他们替自己担惊受怕。
十
郭瑞仁、龙上英突然就成了别人的仇家。这仇家他们都不认识。郭瑞仁更无法想象他们的仇恨是怎样的,他该怎样面对。他的脑子是木的,好像不会思考了,只有一片空白。他只是凭着做人的良知一定要去那家人家替儿子赔罪。儿子为什么要干下这样的事情?郭瑞仁更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想了很多个理由,但没有一条是能说服自己的。这样的难题,他家几辈人都没遇见过。
离开华景新城,晚上10点,的士在华港花园停了下来。龙上英抹了一把泪,跟着下了车。
小湘女的家就在这里,她的父母任川、彭小慧在华港花园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记者和张同分别搀扶着郭瑞仁和龙上英上了楼,记者按响了任家的门铃。里面传来任川的声音。犹豫了几秒钟,门“呼”一声打开了。小湘女的父亲任川探出头来,脸上仍然是悲戚的神情,他疑惑地望着他们。郭瑞仁、龙上英马上上前:“我们给你道歉来了!”任川迟疑了一会儿,当他明白面前站着的人就是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郭运的父母,他突然大声叫着:“道歉?!我不会接受你们的道歉的!”
郭瑞仁、龙上英、张同“扑通、扑通”一齐向他跪了下来。老人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任川赶紧从房里出来,与记者一起扶起了郭瑞仁。扶龙上英时,她怎么也不肯起来,哭着“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嗓子呜咽、嘶哑、苍凉。
任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好好的女儿啊,他为什么要害我女儿?我们都不认识啊!她才来广州,才三岁啊!我还没来得及陪她玩一下,还没有好好疼她,她是想我才来广州的啊!她就这样死了!”任川哭着,泪水已经失控,“她喜欢布公仔,每次只是摸一摸,我们都没舍得给她买!她多懂事啊,知道家里穷,摸摸就走。那天还闹着要穿新衣服跟我去上班,没想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死得太惨了!我给她买双新鞋,她脚肿得连鞋都穿不进了。对不起,对不起就行啦?!”任川挥动着双手,情绪越来越激动,“我也是打工的,我一个人两千多块要养一家人,你们要是诚心道歉,你们先把医药费付了。医药费我花了几万元啊!”
郭家人说着对不起,不知如何是好。郭瑞仁说:“我们养的娃,没想到他来广州打工会做违法的事……我没有钱啊……”
任川由伤心转为痛恨:“你们就这样养儿子啊?!你们父母就没有责任?你们可恶的儿子为什么要害一个三岁的小孩?”
龙上英已泣不成声:“我自己的娃也丢了啊!对不起,对不起……”
小湘女的外婆、奶奶和姑姑都站到了门口。小湘女的奶奶激动地说:“我们都是做老人的。该明白是什么滋味。”
小湘女的妈妈伤心过度,在ICu重症病室外守候了五十多个小时,几次昏倒在医院走廊。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泪水早已流干的她,身子虚弱地靠在门框上,想对郭家说点什么,但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任川见龙上英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