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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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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住了三天,那些员工就跟我提意见了。他们并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他们中有人跟他吵了架。因为他乱用他们的洗漱用具,而且把客厅弄得乱七八糟。他还把别人的一双新皮鞋穿了出门。他生活毫无规律,半夜开灯看书,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搞得大家睡不安稳。 
  他也来找我,苦着一张瘦脸。他来到我的办公室,双手摊开,说,他们排斥他,凶他,他不能跟这些人住在一起。而且他早已不习惯群居生活。他要求还是住回到我那里去。 
  “不行啊,哑马。”我说,“诗人应当生活在人民之中。你跟他们把关系搞好吧。” 
  “我想还是和你住在一起。只有你能够理解我。”他说。 
  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他的要求。我觉得够忍耐他的了,换谁都不会这么宽容。 
  “那你还要借点钱给我。”他又提出新的要求,“三百块钱。” 
  “这个行,这个我答应你。”我连忙答道。 
  两天之后的早上,我穿好衣服提上电脑包把门打开,却意外地发现哑马靠在我的门口睡着了,嘴巴微微张开。我把他摇醒。我说:“嘿,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他说昨晚上他跟房子里的一个人吵架,其他的人把他赶出来了。他在外头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来到了我的屋门口。我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做?他说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一点人性都没有。他们是这个城市里的猪。 
  “好啦好啦,我会处理这件事的。你先回去睡吧。就说是我叫你回去的。这帮家伙,太操蛋了!”我说。 
  “我不回去了,我还是住在你这里。你不会那样对我。你曾经是个写诗的。” 
  “算啦,不要提我是写过诗的。你还是回到他们中间去。我这里不太方便。”我说着把门带上,朝小区外边走。 
  “那个说吴侬软语的女孩子,”他忽然叫道,“和我分手了!” 
  我没有回头,说:“分了就分了吧。再找。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在后面叫起来:“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聊聊!所有的人都抛弃我了!我想和你聊聊!” 
  “我没时间。我要上班。”我仍然头也没回。 
  在小区大门口,我拦住了一辆的士。 
  他追过来,拍着车窗:“你下来,我想和你聊聊,就一会儿行不行?” 
  我把车窗摇下,说:“我真的没时间。公司里有个早会。回去休息吧。我晚上再找你。” 
  司机开动了车。我听到后车盖嘭嘭地响。司机刹住车,从窗子里探出头,朝后头吼道:“捶什么捶啊,捶坏了后盖叫你好看!” 
  我回过头去,看到哑马站在车屁股后,透过后窗瞪着我。我生气地对他大声说:“哑马,你太不像话了。你要干吗?” 
  “我要你下车。我们聊聊。我难过。所有的人都把我抛弃了。” 
  “我跟你说了我有事。我晚上会来找你。”我说完了就叫司机快走。 
  车朝前开动起来,后盖又嘭嘭的一阵乱响。 
司机和我都跳下车去。哑马转身跑开,退到十几米远的地方站住。司机追上去,他又跑。司机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总之隔着十几米远,用一种令人气愤的表情望望司机又望望我。 
  我摇摇头说哑马你太操蛋了。你怎么变成了这么烂的一个人! 
  我和司机回到车里,又开动起来。司机骂骂咧咧,说他*的这人神经病啊这人!这时,只听得后盖上嘭的一响。不是用手捶的声音,是什么东西砸过来的声音,响得很重。司机当即刹住车,跳了下去。我也下去。我在地上看到了半截砖头。司机拾起砖头就上去。哑马掉头又跑。跑了百八十米远,站住了。司机一顿臭骂,然后转身而回,手里仍抓了那块砖头。他往回走,哑马也往回走,离我们反正十几米远。司机不追了,我一时来了怒气,反而上去追他。见我追过来,他返身又跑,边跑边回过头来笑。那种笑像五岁孩子的顽皮的笑。但是我不觉得可爱,只觉得可气。我奋力追了百来米,就像他当年在他的山区中学里拿竹竿追那些捣蛋的学生。但他比我跑得陕。他跑的时候裤口袋里掉下来一个东西。我追上去一看是一个笔记本。我拾起来。他不知道掉了东西,站住了,又是那样的笑。 
  他脑袋后头,上海的层层叠叠的屋顶上,升起了一轮白白的太阳。 
  到了公司里,我还在生气。同时我也把那几个员工叫过来训了一顿。我说打狗都得看主人,你们是不是不想给我面子,嗯?! 
  这天确实有个董事会。我们决定了几项大事。之后,到外边吃了顿饭。我喝了不少红酒。回到办公室后我把门关上,打算躺在沙发上小睡一会。但红酒的劲来了,怎么也睡不着。我看到桌上有个东西,是我拾起来的哑马的笔记本。我拿过来,顺手翻了翻。那上头写满了诗,修改的墨团到处都是,字迹龙飞凤舞。 
  随便翻开一页,有两首短诗跳入了我的眼帘。 
   
  一首叫《遗忘》: 
   
  我将被黑暗带走 
  就像深沉的夜带走它的流星 
  由此我不会被人提起 
  我的脸在时间中模糊,犹如岁月 
  那些将我遗忘的人 
  会记住我写下的诗行: 
  我行走之时,通体发光 
  但我只是照亮了自己 
   
  一首叫《行走》: 
   
  在我左手,是高楼 
  在我右手,是人流 
  在我前方,是欲望 
  在我后方,是追赶欲望的狗 
  在我头上,是的,只有在那 
  无边的上面 
  我暂时还没有望见什么东西 
  让我涌出一行行忧愁 
   
  我继续翻下去,其中一首,可能是写他和吴侬软语的,有这么一段: 
   
  …… 
  你让我产生幻觉 
  以为莲花在内心的早晨绽放 
  以为我可以暂时歇下来 
  喘着粗气,和一个人坐在石凳上交谈 
  随便聊些什么,家常、或者 
  你画夹里的鸽子和肖像 
  你让我悲伤 
  是因为你让我大梦醒来 
  我被打回到地上 
  红尘滚滚泥浆沾满脚丫 
  泪水打湿衣裳 
  无数的人影包围了孤单 
   
  还有《陌生》: 
   
  我对陌生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我对你来说,对他来说 
  也是陌生 
  陌生是一种黑的颜色 
  就是说,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条又长又短的路上 
  我每天都是盲人 
   
  还有一首写到了上海: 
   
  …… 
  我走在这个城市 
  这条街叫淮海路 
  这有老式钟楼的地方叫外滩 
  这些浮着焦灼表情的面孔叫人民 
  所以这广场叫人民广场 
  人民在这里溜达疲倦的双腿 
  喝汽水,羡慕鸽子和名贵的狗 
  和从路那边一闪而过的奔驰320 
  但那不是生活的本质 
  除了我,透过他们 
  张望内心的镜子 
  而他们的眼睛里只有霓虹灯 
  怎么也看不见,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比这广场还大得多的孤独 
  …… 
  我有多少年没读过诗了?我对诗歌已经陌生,并且毫无感觉。但是读了哑马的这些诗,我忽然有了异样的心情。我觉得这一瞬间,我的身体里的某处地方,被一只手软软地摸了一把。空气凝结了。到处都显得模糊。 
  责任编辑 晓 枫 
  题 字 李 纯 博 
天下洋马
何大草 
  第一章 革命 
   
  一 
  木匠马栓推着独轮车,载一只大立柜往武昌城而去的时候,天还没亮,乡野黑黢黢的,四乡八镇还在沉沉熟睡,有一阵下了雨,雨又细又密,打在马栓的脸上、眼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骂着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公鸡不管阴晴、寒暑,照倪远一声近一声,长声吆吆地叫起来,在冷飕飕的秋风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悲怆。这是公元1911年,岁在辛亥,即大清宣统三年,10月10日的凌晨。昨晚马栓亲着五岁儿子小栓说:“卖了立柜爹就有了钱了。想爹给你买个啥?”小栓拍手说:“洋马儿。”马村有个马善人,水田就有上千亩,小儿是留日归来的假洋鬼子,经常跨了东洋马,提了文明棍,带几个背汉阳造的狗腿子,在长江大堤上溜达,这在乡民们眼里,真是十分威风的。小栓不懂事,跟着洋马屁股跑,洋马扬起鞭子般的尾巴。一扫就把小栓扫到烂泥塘里去。看见儿子哭,马栓咬得牙齿响,发誓要让他出这口气。洋马?那就洋马吧。过了寅时,马栓老婆就摸索着点燃豆油灯,起床给马栓热了一碗菜稀饭,蒸了两个馍。马栓吃着,她就替他编辫子,踌躇道:“都说武昌城乱得很,瑞总督在新军中大抓革命党,大刀片砍得脑袋瓜乱飞,你一去只怕……困住脱不了身。要不,就不去?”马栓埋头大吃,不出声,吃罢顺手提了斧子,把指甲削干净,这才吐了一句话: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马栓的话向来不多,但再是事乱如麻,也能一句话切中要害,仿佛一斧头劈开树的疙瘩。他把立柜横在独轮车上,顺江径直就去了武昌城。打立柜并不复杂,但他也当细活做,前后打了一个月才成,高七尺八寸,宽四尺,厚三尺,虽是普通柏木,但摸上去水滑,如过了上好的漆。他是个好木匠,也正在盛年,从不知吝啬活路和气力。当下他揣了一个馍,推车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黑黢黢里,不停有人影从后边超过他,刷刷疾行,马栓看不清人数,擦肩去时,只觉得气紧。走到天亮,刚好到了城门洞口。两个兵正打瞌睡,见了马栓,跳起来拿枪指着他,枪栓拉得哗哗响,大叫:“干什么的?”马栓说。卖柜子。一个兵踢了他一脚,另一个兵给了柜子一枪托,马栓身上利器、钝器俱无,柜子空空如也,兵就骂:“妈的×,晦气,大清早遇见活棺材!滚!”马栓进了城,把立柜推到平日他卖货的茂源大街公输班家具行。家具行还没开门,他就坐在街沿上歇息。后来行人多了,对门的七香居酱园铺、江汉大茶馆都卸了门板,家具行还是没响动。他有些饿了,就到茶馆讨了碗水,摸出馍来啃。太阳已升到天上,满街的瓦屋和石板路都映得黄亮亮。吃了馍,他打了个大饱嗝,真是山响。老板笑道:“吓我一跳,还以为又放号炮呢。”正说着,十字街头那边一声号炮响,接着是当当的鸣锣声,许多人发一声吼,一齐奔过去。马栓问:“做什么?”老板把花白辫子从前胸搭到左肩,说:“瑞总督杀革命党。你我是大清的子民,乱臣逆党,人人得而诛之,你说是不是?”马栓正要说什么,肚子里一股气冲上来,又打了个山响的大饱嗝。老板摇摇头,踱出来站在街沿上,踮了脚往十字街口望。 
  街口的人越涌越密,杂沓的脚步声就跟大鼓般不停地擂,灰尘高高地扬起来,把阳光都搅混浊了,马栓骂了声日怪,心里开始不踏实。他起初听说革命党跟梁山好汉差不多,是要替天行道的;但后来又听说,他们其实是要把天捅破,自家坐江山。马栓觉得这就很混账,但又觉得十分了不起,譬如马善人,七十岁了,霸人田产,还霸人妻女,谁敢在他跟前放个屁?要是遇见革命党,怕早就一枪穿心了。不过,革命党也是稀松平常的强盗罢了,没三头六臂,没黑旋风开道,还是被瑞总督捉了来,一个个地杀。马栓觉得瑞澄瑞总督还是十分可怕的,他有兵舰、大炮,十万新军,个个都配汉阳造。上个月,瑞总督还亲自下乡,平息了一场猪饲料引发的骚乱,并沿途炫示军威。马栓远远地望见过瑞总督,在一片刀枪簇拥下,步出八人大轿,登上戏台子,把手一点,就见得旌旗飘扬,枪炮轰隆隆打得山摇地动。马善人带了小儿子,跟狗似的趴在地上,奉上万民伞。瑞总督只把下巴一昂,看着天上。天是什么?是天朝、是皇上,天意自古高难问啊!瑞总督就是天降在这土地上的神,掌粮草,也掌生杀。革命党,人人谈而色变,不也都被瑞总督揪了来砍头! 
  马栓正怔怔地出神,街口又是一声号炮响,人群大乱,纷纷嚷着乱跑,本已混浊的空气又暗了暗,继而亮得炫目,逼得马栓差点儿睁不开眼睛。他听到有人在嘭嘭拍他的立柜,竟然是公输班家具行的小伙计,下巴、脖子全是汗。马栓赶紧让他把货收了,伙计说:“今天不收货。”马栓又问老板呢?伙计说:“老板昨晚就被征去收棺材了,”他伸起两根手指头,“两百口。两百口棺材啦!”马栓说:“替谁收,瑞总督还是革命党?”伙计脸上的大汗再次冒出来,他挥掌做了个切脖的动作,说:“革命党,不得了,鬼头刀连砍三个,一个喉咙口还堵着菜团子,一个血喷了七尺高,一个脑袋飞下来咬住刽子手的裤裆,活生生咬掉了他的卵!”马栓后颈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老婆的话,心下发急,就叫伙计快开铺门,先把柜子存进去,自己今天先回乡下去,避开这趟浑水。伙计说好,就在身子摸钥匙,上下里外摸完了,大叫一声苦,说“钥匙!钥匙!钥匙!我的钥匙呢?!”他跳下街沿,低头盯着石板寻,从街口退回来的人跟潮水似的,一下子就把他卷走了。马栓也叫声苦,抱住柜子,不晓得咋办。 
  捱到中午,人潮渐渐稀了,太阳也渐渐发烫,马栓肚子饿了,身上冒了一层虚汗,就踌躇着是即刻掉头回家,还是找馆子刨一碗干饭,突然几个人飞也似的从街上跑过,跟着就有兵提着汉阳造追来,一边叫站住,一边射击,枪子儿擦着空气哧溜溜响,马栓躲到柜子后面,偷偷瞄了瞄,有一个人倒了,鲜血曲曲折折流在发烫的石板上,腥味刺鼻。他不敢动,眼睁睁看见有军官跨在洋马上,指挥兵们把杩权一排排堵在街巷口子上。他就晓得坏事了,他哪儿也走不了了。 
   
  二 
  在午后的慵懒中,马栓趴在立柜上打了个长盹,醒来见街上清静得连鬼影都没有,就连酱园铺和茶馆都关了门。他无计可施,心下反倒安宁了,又拍开茶馆,讨水喝。老板索性提给他一只铜壶,要他就坐在门口慢用。马栓谢老板心好,老板其实是长了个心眼,怕有人乘乱打劫,马栓有气力,好多个抵挡。傍晚时分,起了风,风挟着秋寒,有力地刮着,把枯枝败叶和脏东西都吹上半空,无依无助地飘浮。马栓已经喝了七八碗白开水,肚子胀得痛,却恨不得把碗嚼碎了当饭吃。老板探出头望了望,说:“兵戈之象啊,要出事。”马栓正想问个究竟,就有枪声传来,虽然距离较远,却是密密麻麻的。老板再探了探,说:“不好,是楚望台上的军械局呢,闹大了。”马栓跨出门,望见城外的几处都有火光,除了楚望台,还有蛇山、龟山、凤凰山。接着让他惊讶的是,随后那火光星星点点地移下来,片刻间就进了城:举着火把和汉阳造的起义新军,把武昌城占领了。当义军呼叫着掠过茂源大街时,马栓扑在他的柜子上,他只有一个念头,别让这疯狂的人潮把柜子卷走了。 
  然而在10月10日的这一夜,区区马栓算什么,他连柜子带人都被巨大的潮流推着向前进。三路义军汇成一股,冲向瑞澄的总督府。总督府前的百十丈开阔地,成了可怕的死亡带,瑞澄的卫队向义军齐刷刷开了火,义军被打得埋了头,进一步退两步。只有几个愣头青,把马栓的鸡公车当作活动街垒,不要命地推着朝前冲,枪子儿打在柜子上,噗、噗、噗,一穿一个洞,马栓再是胆子大,趴在柜子上,也终于晕过去。也就是片刻,他猛然又睁了眼,枪声暂时停了,不要命的都死了,除了火把的呼哧呼哧,一片哑寂,他和他的柜子、鸡公车被孤零零丢在两军对峙的中间。 
  马栓从柜子上悄悄爬下来,拔腿就想逃,但瞬间就被一个念头攫住了:逃向任何一方,都立刻会被另一方射成马蜂窝。他出了身冷汗,对自己道了个惭愧,又悄悄爬上去,开了柜门,把自己关进了柜子里。这真是一只好柜子,不负马栓的一月之功,又厚实、又温暖、又安静。他长长地躺下来,管不得外面是山摇地动,还是要改天换地。在一小会儿的寂静后,枪声再次大作,马栓贴住一个枪眼瞄了瞄,他不再害怕,只愿混乱早些过去,他好撒泡尿。 
  下午在茶馆喝的水,此刻开始在马栓肠子里翻腾,这让他憋得非常不舒服。但一件奇怪的事暂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枪声之后,柜子晃动起来,被谁在推着走。马栓不敢动,也不敢叫,索性听天由命了。当柜子停下来时,他听到两个人说话,一个说:“妈的x,还以为捡了金宝卵,结果是口活棺材。”另一个说:“活棺材也罢,逃命可以当船漂。”随后就没声音了。他顶开柜门,溜到地上,看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都写着“总督府”,才晓得自己是做了何方的神仙。平日进城,远眺威风凛凛的总督府,觉得真是天上宫阙、神仙府,做梦也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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